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意環環相扣,愛意從不回頭,只余辜負。
1
故事的開始,是在一個女孩的十五歲,又或者是更早。
女孩叫煜光,她從小便在落日城中長大,見慣了殺戮,聞慣了鮮血的味道,所以她沒有一般女性的溫婉,骨子里流淌著野性的血液。
落日城是一座戰火邊緣的城市,生活的都是一些刀尖舔血討生活的人,但關于家庭,落日城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男子負責討生活,女子只需操持家務,若是發生了戰火或是生了事端,男子獨抗,女子只需要護自己周全便好。
為男則剛強,為女需柔婉,女子必須像菟絲花般依附著男子,當一個男子依靠不住了的時候,便隨時準備著更換伴侶。
而落日城的人又雜得很,沖突和死亡經常發生,所以落日城中多的是再嫁的女人。
記憶最深刻的一場爭斗還是在煜光很小的時候。
起爭執的兩伙人是不同軍營的逃兵,本來也都是心照不宣,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可不同的習性還是令他們沖突不斷。
最終這沖突便演變成了一場爭斗。
戰爭從來都是慘烈的,即使是在落日城這個小小的城鎮。
泊泊鮮血流了滿地,蜿蜒地流至煜光的腳邊,煜光小心地將腳抬高些,不讓鮮血染臟自己的繡花鞋。
落日城從來不缺少斗爭。煜光對這場斗爭并不感興趣。她感興趣的是斗爭場外,那里站立著一群女子,她們焦急地望著爭斗場,目光定在某一道身影上。每當有一個人死去,便會有一個女子驚恐地大睜雙眸,眸中一片漆黑。
有一女子咬著牙提起腳邊一把廢棄的劍柄沖進了戰場的中心,她將劍柄打在一個將要偷襲的男子身上,這一擊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
女子喘著粗氣跌坐在地上,淚水混著汗水從她的臉上流下。
男子彎了脊梁,鮮血從他的后背涌出,卻不過一瞬又是站直了身體,他譏諷地望一眼女子:“不自量力。”
被救的人額上青筋暴起,對著女子怒吼:“丟人現眼的東西。”
男子握緊手中的刀刃,繞過女子,迎上那獲救的人。刀光劍影中,所有人都自覺地繞過了女子,她跌坐在地上,目光茫然。
最后的最后,女子的丈夫還是死了,長刀貫穿了他的心臟,他倒在離女子不遠的地方,溫熱的鮮血染紅了女子的長裙。女子微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她的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落入那猶有熱度的血液中。
這場爭斗,從日出到日落,從幾百人,至幾個人,終于決出了個勝負。失敗者無一存活,勝利者的臉上也無笑容。
殘陽如血,格外地應景。那些本就處于戰場邊緣的女子,越退越遠,最終消失。
落日城中的戰爭從不波及女子,失去了夫君的女子大多會選擇再嫁,她們總是會再次找到依靠,最終也都會安穩地度過一生。當然,一些女子也會排斥再嫁,她們會離開這里,當她們做出這個選擇的時候,便會有士兵送她們離開落日城。一旦離開了這里,再也不會有人知曉她們的去處。
爭斗結束后的第三天,女孩坐在門口,又看見了那個倒在血泊中哭泣的女子。她戴了一層黑色面紗,遮住了容顏。
有人勸道:“落日城不傷女子,這雖是個紛爭之地,但對女子而言,卻是個安穩之地。”
女子抬頭望一眼落日城,目光停留在她夫君身亡之地,語聲溫婉又哀傷道:“這里已經不是我的家了。”
女子再不猶豫,踏上離開的車轎,煜光再未見過那女子。
2
煜光仰頭問父親:“我以后也要這樣離開嗎?”
煜玄放下捶打的工具:“當然不會,如果一個男人不行,父親會給你再換一個男人的。”
“而且”,煜玄摸著煜光的頭笑道,“落日城永遠都是你的家,父親一定會給你挑選最安全,最合適的夫君的。”
煜光的心性與這落日城是有些不同的,她不想成為如菟絲花一般的女孩。但煜光又是很聽話的,她極少出家門,每天都將家里的事情操持得井井有條,不論是看見熟人還是陌生人都會很乖巧地微笑。
因為煜光的父親希望煜光能夠好好地成長為一個女孩應有的樣子,不需有多高的才識,不需有多強大的能力,只需要在父親,在夫君的庇護下安穩成長,平靜生活。
煜光的父親很愛她,要星星不給月亮的那種。為了給煜光更好的生活,煜光的父親將一手造鐵鑄劍的手藝練到了極致,堪稱落日城第一打鐵匠。
煜光不想父親失望,所以她努力地向著父親所喜愛的方向去成長。
也許再過三年,又或者是五年,女孩便會被父親交托到一個值得信任依賴的男子手中。父親會將一身鑄鐵的技藝傳給男子,男子會和父親一樣地庇護著女孩走過余生。
煜光不知自己是否喜歡這樣的生活,但是落日城中的女子大多是如此地去度過一生。更何況,她還有一個如此疼愛她,如此有本事的父親,已經是比一般的女子還要幸運了。
一切都很好,都很合理,煜光的心卻總有缺憾,空了的這一塊讓煜光總是沉默。
心中落寞,女孩便養成了一個習慣,她長時間地坐在門階上,看明凈的天空,看天空的飛鳥。她是那么地安靜,安靜地讓人挑不出毛病,安靜到她的父親很是滿意。
煜光不知道缺了的是什么,她不知道怎么去形容。
可這世間缺失的東西總是有機會可以找回來的。
3
煜光第一次碰見那個男子時,是在十五歲,花一般的年紀。
那個男子,叫顏煜,落日城守城將軍之子,也是下一任的守城將軍。
煜光初見他時,只覺滿心都是歡喜,心田有花朵漸次綻放,那缺失的一塊也被填滿,生命中有了光和色彩。
煜光見他穿越人群,徑直向她走來,長眉若柳,身如玉樹,不著刀刃而持玉扇,他微彎下腰望著女孩,眸中蘊著一縷笑,嘴角也噙著一抹笑,他問:“你可是在看著我?”語聲如金玉流水聲般悅耳。
煜光滿心的喜悅,也是滿心的緊張,極致的緊張反而讓煜光平靜。煜光抬著頭,目光直直地撞進男子的瞳孔中:“就是在看你。”
男子唇角笑意更甚,眸中笑意卻是隱了去:“為何看我?”
煜光看著男子平淡的雙眸,有些心慌,卻還是答道:“不為何,隨意看看就看到了你,無聊就多看了會。”
煜光看見男子的眸中有光芒閃過,男子直起身,手中折扇輕搖:“有趣,有趣。”
男子很是瀟灑地走了,可是煜光卻再也移不開目光,煜光心心念念的都是他,煜光想要待在他的身邊,想要與他共享所有的喜悅憂傷。
經過多方的打聽,煜光知道了男人的名字,顏煜,落日城守將之子。
顏煜已有多房妾室,各房妾室各有特色,有人擅樂器,有人擅舞蹈,有人擅廚藝,亦有人擅劍術……,又或者是有獨特的容顏,極美者讓人驚艷的有之,極丑難入眾目者亦有之。
顏煜獨喜與眾不同的女子。只要是顏煜看上的與眾不同的女子,顏煜一定會不折手段地納入府中。
顏煜不是良人,民間甚至有傳言說顏煜親手毒殺了自己的母親。
可饒是如此,煜光還是心心念念著顏煜,想要一直陪在他的身邊。
4
十五歲那年,煜光央求父親傳授她打鐵技藝。一向對煜光百依百順的煜玄拒絕了。
煜光跪在院子中懇求煜玄,整整三天三夜。
看著形同憔悴的女兒,煜玄痛苦道:“孩子,我并非不愿傳你技藝,只是父親希望你這一生安安穩穩的,所有的一切父親都會為你抗,所有的苦痛父親都愿代你受。打鐵又臟又苦,尋常男子尚且難以忍受。父親又怎么忍心讓你受這份苦。”
煜光懂得的,煜光一直懂得父親對自己的期望。平平安安地成長,再嫁一個本分老實的男人,安穩地過一輩子。煜光努力向著父親期望的樣子去成長過了。可是現在,煜光不想按照這種方式去成長了。
煜光跪在地上,砰砰地磕了三個響頭:“求父親成全。”
煜玄嘆息又心疼地扶起了女兒。
打鐵苦嗎?自然是苦的,打鐵房又悶又熱,鐵錘又重又長。打鐵還很危險,女孩初學打鐵時,手臂幾次脫臼,身上的肌膚多處被灼傷,身上留下一塊塊去不掉的疤痕。
可煜光堅持下來了,她硬是憑著一副嬌弱的女子軀體,練就了一身爐火純青的打鐵技藝。
寒來暑往,三載轉眼而過,煜光的名聲越來越大。
煜玄從架子上拿起一把利劍,輕撫劍身:“吾兒的打鐵技藝比起為父有過之而無不及。“
雖是夸贊,卻多是心酸。煜玄欲為煜光尋一門好親事,了了一門心事,可女孩轉眼已十八年華,一胳膊的肌肉比男人還結實,無人上門提親。
歲月最是經不起蹉跎,煜玄極為憂愁。
煜光對著父親微笑:“父親,沒有關系的。”
煜光的面容堅毅,恰如她揮的錘,打的鐵。
又是一年眨眼而過,煜光十九歲,是落日城中唯一的也是技藝最好的女打鐵匠,同時也成為了落日城中年齡最大的待嫁姑娘。
這一年中,煜光父親的頭上長出了根根白發,煜玄的身體越來越弱,越來越操心女兒的婚事。
煜光總是在說:“等一等,再等一等。”
這一年,顏煜的父親倒在了戰場上,顏煜繼任了城主之位。
老城主的葬禮剛剛結束,顏煜便穿了一身喜慶的紅衣親自到煜光的家中下了聘。
顏煜俯身對煜玄行禮:“我已聽聞您的女兒事跡多時,很是喜歡您的女兒,今日下聘禮,明日便打算娶您的女兒過門,您看可行?”
煜玄鐵青著臉:“小女容色平平,沒什么才藝,也不通女紅廚藝,實在是不適合嫁給城主。”
顏煜微笑道:“無妨。我已有美姬,府中也從未曾缺過繡娘廚師。”
煜玄的臉色更難看,他的拳頭緊緊地攥著,黝黑的手背和手臂上有根根青筋盤虬。
顏煜淡淡一眼掃過女孩的父親。
等了一會,未曾聽到女孩父親的答話,顏煜臉上依舊掛著溫和笑容道:“那我明日便來迎娶小姐過門了。”
掛著紅綢的聘禮被放置在廳堂中,女孩的父親枯坐著,直至太陽西落,繁星滿天。
“女兒,你可愿隨為父離開這里,另尋它處生活。“
煜光從重重帷幔中走出:“女兒不愿。”
“老城主尸骨未寒,他便急著娶親。而且他的家中已經有多房姬妾。如此不孝不忠之人,又如何能真心待你?”
煜光直勾勾地看著煜玄:“女兒不愿。”
煜玄避開女兒的目光:“若是女兒你愛他的長相,這世間的美男子何其多,我們父女離開這里,父親總是能夠為你尋一個長相俊美,又待你真心的男子的。”
煜光的目光落在聘禮上:“父親,我收了他的聘禮,愿做他的夫人。“
煜玄大怒:“你為何執迷不悟,顏煜怎可能將你視為夫人,娶你只是他一時興起,他如何會愛你護你?為父又如何能將你交到他的手中?”
自煜光成長以來,這是煜玄第一次責罵女孩,煜光看著心傷又氣急的父親,心中很是苦痛。父親所說的她都知道,甚至比父親知道的更早,可她依舊盼著這一天,盼了四年,她無法舍棄。
煜光默默地立著,煜玄漸漸平靜下來。
煜玄端詳著已長大成人的女兒,再次問道:“你可愿隨為父離開?”
煜光固執搖頭:“女兒不愿。”
煜玄滿臉疲態,唯有一雙眼睛很是明亮,他凝視著他如珠如玉護著長大的女兒,努力將女兒的容顏刻入腦海中。
得了煜光最后的答案,煜玄反而平靜下來:“你十五歲時性情大變,拼命地要學習打鐵。那時,我便很是疑惑,這四年中我一直在尋找導致你性情改變的原因,我想著,等找到了原因,從根源治療,或許就能讓我的女兒放棄打鐵,重新做回那個無憂無慮的女孩。”
煜玄的臉上浮現些笑:“現在我找到了原因,可是我卻無能為力。我的女兒有了喜愛的人,我的女兒為了那個人學會打鐵,學會忍受苦痛。我不能讓我的女兒放棄打鐵,我甚至不能帶我的女兒離開。因為只有我的女兒是最好的獨一無二的打鐵匠,那個人才會娶我的女兒,我女兒的辛苦才不會白費。”
煜光看著父親臉上的笑容,很是心酸:“爹爹……”
煜玄站起身,從隔架上取出一個精致的白瓷罐子,他撫摸著白瓷罐子,眼神眷戀:“你可還記得你的母親。那時你還小,想是記不得了。你的母親也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子。我第一次見她時,她正在月下練劍,一招一式,招招狠厲。我在離她不遠處看著她,看得入了迷,甚至沒有注意到她已經向著我靠近了。她近距離地看著我,許是我的癡態很是好笑,她看著我,發出銀鈴一般的笑聲,眉眼間全是小女兒的嬌態,半點沒有舞劍時的肅殺之氣。”
“我由此與她相識相知相戀,也理所當然地成親拜堂成了夫妻。她是習武長大的小姐,從小錦衣玉食刁蠻慣了的,嫁給我一個打鐵匠,沒有錦衣玉食的生活,卻也收斂起了所有的刁蠻脾氣,努力學習著做一個好妻子,后來生了女兒你,她更是努力學習著做一個好母親。她學習著做得很好,好得我很是心疼。我告訴她,她依舊可以像個小女孩一般刁蠻,可以不用那么努力地去收斂自己的性情。她只是微笑著道,既是嫁你為妻,我便是要做好一個妻子。我的夫人是高傲的小姐,是驕縱的女孩,亦是端莊的妻子,娶妻如此,我是何其有幸。”
“家中小院種滿了水若蘭,這種藍粉色的小花,一到春天便會搖搖曳曳地開滿整個院子,是你母親最喜歡的花。我們想著等你長大了,我會教你如何種植這般美麗的花朵,你的母親會教你如何用這花編出一個好看的花環。我們會看著你慢慢長大,而我們在慢慢老去后依舊可以攜手漫步花叢。”
煜玄的目光幽遠,他道:“若是燼霖國和幽澤國未曾開戰,這一切都是可能的,甚至是絕對的。可是,燼霖國和幽澤國開戰了,這戰爭的影響從邊境到內地,燼霖國內所有的幽澤人都開始了倉惶的逃竄。她是幽澤人,可她要陪著我,陪著你,她固執地留了下來,錯過了最佳的離開時機。后來,燼霖境內開始大肆搜捕幽澤人,幽澤人被大量屠殺,和幽澤人有接觸的人也被逮捕。大隊的士兵困死了家門,她將尚在襁褓中的你交給我,一身勁裝,一柄劍,沖出了一條血路。”
“逃脫追捕后,她全身上下都是血,身上滿是刀傷劍傷,她躺在草地上,痛得渾身痙攣,卻緊緊地咬著牙,不讓自己痛叫出聲。我抱著她,開始后悔留下她,她應該回幽澤,在那里她才是安全的,是我的自私和后知后覺害了她。她的氣息越來越微弱,我很害怕,卻無能為力,我驚慌地對她道,等你好了,我們就一起回幽澤。是我的錯,我應該讓你回幽澤的,應該讓你回幽澤的……我不停地說著,當時渾不知自己在說著些什么,只想喚回她的生機。她聽著我的話,盡力松開緊閉的牙關,鮮血淋漓的臉浮出一些笑,她道,我也想老時可以和你一起在水若蘭中漫步,想和你一起守著女兒長大……又道,我想要陪著你和孩子,留在燼霖,我是樂意的,生命的最后一刻,你和孩子在身邊,我很幸福。”
“她從來都知道等待著她的是什么,可是她依舊固執地要和我相守一程,靜靜地等著這最終的一天。”
煜玄的目光落在瓷白罐上:“我未曾護住我的妻子,你的母親,如今,我也護不住你。”
煜光跪倒在父親的面前,眼有淚光:“爹爹,女兒不孝。”
煜玄扶起煜光,撫去她眼角的淚:“爹爹沒有怪罪你,你沒有錯。爹爹只是心疼你。”
煜玄抱起瓷白罐:“你的母親很想念她的家人,她的家鄉,她其實很想回幽澤看看。我要帶著你的母親回幽澤了,回到她的故土。女兒,為父要離開了,為父能給你的庇護就只有這么多了。”
煜玄小心翼翼地抱著瓷白罐走出家門,煜光在他的后面默默地跟著。
煜玄沒有回頭,他一路向著幽澤國的方向行去。煜光在家門口止步,她眼中包著的淚掉下來,她向著父親離開的方向跪下,對著那背影長拜了三拜。
5
煜光身著大紅嫁衣,終于如愿嫁入了城主府,成為了顏煜眾多姬妾中的一員。
顏煜挑起煜光的紅蓋頭時,煜光哭了,說不清是開心還是悲傷,她終于嫁給了顏煜,卻也從此失去了護她長大的父親。
顏煜凝目看著煜光流淚,抬起手,溫柔地為煜光拭去臉頰上的淚珠,他靠近煜光道:“我不會虧待了你,你放心。”
煜光望著眼前這個她一眼便愛上的男子,望著她的夫君,毫無疑問地相信了他的承諾。
顏煜確實沒有虧待煜光,顏煜未曾虧待任何一位夫人,顏煜給了每一位夫人錦衣玉食,給了每一位夫人該有的尊榮。
顏煜唯獨未給的,是他的感情。所有的夫人,過了新婚之夜就都成了這偌大的城主府中的擺設,顏煜不再過問,也不再靠近,在府中的日日夜夜,他基本就是獨自待在醉風主閣中,猶如這府中從未曾有過他的夫人。即使偶爾撞見,他也是一臉漠然地離開,不愿多置一詞。
城主能給的,錦衣玉食,極大尊榮,已經極多極好了,可煜光想要的從來不是這些。
顏煜在煜光所居住的院中特意建了一個打鐵房,煜光有時會進入那打鐵房,磨練磨練生疏了的技藝。
但煜光最常做的是獨自枯坐院中,望著明凈的天空,望著從天空中滑翔而過的飛鳥。
煜光有時一坐便是一天一夜,自入城主府,她便極少極少出這院子。煜光有時會幻想著,幻想著有一天顏煜會擁她入懷,以煜光所希望的方式兌現他的承諾。
煜光一度活在自己的幻想之中。因為煜光除了活在自己的幻想中,已經沒有其它的辦法了。
幻想結束的那天,是顏煜娶新夫人的那天。顏煜新娶的夫人,是一對姐妹花,姐姐可在刀尖起舞,妹妹可以歌聲喚飛鳥,她們是一對新入落日城謀生存的姐妹。顏煜第一次觀看她們的表演時便被她們所吸引,當即遣隨從自珠寶店中購了一對玉鐲當成定親之物送給了姐妹兩。
那兩姐妹多年漂泊流浪也很是凄苦,如今既是可以尋得一個不錯的歸宿,自然是痛快地收了玉鐲,將自身許給了顏煜。
顏煜估計是真心喜歡,還特意挑了個吉日去迎娶兩位新的夫人。顏煜迎親的那日,城主府中各個院子中的夫人皆是神色如常地做著平日里的事情,沒有任何的情緒。她們對此早已習以為常。
煜光也想學著各位夫人的樣,習慣這種生活,可是她在打鐵房中待了一個時辰,卻是連打鐵錘都未舉起。她站在打鐵爐前,腦中不斷浮現顏煜的眉眼身姿,又想象著顏煜新娶的兩位夫人中姐姐刀尖起舞的媚,妹妹以歌喚鳥的美。
煜光還是出府去看了顏煜娶親時的景象。她混在人群中,看著顏煜微笑著將她的新娘扶上轎,看著顏煜與她的新娘一同完成禮儀。
煜光看著看著只覺胸口憋悶,喘不過氣。煜光推開層層疊疊看熱鬧的人群,跌撞著逃離人群,卻不知該往何處去。
6
煜光茫然地行走著,不知不覺就出了城門,煜光記得父親就是從這里離開的,帶著母親的一縷心愿離開了。
遠處幽澤國的城門巍巍而立,陽光明媚,煜光抬眼望去,那城門上懸掛著一件物體,在風中飄蕩。
煜光的心沒來由地揪緊,她飛奔著往前跑,只想看得更清楚些。
她漸漸地看清那是一個人,又漸漸地看清那人的身姿容貌。
在看清全貌時,煜光驟然跌倒在地。
那是她的父親啊!護她愛她的父親,帶著母親回家的父親啊!
城墻上懸掛的男子明顯沒了氣息,他會在風中慢慢風干,然后被放下,等待時光將尸骨化入土中。
煜光沒有去奪父親的尸骨,她呆坐在地上,長久地望了父親的尸骨后,煜光站起身,抹干臉上的淚水,向著來時的路回去了。
那晚,煜光一腳踹開了新房的門,用劍刺死了那個可以在刀尖上飛舞的姐姐,刺傷了那個可以以歌喚鳥的妹妹。
事件平息后,顏煜平靜地穿戴好,平靜地喚來下人抬走了姐姐的尸體,處理妹妹的傷口。然后,才踱著步到被制伏的煜光身前。
顏煜無喜無怒地問道:“為何?”
煜光抬起頭凝視著顏煜,冷聲道:“顏煜,你可有心?”
顏煜低著頭,似是認真地考慮了一下,然后將煜光的手拉至心口位置:“我自然是有心的。”
顏煜放開煜光的手,凝望著某處虛空又道:“你這問題實在是可笑。”
煜光盯著顏煜,一字一句道:“我愿挖出你的心,屠盡你的夫人。”
顏煜輕笑:“挖了我的心便是,何須屠盡我的夫人。”
顏煜饒有意味地望著煜光:“我是不介意你來挖我的心的,可我許諾過我的夫人們,不能虧待了她們,再者,我也不愿看到這府中每天都有血腥。所以,這城主府你是留不得了。”
煜光閉上眼睛,她一早便沒有打算活著離開。顏煜端詳著煜光,卻只是溫言道:“在城中東巷的最里邊有一座小院,是我不久前買下的,你就住到那里去吧。”
侍衛當即便要押著煜光離開,顏煜又補充道:“從今往后,我會派侍衛把守那里,你須畫地為牢,不能踏出院門一步。”
煜光大笑,笑得眼淚都掉了下來:“哈哈哈……,顏煜,我早就畫地為牢了。哈哈哈……,顏煜,你不知道嗎?哈哈哈……”
顏煜看著狀似瘋狂的女子,微微皺眉,抬手示意手下迅速將煜光拖走。
煜光就這樣被軟禁在了一個小小的院子中,煜光沒有怨言,也沒有不甘。煜光偶爾斜坐在院門口,可以聽到外面的一些消息。例如城主新娶了一房怎樣的姬妾,又例如城主姬妾雖多,卻沒有一個子嗣,也有一些其它的,例如哪兩派的人又打了起來,例如城中又新來了一些什么樣的人……
這般小道消息,東家長西家長很是無聊,可在無聊時聽起來,便不無聊了。
女孩在院中被關了五年,她一度以為自己一生都將在這里度過。她想著,等她死亡后,她會飲一碗孟婆湯,來生來世,她都會忘記那個她一眼愛上的男子,都會忘記那個在她十五歲時向她走來的男子。
煜光嗓音沙啞,黝黑的臉頰上也顯出一抹病態的蒼白,有鮮血順著她的嘴角往下落,她道:“故事的最后,女孩離開了那個院子。顏煜因罪入獄,被處極刑,女孩救出了他,女孩和顏煜開始一起逃亡,從一地到另一地,如世間所有平凡的夫妻一般相互扶持著行在這世間。在故事最后的最后,女孩亡在了顏煜的懷中,顏煜舍身剖心救女孩重活于世間。”
7
煜光抬頭望著葉云冉道:“你明白了嗎?”
女孩的生命中從開頭到結尾,都沒有銘的存在。
葉云冉凝神思考了一會兒,湊近葉商止的耳邊輕聲低語了一陣。
葉商止俯下身,抬起煜光下垂的頭顱:“他舍命救你,還你恩情,卻不是你所愿,你要的,是顏煜的真情,是嗎?”
煜光答道:“是,我要他的真心,可活一世,我都不知他是否可曾有哪一個瞬間對我付出過一點點的真心。”
煜光雙眸通紅,她直直地望著葉商止道:“顏煜死了,我不要他復活,我只想知道這一世中他是否對我有過真心,你幫不了我,這世間無人能夠幫我,我要活著,帶著他的心活著。”
葉商止放開煜光的頭顱,直起身:“我能幫你,我可以帶你看顏煜的一生,我可以讓你聽到他所有的心聲,感悟到他所有的情緒。”
煜光僵硬的嘴角微咧,露出一個不太明顯的嘲諷的笑:“若你能夠做到,將命給你又有何不可。”
葉商止運轉起靈力,用細碎的星點凝成一個六芒星:“我要你結成契約。待我成你之愿,這契約靈陣將會自動取得你身上的天空之淚。”
煜光望著空中的靈陣:“我要如何立下誓言?”
“取你一滴心頭血置于靈陣的陣心便可。”
煜光望著周身四把穿透骨肉的利劍:“解開。”
葉商止依言解了煜光的束縛。
煜光靠著墻勉力站立,周身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不過半炷香的時間,煜光所受的傷已經盡數好了。
煜光撿起地上的一把利劍,拂去上面的灰塵,劍尖移至心口位置,微用力刺入了心臟處,立即便有血液自心口飛入契約陣的陣心。
煜光取出心間利刃,那傷口瞬間恢復如初。
契約陣飲了煜光的心頭血,顏色由淺藍轉深藍,又轉為漆黑,最終化為和心頭血一般的鮮紅色。
葉商止走近契約陣,那陣越來越小,最后化為一顆紅色的六芒星印記印在了葉商止的眉心,葉商止神色微動,臉上劃過一抹痛楚。
“幻影蝶。”葉商止望著虛空喚道。
有蝶自空中浮現,它張著巨大的羽翼立在葉商止的身前。
“顏煜,燼霖國人,落日城城主。”
有源源不斷的蝶從幻影蝶的身體中涌出,撲扇著羽翼包圍住了葉商止三人。
葉商止平鋪雙手,有星光從她手心散出,紛紛揚揚地落在那些飛舞著的蝶身上。
不一會兒,三人便從原地消失不見。
緊閉的房門被打開,銘提著一盞紅色的宮燈,踏著厚厚的塵屑一步步行至煜光消失之地,她蹲下身,伸出手,指尖觸到煜光的鮮血:“娘親。”
8
時光倒流的開始,是顏煜的出生,隨著一聲嬰兒的啼哭,城主府中新的繼承人誕生了。幽女抱著孩子,絕美的臉上都是笑意。時任城主顏修靠近夫人和孩子,亦是滿面笑容。顏修為孩子取名為顏煜,寓意孩子的一生皆有指引之光,孩子的一生都可活得明媚。
時光飛速流過,顏修和夫人幽女的感情極好,顏煜自然也就在父母的愛意和呵護下慢慢成長起來。
顏煜就這樣無憂快樂的成長到了五歲,只是這么無憂的時光,那個年齡尚小的顏煜都未曾記住。后來顏煜的夢中偶爾會出現兩張模糊的笑臉,他們溫聲叮囑著他,“煜兒,小心著些”,亦有那從未對他露出過笑容的父親在夢中舉著一塊香甜的桂花糕笑著問他道,“煜兒可喜歡這糕點”,他伸著短短的手去夠那糕點,放入口中,是滿溢的香甜溫軟。顏煜有時夢醒,會呆呆地望一會虛空,然后眼中會附上一層淡漠譏諷的笑意,閉上眼,再次入睡。
人越是缺少什么,便越是去奢求著什么,就算是千百遍地明白,那缺少的再也補不回來,卻依舊是如此地渴望。
人言,可望而不可及,顏煜此生,卻是連望一望都是做不到的,只夢中那模模糊糊的虛影,無可望,無可留。
午后暖陽,池上亭閣中,幽女輕輕地哼著歌謠,哄著搖籃中的孩子入睡,清脆甜美的嗓音一圈圈地在這池上繞著,幾只蜻蜓隨著那聲,也一圈圈地在池上繞著,雙翅在陽光下閃著瑰麗的光,驚艷著這平凡的時光。
顏修緩步行至亭閣中,停在幽女身后幾步遠之地,他靜靜地望著幽女,望著他的夫人,望著這個他認定的將要攜手一生的女子,眼中漾著比陽光更溫暖的光芒。顏修上前幾步,他張開雙手,將他的夫人擁入懷中,他輕聲地,在他的夫人耳邊語道:“幽女,你可知我有多愛你。幽女,我很愛你啊,非常非常地愛你,比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都更為愛你。幽女,你可明白。”
幽女的歌聲一頓,那幾只蜻蜓也不再繞圈,它們順著池水輕盈地一滑,便不見了身影。幽女眉梢眼間都浮現璀璨的笑意,她轉身環住他的夫君,“郎君若是不言,幽女可是一直不知郎君竟是如此地愛重幽女呀。”她似嗔似怨,可她的心中是無比甜蜜的。
幽女初見顏修,是在一場大戰中。那年,蒼溟國大舉進攻燼霖國。蒼溟地處極寒極炎之地,一年之中,蒼溟國有半個年頭極寒,有半個年頭極炎熱。
如此惡劣的環境極難養育孩子,蒼溟國每年生產下來的一半多的孩童都會因為極其惡劣的生活環境而夭折。但也正因這惡劣的生存條件,滄溟國中生存下來的人都是以一擋百的戰士。
燼霖國對上蒼溟國,多個城池失守,整個燼霖國都陷入了一種絕望的氣息中。燼霖的子民飽受戰亂的苦痛,要求主動投降的呼聲越來越高。可燼霖的國君是個固執的國君,他堅信不到最后的一刻,燼霖就沒有敗,只要燼霖還有一個子民,燼霖就會一直存在。
或許是燼霖國君的執著感動了天地,燼霖國內出了個戰神般的男子。那男子騎著白馬而來,配著一柄劍,拜在了燼霖國君的朝堂中。他向燼霖國君道,許我一年的時間,我可還燼霖一個太平。那男子尚是剛及冠的年紀,說出的話卻是如此地狂妄。朝堂之人皆對他側目,燼霖國君卻是酣暢淋漓地笑了:“我燼霖屹立幾百年,又怎會因區區蒼溟而倒。”燼霖國君凝視著那狂妄的男子道:“若是你能還燼霖一個太平,這國中之物隨你取,即是你要孤這國君之位,孤亦可拱手相讓。”
男子道:“我非為榮華而來,待戰亂平定,我將鎮守邊關,終生不入都城。”
男子再次向著燼霖國君一拜,便帶著燼霖所余的最后精兵往前線去。
燼霖所剩良將精兵不多,且個個都不及蒼溟的兵將,男子盤算著,這般對戰蒼溟即使勉強贏了也必是損失慘重。
后來男子不知用何法,又用了何種說辭,說動了幽澤國君對燼霖進行支援。
燼霖和幽澤合力對抗蒼溟的那場戰爭,幽女也去了,幽女端坐在軟轎中,她離得戰場很遠,還有一層軟紗隔著轎內,但幽女的視力是極好的,就算是離得這么遠,隔著紗幕,幽女也清晰地望見了戰場,望見了那個被傳為戰神的男子。
那個男子被一群冰發赤瞳的蒼溟兵將團團圍困著。蒼溟兵將皆是這世間極為桀驁的人,世間無事可令他們恐懼,亦無事可令他們后退,就算是刀劍已入心口,他們依舊可以取出心口刀劍進行反擊。他們是天生天養的桀驁者,是如滄溟鷹一般的生物,更是極難對抗的敵人。
幽女一眼望去,戰場上皆是多個燼霖和幽澤兵將對抗一個蒼溟兵將,即使這樣,幽澤燼霖兵將的眼中還是有著掩飾不住的懼意。但那個被團團圍困住的男子眼中卻是毫無懼色,幽女細細端詳著他,他黑瞳如墨,深如潭水,又干凈的不染俗世風塵,黑發隨風而動,他渾身浴血,雙眸透徹明亮,眉眼溫潤,卻無端令人生畏。
幽女看著他御敵,看著他大勝時唇角浮現的微末笑意,幽女在心中隱晦地想著,此等兒郎,若為郎君,該是多好。
顏修遵守諾言,用一年的時間打退了蒼溟的軍隊,燼霖國君大悅,卻也有著顧慮,他尚且記得他曾許諾過顏修,若是可退蒼溟軍,國君之位亦可許他。燼霖國君心中忐忑,但好在顏修同時也遵守了一生不回都城的諾言。只千里上了一道折子,請求放開燼霖國界與幽澤互通有無,并對幽澤人多加照拂。
燼霖國君承諾過許顏修一物,且幽澤國的盡力幫助燼霖國君也都銘記在心。顏修所求,既合乎情理,也可解了燼霖國君的顧慮,所以燼霖國君自是二話不說便應允了。
自蒼溟退兵那年始,燼霖和幽澤便親如一國,燼霖國人對幽澤國人極盡禮待,兩國互通有無,亦互通婚嫁。幽女的母親或是知曉了女兒的心事,又或者只是敬顏修少年英雄,親自去了落日城的城主府求親。
幽澤大將軍滿載著幾大車禮品去求親,問得直接,顏修也答得干脆,他應下親事,收下禮品,同時亦備下了雙倍的禮隨著幽澤大將軍返回。
幽女便如此簡單直接地成了顏修的妻。
9
幽女一直認為當初顏修或許是盛情難卻才會應下這門婚事,實則并未對她有多少愛意。那時的她愛慕著顏修,所以只是沉浸在可以嫁他為妻的喜悅之中,但后來時日漸長,幽女便生了一絲憂傷,不知這男子是否也有些心悅她。
而如今,她心悅之人極盡溫柔地擁抱著她,對她道,幽女,我非常非常地愛你啊。幽女的一生中從未如此時般開心幸福。
顏修俯身輕嗅著幽女的發香:“幽女,我愛你,我娶你,與幽澤和燼霖的和平與否無關,無關榮華財富,更非盛情難卻的勉強,幽女,你可明白?”
幽女在顏修的懷中抬起頭,目光寧靜,里面盛滿了一池暖暖的春水,一滴一滴都是滿溢的愛意:“郎君,我明白,可郎君,我對你的愛意,從未比你少,在你未曾愛上我時,我便已經將你融入了我的生命中。”
顏修的唇角漾開笑意,卻是抬起頭,將幽女的頭圈入懷中,阻隔了她的視線,顏修嘆息道:“幽女,你如此地愛我,可能一直愛著我,可能一直陪著我,直到老去。”
那溫柔的女子在顏修的懷中亦道:“郎君,幽女愛慕你,嫁你為妻,自是會始終如一地愛著你,自是會陪你到老。”
顏修的眼中晶光閃爍,那淚珠晃蕩著,再晃蕩著,再經不住晃蕩,一眨眼便落入了幽女的發中。
10
仲夏之夜,是落日城的流火節,節日的時間節點是半夜子時,沒有流火,只有一點又一點閃著紅光的流火螢飄飛在空中,一聚眾,眾連片,它們在每年的仲夏時節準時來到,如天邊赤霞般舞這一夜,在天邊的第一抹霞光展露時,它們也就無聲無息地消失,沒有殘破的尸體,也沒有死亡的惶恐,一切都很自然。
顏修在落日城中備下百桌佳肴,邀了幽女的父母兄姐族人來同賞這落日流火,賞這人間奇景。
城門大開,幽澤國大將帶著一眾人踏著漆黑的夜色而來,他們穿著節日的重裝,親切微笑地向著幽女致敬招呼。幽女笑意盈盈地一一回應。
幽女的母親淺笑地望向幽女:“他待你可好?”
幽女垂下頭,一抹紅暈暈開:“他待我極好極好。”
幽女的母親也是笑意盈盈的:“如此便好。”
幽女自幼便不愛戎裝愛紅裝,一身的武藝半成不就,一身的骨血無一絲硬氣只滿溢的溫柔,這樣的女子,是令人賞心悅目的,卻不是幽澤女兒該有的樣子。幽澤國女子掌權當家,保家衛國,多是巾幗英雄。幽女的母親愛著這個女兒,默許了女兒的一切,也盡力去保全她的溫柔。也
她女兒尋了個天下無雙的郎君,他不需要幽女手持刀劍,浴血而行,他會愛著幽女柔弱溫和的樣子。
如此,便好了。
天穹上出現一小小的紅點,它飄蕩著,飛舞著,紅點忽閃忽閃的,那紅點翩翩舞得盡興盡情,那紅點越來越密,越來越濃,似霞云在天空中暈染開,眾人抬頭看去,大是驚嘆此種美景。
琉璃杯中美酒甘醇,顏修晃晃悠悠地端著那美酒行至幽澤將軍的眼前:“這景可美?”
幽澤將軍臉上笑意溫和:“極美。”
顏修晃晃杯中酒:“如此美景,將軍可愿同吾共享?”
幽澤將軍臉上的笑僵硬了:“將軍是何意?”
顏修飲一口杯中鮮紅汁液:“吾不忍吾妻遭受父母手足盡失之苦痛,也愿吾妻可歲歲開懷,所以吾問將軍一句,可愿與吾與吾妻,一同共享共守這美景?”
幽澤將軍僵硬的臉頰舒展開:“那吾亦問將軍一句,吾問將軍,因何為將?”
顏修道:“為國和平,為民安穩。”
幽澤將軍點點頭:“你說得很對,但你遺忘了一樣,將軍是為燼霖國安。而本將,是為幽澤國安。”
顏修道:“將軍的女兒是吾的妻,將軍的孫兒是吾的子,吾是燼霖的將軍,他們亦是燼霖的子民,將軍是吾的母,將軍為何不可守衛燼霖。”
幽澤將軍靜靜地望著顏修不言語,天上云霞變幻,她的眉目間無憤怒恐懼,只余悲憫。
顏修再啜一口酒:“是啊,是吾癡了,將軍生于幽澤,養于幽澤,將軍是幽澤的脊梁,脊梁怎會放棄背叛自己的身體呢。”
天穹云霞絢麗至極,顏修只覺慘淡:“可是將軍,你們回不去的。”
幽澤將軍順著顏修的視線去看那絢麗的人間至景,眉眼剛毅:“只望將軍將吾的尸體與吾兒女族人一同火化,將吾等骨灰撒于水若蘭中,吾等將隨著花魂尋到故鄉。“
顏修眉目悲愴:“那幽女呢,她怎么辦呢,她該去哪呢?”
幽澤將軍輕嘆:“若她是你的妻,那便讓她隨你守著這城,若她是幽澤的子民,便讓她……與吾等一同回到幽澤吧。”
原以為是盛世良緣,殊不知只是兩難抉擇,進不得,退不得,惶然心痛。
幽澤將軍噙著笑走向幽女,她的眼中是那個抱著一大捧水若蘭粲然而笑的女孩。她的女兒溫柔美麗,只是不知從今日始,她的女兒可還會笑?
幽澤將軍雙手虛劃過幽女的酒靨:“幽女,娘親今日便走了,你要記住,沒有人會怨你怪你,你盡可暢快地活著。”
“娘親,你要回家了嗎?娘親,可是女兒招待不周,兄妹不痛快了?”
幽澤將軍含笑道:“娘親的幽女是個溫柔的女子,是個很好很好的孩子。莫要自責。”
地上流滿了血,醉醺醺的幽澤人被割破了喉,刺破了腹,在夢中模糊的瞬間疼痛中永久沉睡了過去。一支穿云箭直直地穿透了幽澤大將軍的心臟,她平靜地闔上了雙眸。
幽女絕望地茫然地接住娘親的尸體。她抬頭望去,她的夫君又在搭弓射箭,眉眼冷酷,是她曾經為之心動的模樣。可此時望去,如此地,如此地,面目可憎,如此地,可恨啊!
手中鮮血滾燙。抬眼望去,血流如注。
幽女腹中一陣翻滾,俯身嘔出大團臟污之物,亦有殷紅鮮血摻雜其中。
她嘔得昏天黑地,似要把五臟六腑,要把所有的臟污都嘔干凈才罷休。
她費力地直起身子,她連站起來都困難至極,卻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咬著牙,徒手斬殺了兩名兵士。她昏昏沉沉地,待要將手中兵士再次斬殺,一雙細長有力的手牢牢地扣住了他的手腕,是她熟識的人,是她此生最恨的人,那個男人啊,她的郎君啊,眉目冷冷地望著她,她卻只想問他一聲,問他為何要殺她父母族人啊,幽澤可有對不起他,她幽女又何時有對不起他,他為什么要斬殺她的父母族人啊。
她還未開口,那男子已經冷淡地開了口:“我竟不知你還有如此武功?”他的眉頭緊皺,手緊緊地攥著幽女的脈門,略一思索,內力順著脈門源源不斷地輸入幽女的經脈中。
幽女只覺渾身劇痛,她蜷縮著,冷汗淋漓,昏厥過去。
11
仲夏之夜,夢一場。幽女醒了,她望著空氣中的瑩瑩光點,感覺這夢好不漫長。
幽女身體柔弱不堪,稍多行兩步便無比地疲累。她撐坐起來,扶著沿路的桌椅墻壁,一步步地行至窗前,窗外,有一小兒玩耍,那小兒看見床邊女子,歡笑著跑了進來,口中呼喊著:“娘親,娘親……”
幽女看著小兒,目光迷蒙又清明,她記得,這是她的仇人的孩子,那人殺了她的父母族人,廢了她的武功斷了她的經脈將她囚禁于此,但此時,她的仇人的孩子喚她“娘親”,一聲聲,喚得親熱。
幽女笑了,目光詭異,她喚那孩子:“煜兒,過來。”
小兒歡呼著跑近女子,窩在她的懷中,幽女輕撫著小兒的發,手掌中藏著一根銀光閃閃的針,她一使力,那針便扎進了小兒的頭頂,小兒“哇”地一聲痛哭,小兒緊緊地抱著幽女:“娘親,娘親,我頭好痛,我頭好痛……”
幽女哄著小兒:“不痛,不痛,怎么會痛呢?”她一用力,那針又進了幾分,小兒嚎哭更甚,他似是有所明白痛的根源,一掙扎,從幽女的懷中跌落,手不自覺地摸上頭頂,摸到一根冷冷的針,那針被摸得動了一動,又是一陣刺痛。
頭上的針不敢動,不敢拔,小兒嚎著,哀哀哭泣,幽女卻笑了:“痛,怎么會痛呢?不痛的。”
幽女伸出手,要去撫摸小兒的頭頂,小兒恐懼著后退,幽女步步緊逼,倆人對峙著行至院中。
幽女體力不支跌倒在地,她卻還是笑吟吟的,伸著手,要去夠那小兒的頭。
小兒望了一眼跌倒在地的母親,見了恐懼的事物一般,轉身便跑。
顏煜從那時起,記憶得深刻。
12
顏煜六歲時,顏修將顏煜和幽女一同軟禁在了那一方小小的院子中。院中有一大片春季便會盛開的水若蘭,有幾個聾啞的侍者,院中一切都是安靜的,安靜地可怕。
幽女有時會教導顏煜一些知識,那時的幽女也是安靜的,不笑不怒,只是靜靜地講給顏煜聽。而更多的時候,幽女是歇斯底里的,她笑,她怒,在顏煜的眼中,都如惡魔。
她會在顏煜睡著時將燒紅的木炭塞進他的衣服中,并對著顏煜微笑,她會在憤怒時拿起燒火棍往顏煜身上亂砸,她更會在水若蘭花開之際整天整夜地折磨顏煜。
在顏煜慢慢長大有了些氣力時,也曾嘗試著對抗幽女。幽女的身子孱弱,他隨手一推,幽女便摔倒在地。顏煜望著自己的雙手,欣喜若狂,他看著倒在地上的幽女,拿過了旁邊的鞭條。
沒有人告訴顏煜這是他的母親,他亦漸漸地忘記了他曾經喊過這個女人娘親。這個女人,是他生命中的惡魔,是他所有苦痛的來源。他拿著鞭條,一步步地靠近這個女人,他的臉上浮現笑容。
可是,顏煜的雙手被緊緊地攥住了。那些沉默的侍者,不再是那么安靜地冷眼旁觀。他們搶走顏煜手中的鞭條,禁錮著他的四肢。亦有侍者小心翼翼地扶起了倒在地上的幽女。
有侍者對著顏煜彎下腰行禮:“公子,我們遵將軍之令服侍您和夫人。望公子謹記,不論何時,公子都不可傷害夫人,亦不可躲避夫人。”
那侍者拿過一旁的鞭條,鞭打著顏煜,直至他的身上鮮血淋漓,他再對著顏煜彎下腰行禮:“這是將軍的吩咐,望公子謹記。”
侍者一個個地散去,顏煜倒在地上,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在那些被軟禁的時光中,前兩年的顏煜,會聲嘶力竭地哭喊,想要求得憐憫,后兩年的顏煜,會默默地流眼淚,自己憐憫著自己。再后來的顏煜,則是安安靜靜地,被罵被打,都習以為常。
顏煜的身上,不是傷口便是傷疤。他安靜地接受了所有,因為所有的一切他都無能為力。又或許,這人間本就是如此,就是如此地苦痛又無能為力。
顏煜十五歲的那年,院中一個侍者突然捂著心口倒在地上,再也沒有醒來。
顏煜那時知道了一個詞語,叫做死亡,知道了死亡是一切的終結,知道了這一切都有所盡頭。
十五歲的顏煜,靜靜地等待著死亡的到來,等待著一切的終結。
可院中沒有任何利器,侍衛們看得又緊。顏煜沒有機會。
他等待得焦急又安然。
幽女說,顏煜,你是不詳之人,永遠不會有人愛你護你,你的一生必定是苦痛而又不幸的。
幽女說,顏煜,你本就是不該出生的人。
幽女說,顏煜,你為什么還要活著,你為什么還沒有死?
顏煜看著這個女子,怨恨著她,但是也想告訴她,我也在等待著死亡,等待著一切的結束。
顏煜等了很久,沒有等到自己的死亡,卻等到了幽女的死亡。
13
十八歲的那天,顏修在深夜推開了顏煜的房門。
顏煜平靜地望著眼前這個人。
顏修亦望著顏煜,他開口道:“你可認識我?”
顏煜不答。
顏修接著道:“你該喊我一聲父親。”
顏煜沉默。
顏修走進顏煜,伸手按壓在顏煜手上的傷口處:“痛嗎?”
顏煜微微皺眉,還是不曾言語。
顏修凝視著顏煜,道:“想要離開這里嗎?”
顏煜的神色有所動容:“死亡。”
“對,就是死亡。”顏修的語聲凄涼。
顏煜急切道:“我愿意。”
顏修自腰間取下一把匕首,顏修將匕首遞給顏煜。
顏煜打量著匕首,調轉刀刃便要刺入心口。
顏修緊緊地握住了顏煜的手腕:“不對。”
顏煜手上力氣散去,松開手,匕首便掉落在地。
顏修松開手,顏煜轉身便走。
“殺了幽女,你就可以離開這里,你便是下一任城主,再無人敢傷你。”顏修在顏煜的身后道。
顏煜回轉身,撿起了地上的匕首。
顏修的身影融入黑暗,他道:“明日傍晚之前,殺了幽女,我帶你離開這個院子。”
星辰隱去,天空明朗,院中的侍者今日都不見了。
幽女打了一盆溫水在院中梳洗頭發,她的眉目溫和,哼著一首不知名的歌曲。她轉頭看見顏煜,親熱地呼喚道:“煜兒,快到這來。”
顏煜并不靠近,他離得遠遠的,他知道這樣的幽女只是一瞬間,他抬起頭,離得很遠地問道:“為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幽女的目光有些渙散。
又是那個戰場,又是那些泊泊流動著的鮮血,那個男子面無表情地張弓搭箭……
對啊,為什么?
幽女的眼中浮現怒火,她再清楚地望著顏煜時,已經是面目猙獰,她向著顏煜撲來,大怒著吼道:“你為什么還活著,你為什么要活著,你為什么不去死?”
顏煜看著那個瘋狂的女子逼近自己,突然有些悲哀,亦有些釋然。
顏煜可以忍受所有的疼痛,可顏煜最為害怕的就是疼痛。顏煜想著,他為什么要去忍受無止無盡的疼痛呢?
顏煜調轉袖中刀口的方向。
幽女大吼著逼近了顏煜,她的長指甲抓破了顏煜的臉,有鮮血順著顏煜的臉頰滴答落下。
顏煜用力準確地將匕首刺入了幽女的心口,溫熱的鮮血流了顏煜滿手。
幽女悶哼一聲,重重地倒地而亡。
顏煜盤腿坐在青石板上,眼前是幽女已經冷卻的尸體。顏煜直視著那具尸體,目光卻不知落在了何處。
有飛鳥倉皇地飛過天空,它在嘶啞地叫喊著——歸去,歸去……
魂歸何處,亦有何處可歸呢?
紅霞鋪了滿天,顏修帶著一個貌美的女子來到了這個被封閉了將近十年的小院。
青石板上,幽女靜靜地闔著雙眸,一如她生前沉睡時的模樣。
顏修并不靠近,只是遠遠地望著,他隔著一大片枯萎了的水若蘭夸贊道:“顏煜,你做得很好。”
顏修向著顏煜招手:“到這兒來。”
顏煜起身,穿過那一大片枯萎的水若蘭來到了顏修的身前,沿路,似有鮮血滴滴答答落入枯枝中的聲音,那枯枝伸展開來,碧綠的枝條上漸次盛開出藍粉色的小花。
顏修指著身畔的女子,對顏煜道:“記住,從今往后,這是你的娘親,常氏常若。”
常若面容平靜,顏煜卻從她的眼中看到了洶涌的悲傷。
常若望一眼青石板上氣息已絕的女子:“就是為了這個女子嗎?為了她娶我進門,為了她待我溫和有禮?”她的語聲凄苦,哀哀地望著顏修。
“你并非今日才知。”
常若望著顏修,落下淚來,臉上卻綻出了笑容:“我常若,是落日城最美的女子,有最顯赫的家世,最好的文采武藝。卻心甘情愿做了你十年的棋子。顏修,你說這好笑不好笑?”
顏修無動于衷:“那你是不愿做這棋子了嗎?”
常若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我原也以為我是愿意的。可是直到今天,直到看見這個女子,我才發現,我是如此的不甘不愿。”
如此的不甘不愿啊,我傾盡全力地愛你護你。可是你呢?整整十年,只是將常若,將這個女子當成一枚棋子,當成護住另外一個女子的棋子。
顏修道:“覆水難收,這便是最后的一步,常若,十年過去,已經回不去了。”他遠遠望著水若蘭那處的幽女,語聲中有著濃得化不開的疲憊。”
常若轉身待要離開這里:“不,顏修,我不愿意了。”
顏修不答,常若向前邁出一步,兩步,三步……
她到達了大門,就要離開這里。
一柄利刃刺穿了她的心臟,她大睜著瞳孔,重重地倒了下去,她的眼角尚有淚痕,至死不曾瞑目。
這十年的愛戀,原只是一廂情愿,可這般一廂情愿又何嘗不是真心實意,難能可貴。
又何至于此?何至于失去引以為傲的所有后再將生命拱手送上。
顏修拔出常若心口的利刃,伸出手去闔常若的雙眸,可幾次都未成功。他凝視著那雙已經失去生機的瞳孔,長嘆一聲:“罷了。”
顏煜冷眼看著眼前的一幕,無悲無喜。他越過顏修和常若,向著院子外的世界走去。
顏煜脫離那個小院,脫離那個瘋瘋癲癲的女人,他成為了常若的孩子,成為了這落日城中最富有的商人的唯一繼承人。一切都天衣無縫,沒有人懷疑,那個年邁的老商人甚至還握著顏煜的手淌下了幾滴眼淚。
14
顏修在將常若風光大葬后便搬入了幽女居住了將近十年的小院。顏煜住進了醉風主閣,正式成為落日城少主,成為落日城的繼承人。
名利,財富,顏煜都有了,這世上再不會有人可以欺辱他,又有了那么多的人圍繞在他的身邊,對他許以關心。可是,顏煜只覺得可笑,非常地可笑。
他看那些人在他的面前奴顏婢膝,看他們為他一笑不惜以身犯險。可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卻沒有一個人愿意對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伸出一雙援助之手。
顏煜自那日后再未見過顏修。顏煜也未曾喊過顏修一聲父親,他心中亦是排斥這個人的。可是那一天,他貿貿然地便闖進了那個小院。
小院中的一切依舊,只是沒有了那一大片的水若蘭。那些水若蘭,被顏修連根拔了,連著泥土,不知送去了何方。
顏修隔著厚厚的帷幔:“你為何到這來?”
顏煜望著帷幔后的身影:“你說這整個落日城都屬于我了,我為何不能到這來?”
顏修似是在思索,良久方道:“我以為這一生你都不會再踏入這里了。”又道:“是的,這整個落日城都屬于你了,可是顏煜,這一生都不要出現在我的面前,不要讓我看見你的臉。”
風吹起帷幔,顏煜的頭微低:“為何?”
帷幔那邊的人輕笑一聲:“為何,你問我為何?你殺了我此生最愛之人,你怎么能夠再出現在我的面前。”
顏煜的頭垂得更低了些,看不清面容:“可是,不是你讓我殺了她嗎?”
顏修的語聲有些蒼涼:“那是因為,這個世上只有你可以殺了幽女,也只能你殺了幽女。”
是啊,顏修將顏煜送到幽女的身邊,幽女戀戀不舍地,便始終有一個借口可以活著。可是幽女活得太累了,游離于選擇的兩端,活得比死亡更為悲痛。她無法接受自己對幽澤的背叛,亦無法接受對顏修的感情。她折磨著顏煜,未嘗不是在折磨著自己。
只有顏煜,被她日夜折磨著的孩子,親手結束她的生命,她才可以安然地離開這世間,回到幽澤,回到她的故鄉。只有這樣,幽女才未背叛幽澤,未辜負她的夫君,亦無需對顏煜心懷愧疚。
顏煜抬起頭,笑了:“你為何要愛她啊?這世間女子有多少啊,你都可以去愛啊。你為什么非要愛她啊?”
顏煜笑著,瞳孔漆黑,眸中是無邊無際的悲痛,是刻入骨血靈魂,窮盡一生也無法化解的悲痛。
帷幔微動,帷幔后的人緩緩離開:“因為這世間只有她獨一無二。”
“哈哈哈……,獨一無二,好一個獨一無二。”顏煜望著那離去的身影,抬起頭,放肆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