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早有布防,不消片刻,所有刺客均已伏誅,苑內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今日各位遠道而來,為吾妹慶賀,卻在席間遇到這樣的變故,是孤之過,待事平之后,孤自當設宴向各位致歉。”
賓客在宮人引導下驚魂未定地退去,壓抑的低語浮沉于夜色。
夜風裹著未散的血腥,混入殘酒余香與草木清氣,沉淀出一種肅殺的靜謐。
狼藉已除,唯余水痕蜿蜒,空氣中若有似無的鐵銹味,無聲訴說著方才的驚心動魄。
蘇子澈立于主廳中央,身姿如松,目光如寒刃,掃過拖曳的刺客尸身與清洗過的地面,聲音不高,卻斬釘截鐵,清晰刺入每一個執行者耳中:
“傳令下去,徹查此事!傷者全力救治,安撫賓客,今夜之事,”他頓了頓,每個字都淬著冰,“封鎖宮門,瓊華苑里發生的一切,不得外傳一字!”
禁衛統領肅然領命,動作迅疾無聲。
急務落定,蘇子澈的目光穿透回廊搖曳的燭火,投向回廊深處那抹遺世獨立的素白——
宋傾蕪依舊靜立亭臺。月華披身,方才的血雨腥風,仿佛只是她眼底一幅無關緊要的潑墨。夜風拂過衣袂,清冷得不染塵埃。
他步伐沉穩行去,每一步都似穿透迷霧,終于抵達她身邊。
“宋姑娘,今夜瓊華苑疏于防守,讓歹人有機可乘,驚擾貴客,是孤的不是。”說的雖是滿含歉意的話,但那雙眸子,卻全無歉色。
“說來,孤還要多謝姑娘提醒,方才動亂才不至慌張。”
宋傾蕪唇角彎起,“公子說笑,昔年中山被瓜分,公子仍憑鐵血手腕強勢復國,曾經的刀光血影,流血犧牲想必不曾少見,哪來是輕蕪幾句提點的功勞。”
明明她的唇角帶著笑,眉眼彎彎,甚至于眸子里都含著溫柔的光,可他竟覺得有幾分諷刺的意味。
“姑娘謙虛,只是,孤十分好奇,姑娘是如何知道,今夜必有動亂的?”
“這很重要嗎?”抬眸與他相視。
空氣像是被凍結住一般,靜的可怕,只余窸窸窣窣的風聲。
“陛下,方才抓捕的三名活口仍在審訊中,但屬下在他們身上搜到了死亡杜鵑的徽記,并且……”一名護衛從廊外走進,跪下匯報著,另一名護衛呈上搜捕到的斷刃,“在這柄斷刃上發現了毒,這毒極為罕見,屬下……”
他有些惶恐的低下頭,接著說到:“屬下暫未查明出處。”
蘇子澈轉身,目光微沉,死亡杜鵑?
又是他們,復國數載,但中山形勢復雜,暗處錯綜復雜的關系網,無不對他虎視眈眈。
姬榆拿起斷刃。
“宋姑娘小心,這毒……”護衛見她徒手拿起,心下駭然。
“無妨!”她輕聲回應,隨后細細觀察。
此毒無色無味,極難察覺,但只要有人體肌膚觸碰到,便會泛起點點暗黃,一旦毒入體內,不出七步,便會七竅流血而亡。
“這是淚斷腸,無色無味,一旦中毒,不消片刻,便會毒發身亡。”
眾人心中一驚,慶幸提前察覺,否則君上極有可能……
蘇子澈斜眸掃視一眼周遭的人,護衛心領神會,立刻退了下去。
“姑娘知曉此毒的出處。”他開口問道。
宋傾蕪唇角輕笑,“公子是想再從我這討一個人情!?”
他的目光牢牢鎖住她,“姑娘想得到什么?”
“你倒也不必如此緊張,我說了我只是來和生辰的,公子若真想有所回報,不如讓人再給我送上幾壇醉春煙。”
他并未作答,眼前的女人看似如平靜的湖水,可他窺不清,這水究竟有多深。
“淚斷腸來自南姜,但尋常百姓極難獲取,非王室貴戚不可得。”
宋傾蕪清冷的聲音在靜謐的夜色中格外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盤,每一個字都敲在蘇子澈的心弦上。
蘇子澈身形幾不可察地微微一滯,目光如深潭般投向宋傾蕪平靜無波的面容。
夜風拂過,他玄色的袍袖紋絲不動。
南姜王室!這四個字像無聲的驚雷在他心底炸響,國內那些蠢蠢欲動的暗流,竟已與鄰國王室勾結至此,連這等王室秘藏的劇毒都動用了。
復國數載,他深知中山境內形勢復雜如亂麻,外有強鄰環伺,內有遺老遺少與新興勢力盤根錯節,無不對他這新立的王權虎視眈眈。
今夜這場精心策劃的刺殺,其背后牽扯的勢力之深、用心之險惡,遠超他最初所想。
內心的驚濤被他強大的意志力牢牢鎖在平靜的表象之下。
他緩緩轉回身,月光映照下,那張溫潤俊逸的面龐此刻線條略顯冷硬,只余一層更深沉的凝重。
“姑娘果然博聞廣識,見識非凡。”他再次看向宋傾蕪,深邃的眸中帶著審視與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這份人情,孤記下了。醉春煙,稍后自會奉上。”
他頓了頓,目光如無形的絲線纏繞著她,“只是,姑娘僅憑一眼便能道破此毒出處,這份眼力與見識,實非尋常江湖人士可及。雪月閣,當真只是避世清修之地?”
宋傾蕪迎著他探究的目光,唇角那抹似有若無的笑意依舊清淺淡然,仿佛他話語中的機鋒都未能擾動她分毫。
“雪月閣藏書萬卷,其中不乏奇聞異錄、毒物圖譜。輕蕪不過恰好看過相關記載,湊巧識得罷了。公子過譽了。”她的解釋輕描淡寫,將一切歸功于“看書”,圓融得無懈可擊。
他凝視著眼前這抹月下素影,她明明身處這血腥權謀的中心,卻仿佛獨立于另一個時空,纖塵不染。這份超然,本身就是一種令人難以忽視的力量。
“姑娘一席話,令孤豁然開朗。”
他聲音平靜,聽不出波瀾,但負在身后的手,指節卻微微收緊了些。
“復國數載,孤夙夜匪懈,唯恐負了中山百姓所托。”
宋傾蕪靜靜聽著,月光在她眼底流淌,映出一種近乎悲憫的澄澈。
她終于再次開口,聲音比夜風更輕,卻字字清晰:“公子可知,復國易,守國難?刀兵可奪回疆土,卻未必能收服人心。中山國昔年分崩離析,各派勢力盤根錯節,猶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公子以雷霆手段復國,固然震懾一時,卻也如同烈火燎原,雖焚盡野草,卻未能除根,更易激起潛藏深處的怨恨與反撲。如今外有強鄰覬覦,內有遺毒未清,公子若想真正坐穩這江山,光憑鐵血,恐力有未逮。”
這番話,如同精準的針刺,瞬間點破了蘇子澈內心深處的隱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