尹弦吃了許多藥,做了許多輔助治療,中西醫結合,各種注射,推拿,針灸,理療,就這樣一個月過去了,不出意料的,這些治療手段對他的腿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他只盼望奇跡可以出現,日復一日在夜晚睡前按摩雙腿,手觸碰之處,只越來越覺那腿似乎比從前更消瘦了點,腿上的肌肉正在快速地萎縮。
尹弦不相信折騰了這么久的治療會一點用處都沒有,他不信自己這雙腿會就這樣一直絕望地癱下去,終于有一天,他心急了。
他對著腿一陣重拍猛捶,強撐著輪椅的扶手,掙扎著硬逼自己站起來。那沒有半點知覺的腿腳被木然地支在地板上,尹弦似乎能從麻木的坐骨神經處感覺到一點疼痛了,是的!是有一點疼痛的感覺了!也許是昨天的針灸起效果了,一定是的,他想,一定是中醫發揮了療效,只不過自己一直坐著,不試試怎么知道呢?也許一松手,他尹弦就能奇跡般地站穩了呢?
尹弦閉起眼咬咬牙,深吸一口氣而后松開了手,他一松手,還沒來得及用力去控制雙腿,就整個人直挺挺地撲倒在地,手臂、胸口、下巴,猝不及防地直接被甩到硬木地板上,發出“咚“的一記悶響。
直到尹弦摔倒在地,他那兩病條腿依然維持著原先的彎曲程度,同樣的沉重僵硬,同樣的毫無知覺。
尹弦哀絕地匍匐在地上,也不努力爬起來,他壓根不覺得撞到的部位疼,也不怕地板冷,只是心灰意冷地、萬念俱灰地趴著,好像這軀體不是自己的,他只是一個旁人,無動于衷地站在一旁,輕蔑又鄙夷地瞅著這殘廢,嘲笑他,任由他倒地不起,甚至咒罵他,去死吧,這個樣子,不死也沒用了。
柯卿卿打扮得漂漂亮亮來看尹弦了,她總有借口一天比一天來得晚,黃總說得沒錯,要達到目的,就得讓尹弦喜歡自己,喜歡自己,才會聽從自己。那就得打扮得好看點,因此她出門前不慌不忙地畫了個淡妝,穿上優雅地高跟鞋,用卷發棒做好發型,再噴了些迪奧的香水,直到照了鏡子百分百滿意了,她才信心十足、光鮮亮麗地往醫院去,不喜歡醫院消毒藥水氣味的柯卿卿既然已經被黃總說服,就決定加快步伐完成任務,快點帶尹弦離開醫院,快點成為他的踩踏板助理,快點讓他愿意演出并與黃總簽約。
柯卿卿一進病房,就看見尹弦倒在地上,咦!好臟啊!她沉下氣,也顧不得臟不臟了,一秒鐘切換出一臉緊張又心疼的表情,驚呼道:“天哪!尹老師!你怎么了?怎么摔倒了?疼不疼?撞哪啦?對不起我來晚了,對不起對不起今天路上實在太堵了。您沒事吧?”
說了許多話,也沒有實實在在地伸出手去扶。
尹弦以為柯卿卿今天不會來,沒想到恰逢自己摔倒后,她來了,真是天意弄人!萬念俱灰的心驀地又生起一些暖意一些尷尬,更多的是自卑。他故作鎮靜道:“沒事沒事,不小心。”
說著雙手撐地努力直起上半身。
柯卿卿焦急地說:“這可怎么辦,我扶不動你啊!你別亂動,我去找護士幫忙!”
她說完便任由尹弦坐在地上,沖沖跑出病房去叫人幫忙,其實,她大可以按下按鈴喚護士過來,只不過她不愿意,如果按鈴,只會來一個護士,她不想扶尹弦,不想觸碰到他細窄的胳膊,更不想一靠近就聞到尹弦身上病人的氣味。
柯卿卿叫來了兩個護士,一人一邊架起了氣喘吁吁的尹弦,直接把他放到床上,簡單處理了一下他碰傷的部位,又墊高了枕頭,讓他仰躺著。
護士走后,柯卿卿才一臉乖巧溫柔地搬了椅子坐到尹弦床前:“尹老師,你好些了吧?剛才摔痛沒?”
尹弦已經平靜下來,看著柯卿卿容光煥發的模樣,自慚形穢地說:“我沒事。”
柯卿卿心里激勵著自己:柯卿卿加油啊,為了明天的輝煌而努力!要從現在開始,努力讓尹弦喜歡你,讓他對你唯命是從!
尹弦沒聽見柯卿卿回答,小心地將目光挪去,卻發現她已經紅了眼眶,他震驚問道:“你,你怎么了?”
柯卿卿一閉眼將無論如何逼不出來的淚水收了回去,閃爍地說:“打了個哈欠而已,你怎么會摔倒的呀?”
尹弦將柯卿卿的淚水看在眼里,心中觸動,真想不到她會為自己哭,是啊,她是個那么得體的人兒,吃飯也優雅,說話也含蓄,哪能愿意當著別人的面痛哭呢?怪自己太沒用了,誰知道她會這個時候來,還讓她瞧見自己摔倒不起的樣子。不,不能再讓她靠近自己,不能再讓她來照顧自己這個廢人了,那么青春朝氣的女孩子,難道要害她不成?尹弦黯然垂下眼簾。
柯卿卿替他回答:“我知道,你一定是心急著要快點康復,對不對?方醫生不是說了嗎?我們要抱有希望,堅定信念!聽醫生的話,按時服藥,好好休息,不急不躁才對。”
尹弦慘淡一笑:“我不想治了,卿卿,我想出院。”
柯卿卿:“難道你要放棄嗎?我們好不容易做完檢查,又做了那么多理療、推拿、針灸......”
尹弦:“沒用的,我知道,你和黃先生是一片好意,可這腿已經不是我的了,我知道!”
柯卿卿:“那你的琴怎么辦?你不能踩踏板,黃總說這是你最遺憾的事。不是嗎?”
尹弦痛苦地沉默不語,與自己僵持著。
柯卿卿一個深呼吸,(考驗你演技的時候到啦!卿卿加油!)她孤注一擲地伸出纖纖玉手,十分有力地搭在了尹弦的手背上:“不要怕,就算你的腿治不好,我也會幫你。”
尹弦感覺到了柯卿卿溫柔的指尖,觸電般渾身一顫:“幫我?”
柯卿卿用力一點頭:“不就是踩踏板嘛,能有多難!我作你的腳!我替你踩!”
尹弦抬頭不可置信地望著柯卿卿,她的神情那么真誠、那么堅定,像見義勇為拔刀相助的俠士,一心只為尹弦著想,半點不顧自己;又像普度眾生慈悲心腸的觀音菩薩,揮動瓶中柳枝,灑下救苦救難的露水。她究竟是天生仗義?還是一時同情?或者,有沒有可能...對我有心?
尹弦的心已經動搖了,手卻從柯卿卿掌下瑟瑟地抽縮開:“說笑了,我回去教琴,也不太需要踩踏板。”
柯卿卿再接再厲,飽含感情地追問:“你真的可以嗎?這輩子就只是教琴?”
尹弦不知所措地躲開她的目光:“不然還能怎樣?”
柯卿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拿回尹弦的手,重新用雙手捂上去,不容它再猶疑逃脫,她雙眼牢牢注視著尹弦,認真又肯定地說:“尹老師,我聽過你彈奏的月光奏鳴曲,我愛它。這樣有靈魂的音樂,該讓更多人聽見才對,不然,我們都會因為不知珍惜、暴殄天物而遭到來自上帝的懲罰!”
尹弦聞言,一時竟震撼得難以自己,難道說老天奪去他的腿,是為換給他這樣一個至善至美的知己嗎?不!哪有這么好的事...不....如果是真的,怎么可以拖累卿卿。他使勁卻無法將手抽開,那手被卿卿執著地死死握住。
卿卿道:“不要逃!不要!讓我親眼看你彈一遍,可以嗎?”
深夜里,尹弦輾轉難眠,波動的心緒久久不能平息,卿卿的話語在他耳邊反復地縈繞著、盤旋著、攻打著他重重防備的卻又脆弱到不堪一擊的心里壁壘。
卿卿全身浸在泡泡浴缸里,一遍又一遍地使勁搓著已經發紅的皮膚,她怕極了摸尹弦手時會沾染上尹弦身體的病菌,在泡澡前就已經用消毒洗手液洗了好多遍手,可現在,依然覺得怎么洗也不滿意、怎么洗也不放心。
柯卿卿憋了口氣索性把頭埋入水里,片刻的放空使她終于意識到,讓她渾身難受的不是病菌,而是今天自己傾情演出的那場感情戲。她看見了尹弦的憔悴,看見了尹弦的脆弱,最要命,還看見了尹弦那絕望苦楚的目光中一絲對自己的信任,她明明看見了!怎么能當做沒看見一樣去欺騙他的感情!她柯卿卿怎么可以這么做!更何況他還是個殘疾人!一個弱者!多不喜歡他也好,怎么可以昧著良心傷害他?!
“聽我說,只有痛苦才能造就藝術,柯卿卿。”
“你并沒有做壞事柯卿卿,我也沒有,我們都是在幫助尹弦,成全他,成就他!”
“你最終會感到光榮的!卿卿!他也會感激你!”
片刻的良心譴責過后,黃總這些天洗腦的話語又重新占領了柯卿卿的大腦,是的,成功人士說的話總是有道理的,這世上有誰的人生巔峰是不痛不癢不做半點虧心事就能輕易得來的?只要結果如愿,何必在乎過程中的這一點感情,反正到最后,尹弦坐享了名利,也未必能對自己有多真情,男人發跡后就會變心,這是鐵律!我柯卿卿只要找準時機離開、轉型、將傷害降到最低,又有什么罪孽呢?
柯卿卿騰地站起來,將滿浴缸的泡泡水放了,而后打開花灑把一身泡沫沖刷去。
黃希杰開完會回到家,一身的疲憊勞頓。偌大的家里空空蕩蕩,吳姨都因為小主人不在而留了飯菜在桌上自己早早休息去了。諾諾和林蘭似乎玩得樂不思蜀,剛去的頭幾天還一天一個電話,催逼著黃希杰好好關照尹弦,盯著問尹弦的健康狀況。過了也沒幾天,電話也不來了,微信都不回一個,只能通過朋友圈看見母女二人吃海鮮,做SPA,碧海藍天盡情享受的照片。
他倒了杯酒,坐到鋼琴前,嘗試著彈了兩個音,又縮下手去。許多年沒彈了,早忘光了。
手機響了,是另開公司的事嗎?又缺什么材料了?真煩!
黃希杰拿起手機一看,是柯卿卿:黃總,尹弦今天想放棄治療了。
柯卿卿的頭像,應該是她大學時候的照片,穿著白衣,一頭柔順的直發,雖不絕色,卻滿面的青春氣息,笑眼瞇瞇,甚是自然可親。
黃希杰將一口酒咽下,喉結滾動,給她發去了視頻邀請......
第二天,尹弦就如愿搬回了家住,當然,這離不開柯卿卿鞍前馬后的張羅與李叔的開車接送。
房子空了一個月,到處都蒙了層厚厚的灰。柯卿卿一見此景就犯了潔癖,不由分說地把尹弦推到院子中去,自己利索地扎了個馬尾辮,儼然像女主人一樣,把一室戶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打掃個干干凈凈.她特地擦了好幾遍鋼琴琴鍵,還故意用手指敲擊鍵盤,發出清脆明亮的“叮咚”聲。
尹弦在院子中不可思議地看著卿卿忙忙碌碌樂呵呵的身影,她走來走去的步子那么輕快,像只自由無拘的燕子,尹弦輕撫雙腿,艷羨望著卿卿,他突然感到一份從未有過的生活樂趣和寧靜的小歡喜。
把被子曬到竹竿上,柯卿卿拍拍手,抹去一額頭的汗,喘著氣說:“就這樣吧!可以住人了。”
尹弦感激不盡:“真謝謝你了!累壞了吧,快休息休息。”
柯卿卿把尹弦推進房間,或許是做家務活動了筋骨,她難得地顯出快活俏皮的一面:“看,滿意嗎?地板蹭蹭亮。”
望著一塵不染的臥室,尹弦幾乎哭出來,他獨自一人的時候礙于行動不便,總是無法打掃得這樣干凈,連聲道:“滿意滿意,只是太辛苦你了!”
柯卿卿說:“不辛苦,你可以聘我啊!一小時八十塊錢,我給你打兼職。”
尹弦失笑:“我哪里請得起你,黃先生的旗下藝人,你早晚是個大明星。我現在也出院了,也不治腿了,更用不著你照顧,以后你還是回公司好好工作吧!”
柯卿卿在尹弦腿前蹲下來,仰頭看著尹弦:“我可不要當什么大明星,娛樂圈很復雜的,黃總也說我不是那塊料。你說呢?”
尹弦看著她的眼睛,然后閃開,輕聲道:“我覺得你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