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她的話我萬分慚愧,我不能直接告訴她其實我見過她口中那個名為霽月的女子。那女子也到過這里,并且就坐在她如今所坐的那個位置上。過去現在輕輕重疊,多年前那女子的影像又浮現在了我的眼前...
我記得那日也是這么一個初春微寒的夜晚,小童才剛燃亮店門口的燭火,她就推了門進來。我眼中的她面似芙蓉,眉如柳,一身大紅的旗袍宛如一朵墻角凌寒獨自開的紅梅。
我的手在一個個酒壇間游走,最后停在了那壇名叫殘雪落的酒上,或許那時我就超前感知到了面前這個女子的生命即將凋落吧...
她輕輕呷了一口殘雪落,蹙眉盯著杯中佳釀“酒是好酒,只是為何我品出了凄風苦雨?!”
我不知道此時我在她眼中是何種面目表情,但我知道我在強裝著鎮定。
“大概是我如今的心境不對。”她端起酒杯,仰頭將余在杯中的酒灌了下去,
“物隨心轉,境由心造。凄風苦雨過后就是艷陽高照了吧。”
“艷陽高照?不過可惜我應該是看不到了...”
她見我眉頭微蹙,臉上帶了些歉意,“對不住,不該自顧自將負面情緒拋諸與你。”
我意識到了自己情緒的外漏,調適好自己的心緒,勾起一彎淺笑道:“無妨。我一個人在這兒呆的久了,聽你們說說話,抒發抒發情緒會讓我覺得不這么孤寂。”
“我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自打有記憶開始就是在街上乞討流浪,若是遇上了好心人就能吃上頓飽飯,若是遇上了那些個游手好閑的公子哥兒被他們追著奚落取笑一番是還好,有時還會挨上一頓莫名其妙的打。就在我不知自己什么時候會曝尸街頭的時候,我遇上了我的師父,他給了我幾個包子,問我愿不愿意和他學唱戲。當時食不果腹的我根本不知道唱戲是什么,只是瞪著眼問他跟著他學唱戲能大富大貴不被人欺負嗎?師父搖了搖頭,告訴我雖不能確保我大富大貴,但能確保我不再風餐露宿。我想了想,握住了他伸出的手跟他走了。”
我留意到每當她提起師父時她臉上掛著似有似無的笑意。她從內心深處還感謝著她的師父吧。
“在師父的指導下,我過起了每日雞鳴而起,與四功五法較勁的日子。畢竟還是孩子,時間久了我也想玩兒,我也會因為練身段的時候疼得哇哇大哭,每當這時師父都在一旁不語,等我鬧過哭完以后再讓我繼續。”
“嚴家出好兒,嚴師出高徒。人們時常都要等到經年以后才能體會。”
“是啊,當時不理解,心里時常埋怨師傅,等我自己登臺唱戲時才懂得師父的苦心。跟著師父的第二個年頭,師父又帶回來一個小女孩,臟兮兮的她躲在師父身后伸著頭怯生生地望著我。師父給她取名叫瀾音,并告訴我今天開始她就是我師妹了。我和瀾音同吃同住,很快就好得與親姐妹并無二異,我身后也多了一個忠實的小跟班。”
此時我眼里應該滿是羨慕吧,我孑身困于世,兄弟姐妹之于我是那么的遙不可及的存在。
“日子確如師父所說沒有大富大貴,但師父從不曾虧待苛刻于我倆。除了唱戲,他也教我們讀書識字,彈琴作畫,知事明理。我倆漸漸長大,也到了可以開嗓登臺的年紀,師父當著我們打開了那兩口裝著他所有行頭的箱子,正式將他的行當全都傳給了我倆。得了師父真傳的我們每日更加賣力的登臺唱戲,無非就是想多掙些錢讓師父后半輩子能過上衣食無虞的生活,以此報答師父的養育之情教導之恩而已。”
她咬牙切齒,原本柔和善美的臉龐突然變得猙獰起來,連聲音都變得激憤難平。
“誰知我們這點小小的念想被盧溝橋的那一聲槍響徹底擊碎了!隨著鬼子攻入北平城,師父不得不選擇帶著我們離開故土逃往上海避禍。剛到上海那會兒人生地不熟,我們就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碰壁,師妹又生起了病,更是雪上加霜。我和師父只得走街賣藝,師父拉著二胡,我唱點小曲兒賺些銅板艱難的維持著生活,后來多虧了師父的一個故人張太太出資幫我們開起了戲園子。張太太的先生是新政府的高官,因為早年到日本上過學,知道怎么和日本人打交道,頗受日本人信賴。她經常帶著朋友、政商名流、新政府官員,到我們這兒來捧場,沒多久就幫著我們將瑞華園的名號打了出去,慕名來聽戲的客人越來越多,我們日子也總算是越過越好過了。”
日子越過越好,按理說應該是令人愉悅的事,我卻從她神情里讀出了百結愁腸。不好多問,只得耐著性子往下聽。
“你知道嗎?每當我在臺上唱著戲時,眼角余光里總是會看見那群毀我河山的日本人正色瞇瞇望著我,真是令人作嘔。我不但沒有辦法將他們拒之門外,還得端著他們、捧著他們、討好他們,這讓我始終如鯁在喉。”
“這可真是難為你了。”
她搖搖頭,笑了。繼續道:“老天對我還是很好的,讓我有幸結識了萬少爺。他本是偶然來園子聽戲的客人,我們一見如故,無話不聊。漸漸的,我們的話題從家長里短上升到了精神層面,他和我聊起了革命理想,給我解釋馬列主義,讓我這個低賤的戲子也有了信仰和追求。我承認我是喜歡上了他。”她面色微紅,如少女懷春般燦爛。
“但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他,我只能竭盡全力為他排憂解難!我嘗試著有意識的接近那些常來園子里的日本人,想著可以伺機套取情報和信息,盡管他多次和我強調不要擅自這么做,我沒經過特殊訓練這樣做很危險,我卻并沒有將他的話放在心上。那群好色之徒對我垂涎已久,我勾勾手指他們就乖乖過來了,我很快就同他們打成了一片,并通過他們認識了更高階的日本軍官田村誠。我洋洋得意,覺得自己頗有天賦,正準備著大展拳腳的時候卻被師父看出了些‘門道’。他見我和田村誠走得異常的近,誤會我和他勾結著做了什么賣國求榮的勾當,師父將我逐出了師門,趕出了瑞華園。”
“你為何不解釋?”
“我不能解釋!我知道師父的脾性,我不能連累到師父和師妹。這種事情一旦被發覺就是死無葬身之地,我必須將他們撇得干干凈凈。”
窗外一聲驚雷轟出了滂沱大雨,風也呼呼的吹著,似是萬鬼嘶吼。
“我在瑞華園門口跪了一宿,也未能讓師父回心轉意。”她頓了頓,似是在平復著自己心中的激蕩,過了一會才繼續說到:“那夜也是下著這么大的雨,冰冷的雨水澆在身上可真涼啊!我不得不離開了瑞華園,已無容身之處的我“理所應當”的留在了田村誠身邊做起了他的‘秘密情人’。他調職到了北平,我也就隨著他回到了北平,離開不過兩三年光景,沒想到北平城已經被鬼子‘糟蹋’的如此破敗不堪...”
見她手握成拳,眼里憤恨盡現,我嘆了一口氣開口勸慰到:“萬物消長盛衰,周而復始。盛極必衰,衰極必勝,亙古不變。”
“我知道,雖然微不足道,我也想盡一份我自己的力量,我日夜都盼望著將這群侵我河山占我疆土的強盜送入閻羅殿的那一日能早些到來。”
不是歇斯底里的宣泄,只是靜靜的陳述,卻讓人后脊背一涼。
“姑娘一介弱女子卻是心系天下蒼生,與姑娘相比實在是自愧弗如。”
“店家不必妄自菲薄,在我眼中店家就如同是世外仙人,替人排憂解惑,功不可量。”
“姑娘這話,我實在擔不起。”
她自斟了一杯酒,看著杯中激起的小小漣漪又歸于平靜。“明日被日軍奉為鬼才指揮官藤井三郎要到北平和田村誠的妹妹惠子舉行訂婚家宴,這是絕好的刺殺時機...”
我聞言渾身輕輕一抖,“為何是你?”
“有些事必須要有人去做,需要有人去犧牲的。”她處之泰然,笑著解釋到:“明日的訂婚宴是藤井家和田村家的家宴,不會宴請無關人員,外來人員混不進去,我是最合適的。”
我知道自己攔不住她,還是問了一句“值得嗎?正值青春年華,你就不會有遺憾么?”
“值得。”沒有半分猶豫。“人終是會化作一抔黃土的,若能為信仰而戰,就算是死也是死得其所。要說還有什么未了的遺憾,那就只有同師父師妹、萬少爺的兩段未了的情緣吧。”
她飲盡杯中最后一滴酒,起身準備離開。
“店家,謝謝你,聽我絮絮叨叨說了這么多。”
“等等。”我起身從置物柜中翻出了一把油紙傘遞與她,“下雨了。”
她朝我笑了笑,接過了傘,“店家,可能沒辦法還給你了?”
“不,我等你來還。”
我等了好一會兒才等到了她的回答“好”。
她推開門踏進了風雨中,我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我慟然悲泣。
哭過以后,我開始誦經。
“所以者何?如來如實知見三界之相,無有生死、若退若出,亦無在世及滅度者,非虛非實,非如非異,不如三界見于三界,如斯之事,如來見明,無有錯謬。”
是祈禱?是超度?我也道不明!只感覺有溫熱的液體順著我的臉頰一直不停的往下流著。
直至黑夜已經散去,黎明的曙光灑滿了大地,我終于開始釀酒。三粒初春梅花蕊,兩段今世未了情,一顆愛國赤子心,這就全部配方。世人常用清風霽月來形容恬靜美好的事物,我喚這酒作清風霽月,愿她在下一世只與恬靜美好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