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星臺，一只飛鴿撲哧著翅膀，乖巧的落在宋傾蕪的茶盞旁，順帶著偷啄起碟中的點(diǎn)心，見主人轉(zhuǎn)身，又立刻乖巧的靠過去。

　　宋傾蕪取下綁在信鴿腳上的字條。

　　“扶余國雪鳶女王即位。”

　　她端詳片刻，神色無分毫變化，隨后便將信件丟進(jìn)了煮茶的碳爐中。

　　一名侍女悄無聲息地踏上觀星臺，垂首斂目，雙手奉上一份以金線勾勒云紋、觸手溫潤的玉版請柬。

　　“閣主，中山國清歡公主遣人送來生辰宴請柬，邀您三日后赴王宮瓊?cè)A苑之宴。”

　　宋傾蕪的目光在那請柬上停留一瞬。

　　蘇清歡……那個幾年前在荒郊野嶺被毒蛇咬傷，氣息奄奄的少女，那個她曾在燕昭王宮見過得侍女，那時，她叫瑤華。

　　她微微頷首：“知道了。”

　　夜色初臨，苑內(nèi)已是琉璃燈盞如星河倒懸，絲竹管弦之聲繞梁不絕。

　　奇花異草點(diǎn)綴其間，珍饈美饌流水般呈上。

　　中山國雖非霸主，但蘇清歡是國君蘇子澈唯一的胞妹，極受寵愛，加之蘇子澈交游廣闊，其生辰宴竟引得周邊數(shù)國王室貴胄親臨，場面盛大非凡。

　　燕昭國君姬景昀一身玄色暗金云紋常服，坐于上賓席，身姿挺拔如松。

　　他與中山國君蘇子澈相鄰而坐，兩人言談間笑意融融，氣氛輕松。

　　姬景昀時而舉杯，蘇子澈亦含笑相應(yīng)，偶爾低聲交談幾句，眉宇間是經(jīng)年盟友才有的默契與信任。

　　稍遠(yuǎn)一些的席位上，蒼梧國君君無雙獨(dú)自端坐。

　　他一身墨色錦袍，容顏俊美無雙，卻帶著一種生人勿近的疏離感，仿佛周遭的熱鬧與他無關(guān)。

　　修長的手指把玩著一只白玉酒杯，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滿堂賓客，實(shí)則銳利如鷹隼。

　　他出現(xiàn)在此，只有一個原因——收到傳信，雪月閣主有一份表達(dá)輔佐誠意得禮物要送給他。

　　他想親眼看看，那個在冷月下向他許諾“輔佐”的女人，究竟意欲何為。

　　宴至酣處，絲竹更盛，舞姬水袖翻飛如云霞。

　　正熱鬧間，苑門處傳來一陣極輕微的騷動，仿佛有某種無形的力量撥開了喧囂的帷幕。

　　侍者清朗的通報聲穿透樂音：

　　“宋傾蕪宋姑娘到——！”

　　“宋姑娘！”

　　幾乎在通報聲落下的瞬間，一道溫婉清麗的身影便從主位上翩然而下，直撲苑門。

　　清歡公主一身鵝黃宮裝，發(fā)間珠翠輕搖，臉上洋溢著歡喜，眼中再無旁人，只有那緩步走入燈火闌珊處的素白身影。

　　“你可算來了！清歡已等候多時了！”她挽起宋傾蕪的手臂，帶著毫不掩飾的親近。

　　滿場目光瞬間聚焦。

　　燈火最盛處，宋傾蕪任由蘇清歡挽著，月白云錦長裙襯得她身姿清絕。

　　烏發(fā)如墨，僅以一支素銀簪松松挽起，幾縷碎發(fā)垂落頰邊，更添幾分清冷出塵。

　　她對著熱情的蘇清歡，唇角勾起一抹極淡卻真實(shí)的弧度，聲音溫和：“公主生辰吉樂。路上有些耽擱，來遲了。”

　　那笑容沖淡了幾分她周身的寒氣，顯出少有的柔和。

　　上首，蘇子澈執(zhí)杯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半寸。

　　他目光落在苑門處那張清冷熟悉的面容上，瞳孔深處掠過一絲極快、如同星火乍現(xiàn)的震動，隨即又被深沉的眼波迅速覆蓋。

　　是她。

　　那個在浮云澗茶樓中與他有過一番意蘊(yùn)深長對話、背影神似故人的女子。

　　他面上依舊維持著傾聽姬景昀說話的溫和笑意，只是搭在膝上的左手，指節(jié)在衣袍的遮掩下，無聲地蜷起又松開，仿佛在平復(fù)著某種驟然失衡的心緒。

　　她竟來了清歡的生辰宴？這個念頭在他心底無聲地盤旋。

　　而在他身側(cè)的姬景昀，在聽到“宋傾蕪”這個名字的瞬間，執(zhí)杯的手指便同樣幾不可察地頓了。他深邃的目光穿透人群，精準(zhǔn)地落在那抹素白身影上。

　　雪月閣蒼昱軒中，寒玉案前，那盞“寂照”茶的冷香，那番關(guān)于“觀棋不語”與“一念清明”的機(jī)鋒對話，瞬間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他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審視與玩味。

　　她竟然來了。

　　“哥哥！”蘇清歡挽著宋傾蕪走向主位，聲音溫婉地介紹，“這就是我跟你常提起的救命恩人，宋傾蕪姑娘！當(dāng)年若不是她，清歡早就……”

　　話未說盡，隨即轉(zhuǎn)身，眼眸染著笑意，“宋姑娘，這是我王兄。”

　　宋傾蕪的目光平靜地迎上蘇子澈那雙深邃的眼眸。她微微頷首，聲音清泠如玉石相擊：“中山君。”

　　依舊是那份恰到好處的疏離客氣，與數(shù)日前茶樓中別無二致。

　　“宋姑娘。”

　　蘇子澈的聲音平穩(wěn)如常，帶著屬于君王的雍容氣度，唇角噙著得體的淺笑，“舍妹頑劣，當(dāng)年多虧姑娘援手，蘇某代舍妹及中山國，謝過姑娘救命之恩。今日姑娘能撥冗前來，清歡定是歡喜至極。”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溫和依舊，但深處卻如同靜水深潭，不露絲毫探尋的痕跡。

　　仿佛那日在茶樓中的對話，從未發(fā)生。

　　這份滴水不漏的平靜，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疏離。

　　就在這時，姬景昀緩緩起身。

　　他端著酒杯，臉上掛起無可挑剔的、屬于雄主的氣度與笑意，但那笑意卻未達(dá)眼底深處。

　　他向前走了兩步，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般落在宋傾蕪身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絲刻意營造的親近。

　　“宋姑娘，”他的聲音沉穩(wěn)有力，清晰地穿透了因蘇清歡熱情而略顯嘈雜的周遭，“雪月閣一別，雪谷寂照之茶，余韻猶存。不想竟在此處重逢，當(dāng)真是緣分不淺。”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一塊巨石！

　　雪月閣！？

　　傳聞扶余國雪鳶只因曾幫助過閣中弟子，便獲得其庇護(hù)，近日更是解決掉多年與她為敵得王兄，奪得王位！

　　滿場瞬間安靜下來，連絲竹聲都下意識地低了下去。

　　無數(shù)道目光帶著震驚、探究，在姬景昀和宋傾蕪之間來回逡巡。

　　蘇清歡愕然地睜大了眼睛，看看姬景昀，又看看身邊的宋傾蕪：“宋姑娘……燕昭君……你們認(rèn)識？”

　　蘇子澈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只是那雙深邃的眼眸，在姬景昀話音落下的剎那，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驟然起了極其細(xì)微的漣漪。

　　他執(zhí)杯的右手穩(wěn)定依舊，但杯沿處，那琥珀色的酒液卻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在璀璨燈火下折射出一瞬不易察覺的碎光。

　　宋傾蕪迎著姬景昀那帶著深意和審視的目光，神色依舊平靜無波，仿佛對方只是在敘舊。

　　她微微頷首，儀態(tài)從容，清冷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燕昭君記性甚佳。雪谷清寒，難得國君拜訪，一同品茶。”

　　這近乎默認(rèn)的回答，如同無聲的驚雷，在瓊?cè)A苑上空炸響！

　　蘇子澈的視線重新落回宋傾蕪身上。

　　這一次，他目光深處那最后一絲因“故人影子”而殘留的、連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覺的暖意，如同被極寒的冰風(fēng)瞬間凍結(jié)、粉碎、消散殆盡。

　　他喉結(jié)極其輕微地滾動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某種突如其來的、冰冷而沉重的東西。

　　指間的酒杯依舊穩(wěn)穩(wěn)端著，但杯中那點(diǎn)殘存的酒液，卻清晰地映照出他眼底驟然冰封的平靜——那不是真正的平靜，而是將所有翻騰的驚濤駭浪都強(qiáng)行按入冰層之下的、屬于君王的理智與清醒。

　　雪月閣主！宋傾蕪！

　　那個攪弄風(fēng)云、手握重器、傳言“得之可安天下”的神秘人物！

　　那個他曾在茶樓中試圖從她身上尋找一絲慰藉的女子！

　　巨大的身份落差帶來的沖擊，被他完美地收斂在平靜的表象之下。

　　唯有那瞬間變得異常清晰的視野，仿佛周遭喧囂的燈火和人群都瞬間遠(yuǎn)去，只剩下場中那抹素白的身影，以及她身上所代表的、足以傾覆山河的冰冷權(quán)柄。

　　先前所有帶著私人情感的探尋與悸動，都在這一刻被徹底剝離，只剩下冰冷的審視與衡量。

　　她接近清歡是巧合還是布局？

　　她與姬景昀的“雪月閣一別”意味著什么？

　　她的出現(xiàn)，會在這本就微妙的諸國棋局上，落下怎樣一枚變數(shù)之棋？

　　而遠(yuǎn)處的君無雙，在姬景昀開口提及“雪月閣”和“寂照茶”時，嘴角便已勾起一抹極淡、近乎冷峭的弧度。

　　此刻，看著宋傾蕪坦然回應(yīng)，看著蘇子澈那冰封般平靜眼神下難以察覺的異樣，看著滿場權(quán)貴的屏息凝神，他緩緩飲盡杯中酒，目光深邃如夜，牢牢鎖住那風(fēng)暴中心的素白身影。

　　好戲，果然才剛剛開場。他倒要看看，這位讓他苦等兩個時辰的閣主，在這群雄環(huán)伺的宴席上，究竟意欲何為。

　　宋傾蕪對滿場的死寂與各色目光視若無睹，她轉(zhuǎn)向依舊處于震驚中的蘇清歡，聲音清冷中難得地帶了一絲溫度：“救命之恩已是過往，今日是公主生辰，莫要因此擾了興致。傾蕪此來，只為賀壽。”

　　她的目光似是無意，又似有意地掠過主位上神色看似如常、但眼神深處已徹底冰封平靜的蘇子澈，最后，在君無雙的方向極快地停留了一瞬。

　　苑內(nèi)燈火依舊輝煌，絲竹在短暫的停頓后試探性地重新響起，試圖彌合這巨大的震驚。

　　然而，方才那驚雷般的身份揭露與此刻席間暗流洶涌的眼神交鋒，已為這場熱鬧的盛宴蒙上了一層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權(quán)謀之網(wǎng)，空氣中彌漫著無聲的硝煙。

　　姬景昀含笑落座，仿佛只是隨口敘舊，但那深邃的目光，卻始終未曾離開過場中那抹素白。

　　蘇子澈亦舉杯輕啜，動作優(yōu)雅如常，只是那杯中之酒，嘗在口中，卻已品不出一絲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