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偌大輝煌的皇宮中,鎖著一顆灰敗不再蓬勃的心。
我自有記憶起,就在一座暗無天日的地宮之中,那里有無休止的訓練與格斗,是最考驗不起人心的地方。訓練的到火候了,就把你和其他人關在一個地方,那些人中或許會有你的兄弟姊妹,或許會有你曾經同甘共苦的兄弟,但在此刻,你們只能是敵人,就像養蠱。
我曾經一度以為世界都是那個味道,腐朽腥臭,直到一個不知名的黑衣人毫無征兆的出現在我眼前,他身上有濃重的血腥味,比我見到的任何一個人的血腥味都要重。他那鷹隼般的鋒利眼神像盯著獵物似的審視著我,那種自高臨下的壓迫感鋪面而來。
我只得跟著他走,恐懼的同時也充滿著好奇與向往。他把我帶到了一個金燦燦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出地宮,第一次知道世界的味道究竟什么樣的,知道天的顏色是藍色,花是香的,一直以來衣服上的味道叫血腥味,也才知道,我那年是十二歲,是普通人正在學堂讀書的年紀。
黑衣人并沒有給我多長時間感嘆,他帶著我去了一個滿是花香的園子,在花田當中,我看到有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子側著陽光坐在屋子前的臺階上,靜靜的編著花環。
當時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場景,只是覺得很舒服,后來出的任務多了,也跟著讀了書,才明白,這是一種恬靜溫馨的歲月靜好。
溫和的陽光在他們的臉上踱了一層淡淡的金,小孩子的皮膚本就細膩白皙,被陽光這么一照又添了些暖色,就像是在天上神仙身邊的小仙童,精致漂亮的像個瓷娃娃。
“聞介哥哥!你把你的花弄丑一點好不好?”
“呦,還想讓皇祖母夸吶?”
“哎呀!哥哥哥哥哥哥——”
“好好好”
“誒,介哥哥呀,我覺得讓你故意做丑還是有點難為你……”
“……拿來”
“哎”
我心想這應該是哪戶富貴人家的孩子吧,養的真好,水靈靈的,聲音軟糯糯的。我心里不由得生處幾分羨慕與惆悵,可惜我都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誰,更別說能有個弟弟妹妹了。
后來才知道,我被放出來其實有一個任務,才知道那是皇帝的嫡長子介,那是異姓王晉的嫡女安堇。
而我將是保護當時年僅六歲的皇長子的暗衛01。
不過幸得殿下賞識,賜吾名嚴州。
殿下每天都很忙,我初見他的時候應該是他少有的一次休閑時光。他把我從地宮中拉出來,讓我見識到了一個叫人間的地方,那里或貧窮或富貴,有人為一斗米拼死拼活,也有人夜夜笙歌。
在出任務的途中,總會聽到老百姓閑暇時候發的牢騷,說當官家子弟如何如何好,榮華富貴家財萬貫有幾輩子都享不清的福,但他們的好,是無數前人沒日沒夜的苦功和無數的鮮血骸骨堆積成的。我看過這么多的世故,卻從不覺得宮里好,當公主或郡主不是被和親就是被聯姻,當皇子能不能活到成年都兩說,后宮嬪妃們為了自己家族的興旺絞盡腦汁,誰不是每天擔驚受怕的過過來的。
深宮里啊是數不清的哀怨,古往今來,沒有幾個過的舒心還有好得下場的。
所以每次看老百姓說的想進宮只覺得可笑至極,聽嬪妃們無意間的輕嘆說想出去做尋常人間的女兒也覺得可笑,人們總是去看自己想看到的事,去羨慕自己沒過過的人生。
殿下不過是個小孩子,每天要讀的書要學的事卻比我們的卷宗還多,這深宮中,他也沒什么信任的人,只有平昭郡主,就是那個小時候和殿下一起編花環的,晉王的女兒平昭郡主安堇。
我也算是看著郡主長大的,晉王是武將出身,性情最是剛烈,我一度以為從小被寵著長大的平昭,性子會和小時候一樣嬌蠻活潑,然而事實卻反著來了,可能是因為她經常入宮的原因,跟殿下走的近了,多多少少的沾染了殿下身上沉穩的氣息。
這么看來,殿下和郡主還是很般配的,只可惜,他們不能在一起,因為太后是晉王的親姐姐,不過這不能妨礙他們從小青梅竹馬的感情。平昭郡主身后有太子太后撐腰誰不知道,太子和郡主在老百姓眼里也是已經定下的一對。
“見過太子殿下,這是東國進貢的玉石打磨成的一對玉佩,出于同一塊材料,太后特意讓留給你的”
因為受過特殊訓練,我的聽力比常人好很多,當時我正好在門外有事稟告,就無意聽見了一嘴。
“那臣在此謝過皇祖母了”
接下來是一段腳步聲,是太后身邊的嬤嬤出來走了。
之后幾天我都沒見過那玉佩的真容,直到平昭的生辰日。我才想起來,殿下曾經說過,“只有當生日禮物送,她才一定會收,而不是或許會收,僅僅是因為她與我的身份”
那是一對環形的玉佩,留著絮,綴著月白色的墜子,那打繩結是手法我認得,是殿下獨創的,為了在郡主身上留下自己特有的痕跡。
從此,這塊珮環成了他們的“定情信物”,他們也再沒摘下來過,人人見了都心照不宣。
珮環上面還刻了一個“芥”字,殿下的“芥”在下,郡主的“芥”在上。
我循著記憶找了找,想起來,在殿下十四歲的時候,曾與郡平昭帶著七皇子玩了一個游戲,規則是一個人說一個字,兩個人說,另一個人組合他們說的成另一個字,為了照顧年幼的七皇子,所以設的都比較簡單。
其中有一題是“介”和“堇”,殿下答的是“芥”。
他彎腰捂住七皇子的耳朵,在平昭郡主耳畔說,
“你是我心中至高無上的象征”
有的時候我真的好恨自己有一雙聽力這么好的耳朵。
我看著眼前的珮環,心里惆悵萬千。
“嚴州”
從回憶中抽身,我轉身看向叫我的殿下,以為他有什么事情吩咐,卻聽他說,“這么些年來,讓你笑一下可真不容易啊,我剛見到你的時候,你就像個沒有感情的物事,看來這么多年讓你出的任務,值了”
我怔住了,摸了摸自己嘴角,摸到了一個小小的、上翹的弧度,我恍惚間看著殿下,不知不覺中,他已跟我一樣高了,可那個寵溺的替妹妹編花環的小公子好像還如昨日。
我輕輕應了聲,“是”
“那個地宮,是專門為皇室培養暗衛的地方,找來的都是被遺棄的孩子,但那些孩子的父母雙親兄弟姊妹也都會被摸個一清二楚”
我心神巨震,目不轉睛的盯著他,
果然,他接下來道,“你是北通南氏第七世孫,長子遺失,父母早亡,有個弟弟,由南世康南老爺子撫育長大,現在是個商人,沒有入朝為官的念頭”
“他叫南望歸”
望歸。
我松了口氣,一直提著的心終于落下,他們真的沒有放棄過尋找我,復有新鮮的想,那我還是個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啊,北通南氏,他們一直都跟朝廷有合作,名門望族啊。
也不知道我弟弟怎么樣。
憧憬,期待,心怯,緊張,發澀。
這些只聽別人說過的詞,沒想到竟然也會在我的身上體現。
聞介頓了頓,接著道:“當時是你家里出了紛亂,你只是被牽扯進去的,你母親是個尋常人家的女兒,沒背景,你父親力排眾議娶了她,之后也堅決不納妾,斷了多少人脈”
我默默聽著,是母親斷了他們想要聯姻的心,擋了別人的路,所以之后在府里的生活不會如意,不愧是商人世家,也不知弟弟怎么樣。
“你父親在的時候還好,可他不在了就……一次你父親出門,別人誣陷你母親與小廝有染,而剛出生的你也不是他們南家的血脈,就將你偷偷丟到野外,你母親愛子心切,沒日沒夜的找了你幾天,再回家時發現府中紅綢高掛,你父親房中已有新人”
“她以為丈夫回來了,不要她了,晚上就跳崖自盡了,但你父親當時還未歸家,他不知情”
“回來了之后,殉情了”
一對苦命鴛鴦,我心想,這個故事我曾經聽說過,南公子和琇娘的愛情故事在畫本里被歌頌了無數次,我一直以為這是虛構的愛情,沒想到這竟是真的,當事人還與我的關系如此之近。
不對,那我弟弟怎么來的?
聞介看著我,又轉向窗外,聲音平穩,“那是你母親妹妹的孩子,被抱養過來的,因為你父親自殺前自語說,我一個北通南氏家的大公子,竟然還留不住一個帶有琇娘血脈的孩子”
我沉默了,殿下似乎知我所想,“是的,你母親的妹妹是自愿的,她很愿意”
我其實對這些事沒什么感觸的,對他們也沒什么感情,跟普通的聽話本沒兩樣,尤其還是已經聽了無數次的話本,竟有些厭煩之意,可我知道這種感情是不對的。對于這些,我只能盡最大的力感嘆一下,如果當初我沒有進地宮就好了,可如果我沒有進地宮我根本活不到現在。
一切都沒的說。
只是會想,那個孩子,我的弟弟今朝怎么樣了呢?
是像南家人一樣?還是他的生母,總之哪個都不是一個好歸宿。
只可惜,這些都與我沒有什么關系,我的所生價值,就是守護殿下。
“對了,撿到你的時候,你的裹布上寫著你的名字,你想知道嗎?”
我深吟片刻,回答說:“不用了,我現在只是嚴州”
……
“嚴哥”
我應聲頓住腳步,轉身看到了一角藍衣,是平昭郡主,盡管這張臉已經看了數年,但一旦映入眼簾也還是不禁驚嘆。我的目光沒在她臉上過多停留,向她低頭行了一禮,誰知她卻微微一笑說:“嚴哥,你也算是看著我和介哥哥長大的了,為什么還是這么生疏呢”
我不答。
從地宮出來后,我就是個普通人中的普通人。
“那你有想過以后的生活嗎?”
我抬頭看著她,她的眼里空洞寂寥就含著一絲微笑,無辜添了一絲凄涼的味道。好像不是在問我,而是在問自己。
“我想過,嚴州,我想的未來是介哥哥可以帶我擺脫這個牢籠,一起出去看看,體驗一下自由的感覺,再要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子,一個叫子珮,一個叫子環,用來紀念我們的青春,證明一下在那個腐朽的世界里,是有溫暖如火的光亮在的。”
我沉默著,這個時候或許還是不答話比較好,郡主自己也沒想過我會回答的,這本就是她自己的一個自我宣泄。
“好了,嚴統領”,她轉身,“我問你,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樣的?認真回答我好嗎”
我抬頭看向她,忽然想到,她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啊,眼里就被無窮盡的愁絲占滿了心緒,“郡主為何自己不去看呢?”
她聽到這話卻笑出聲來,眼里帶了些許的無奈與哀傷,好像透過我看著她遙遠的未來,“我要走了,介哥哥怎么辦啊,他會瘋的”
“這宮中的每個人,都會是一個十足的瘋子”
“所以我要等他病好的那一天,咱們一起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她含笑看著我,眼里有了光,眨眨眼睛,竟帶了絲小時候的俏皮,“一個都不許少哦”
真是久違了啊。
至于這個約定,圓了小安堇最后的愿望就可以了,而屬于平昭郡主的約定,你我其實都心知肚明不是嗎。
安堇會嫁給介哥哥。
郡主會奉獻給家國。
而平昭會一直等著公子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