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帳篷才見暮色已降臨。
小梅端了一盆水上前:“劉大哥,你今日去了不干凈的地方,可惜我只給你找來一盆水,你將就擦一擦身子,換一身干凈的衣服。”
劉遇安接過盆子,道了謝便轉身往回走,卻看見王若素雙手叉在胸前,挑眉看著他。
他不明就里,直直地往帳內去了。
王若素朝小梅笑了笑,轉身也跟著他進去。
劉遇安將盆子放在臨時壘砌的石桌上,對進來的王若素道:“這里用水極不方便,你先洗洗臉吧?!?p> 王若素繼續保持著看熱鬧的姿勢,哂笑道:“人家姑娘親自給你找來的清水,你不好好洗豈不是愧對別人的一番辛苦?”待說完,才被自己酸溜溜的口氣嚇了一跳。
劉遇安卻沒有聽出來:“清水確實珍貴,卻遠遠不及起你一路勞頓辛苦?!?p> 王若素一時語塞,正思慮著如何再酸回去,門口卻又傳來小梅的低喚聲。這次王若素沒有跟過去。
待他進來,手里多了一套干凈衣物。
見她還未動手,劉遇安放下衣服,將帕子放在盆里濕了水擰干遞給她。
王若素看著眼前冒著微微熱氣的帕子想:自己這是在干什么?吃醋嗎?她嘆了口氣,接過了帕子。
她洗好后,從箱子里取出一套新的衣物拿給劉遇安,道:“你待會兒試試娘給你準備的衣服。”
劉遇安應了一聲便走到一旁寬衣解帶,王若素見狀便閉眼躺在床上冥思。
身后傳來零零碎碎的聲音,她努力不發揮自己的想象。本想看看他到底換了哪一身衣服,卻抵擋不住洶涌來襲的睡意,很快沉沉睡去。
早晨第一次醒來,耳邊傳入穿衣服的摩擦聲,她翻了個身,表示自己半睡半醒。
劉遇安一邊穿一邊輕聲道:“時辰尚早,你再休息會兒。”
她閉著眼睛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兒聽見他出去的聲音,以及門口傳來的他與小梅的對話聲——
“劉大哥,你看,多虧了王公子送來糧食,今日大人們的粥不僅濃稠了許多,還有了一些野菜?!薄瓉硭秦撠熣樟瞎俨顐冿嬍车?。
“百姓們的呢?”
“施粥處熬粥的時候,放的米是往日的三倍。”
“嗯……把粥送到范大人那里去吧?!?p> 話說間,二人的聲音越來越遠。
王若素癟了癟嘴,胸口悶悶的,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一會兒才再次聚攏睡意。
范可平帳內,劉遇安與范可平坐在全縣僅存的兩張木椅上,各自喝著手中的粥。
一碗熱粥下肚,范大人滿足的長噯了一口氣:“虧得王老板送來的糧食,讓我等不至于餓死在荒郊野嶺,”又指著空碗對劉遇安道:“劉大人,您和王老板是姻親,這粥里也有您的功勞啊?!?p> 劉遇安道:“跟我沒多大關系,王家每年都會協助朝廷賑災。”
范大人捋了捋嘴角垂下的八字胡,問:“劉大人昨夜休息得可好?小官見那王公子似乎不是很難相處的樣子。”
劉遇安放下碗,道:“范大人,山后的尸體您打算怎么處理?再拖下去,恐怕會出大事?!?p> 范大人皺起眉頭連連擺手:“哎哎哎!劉大人!您不是不知道小官的為難處!咱們縣失蹤的人口也有三百余口,百姓們都想自己的親人留個全尸,所以不贊成焚燒上游飄下來的尸體。我是百姓們的衣食父母,任勞任怨為官三十載……”
劉遇安見他仍是推諉,便道:“惡人我來做吧,范大人。”
這一次,范大人沒有話被截斷的訕訕,當即住了嘴,假裝吃驚道:“劉大人,你可想好了?”話已出口,又怕對方反悔,忙抱拳道:“小官替百姓謝謝劉大人!您是朝廷派來的特使,百姓們不敢不服,又是皇親國戚,百姓也不能拿您怎么樣?!?p> 劉遇安皺眉道:“范大人,何時行動?”
范大人的兩只小眼睛在眶了轉了兩轉,道:“百姓們很久沒有吃到面食了,正好王總管送來的糧食里有不少面粉,我立刻吩咐幾處伙房給大家做面條。”
劉遇安訝異怎么忽然說到面條,但很快反應過來——拿人手短,吃人嘴軟。范大人是想讓大家先得了好處,再做得罪他們的事兒,大家即便有怨氣會少一些——范大人可真精明!于是他問:“那何時去焚燒?”
范大人道:“未時準時焚燒。”
劉遇安想了想,道:“立刻做面條吧,一定要準時出發?!?p> 小梅端了一碗稀粥朝劉遇安的帳篷走去。她的心里既不安又竊喜。不安的是,范大人派人來托她以后專門伺候王公子的飲食起居——“京城來的王公子,身份尊貴,用不慣粗鄙的雜役,只要丫鬟,你委屈下自己,要小心伺候”,可王公子似乎對自己有很大的敵意。竊喜的是,王公子就在劉大人處歇息,以后可以名正言順地照顧劉大人,不必擔心旁人的眼光。
她站在帳篷外小聲道:“王公子,小梅給您送粥來了。”聽到里面的人應允了,她才小心翼翼撈起門簾走進去。
王若素穿戴整齊,從她手中接過碗后左顧右看,帳篷里唯一能坐的只有兩張床,小梅正在整理自己的床鋪,于是她坐在了旁邊的小床上。她喝著粥,卻無意間看到整理床鋪的小梅在悄悄打量自己,于是道:“小梅,劉遇安去哪兒了?”
王公子能直呼劉大人的名字,可見兩人交情不錯,小梅想留個好印象,于是笑著回答:“王公子,劉大人去范大人處議事了?!?p> 若素舀了一勺子粥,若無其事地問:“劉遇安到這里多久了?都是你在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嗎?”
小梅想了想,道:“有半個月了吧,我之前在伙房幫工,照顧幾位官老爺的飲食。”
王若素心里嘀咕:也沒讓你替他洗衣服啊,嘴上卻問:“之前?”
小梅笑得坦誠:“嗯,剛才范大人讓我以后專程照顧您的飲食起居?!?p> 王若素仔細地打量著這個只有十四五歲的女孩:單眼皮,瓜子臉,雙頰上有調皮的雀斑,梳著一條烏黑的大辮子,算不上大美女,但俏皮可愛,大部分男人應該都會喜歡這種吧。
小梅被她看得心里發慌:莫非這個真是個浪蕩公子,所以非要丫鬟照顧不可?
王若素笑了笑:“小梅,以后常過來哦~”
小梅艱難地擠出個笑容:“是……公子?!?p> 劉遇安忽然撩門走了進來,看了看兩人,徑直朝王若素走過去,見她碗里的粥還有半碗,便道:“特殊時期,再難喝也得都喝完。”
王若素索性將剩下的粥推到他手里:“這粥有股糊味?!?p> 一旁的小梅吃驚道:“公子這都能吃出來?確實糊了一點點,不過就鍋底的一點點而已,這碗里全是沒糊的。”
劉遇安看了王若素一眼,道:“待會兒你多吃點吧?!闭f著,將剩下的半碗粥一口氣全喝了,順手將空碗遞給小梅,全然沒有意識到吃別人剩飯有多曖昧的樣子。
王若素心跳一下子快起來,急忙發話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你和范大人說什么去了?”
劉遇安揚手示意小梅出去,才將焚燒尸體的計劃細細道出。
王若素聽完后,道:“大局當前,也只有這樣了罷。范大人雖老謀深算,想讓你來背黑鍋,但還算是個明事理的人?!?p> 劉遇安不以為然地擺擺手:“隨他去吧”,想了想又道:“他說的也有幾分道理,我在此賑災是臨時的,他卻是衣食父母官,還有一年任期才滿——或許還要帶領百姓重建家園,自是不能與百姓為敵。”
王若素瞥了他一眼,皺眉道:“道理是這個道理,但被利用的感覺總歸不好?!?p> 劉遇安站起身來,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出去準備準備,你若是悶得慌就到處轉轉,但別走太遠?!?p> 劉遇安前腳出去,王若素后腳就出了門。東問西問,很快就找到小梅所在的伙房。王若素將幾包藥材拿給她,囑咐她找一口大鍋熬水,只給下午要處理死尸的人喝。交待完后,她本打算四處晃悠一圈,可自己走到哪兒,災民都以異樣的眼光打量自己,她心情郁結,只好打道回府。
在床上無聊地躺了半晌,劉遇安終于回來了,她忍不住向他抱怨。他靜靜地聽完后笑了:“你在這里太出眾,所以大家忍不住打量你,”又指著她的臉打趣道:“你看,這里哪個男人像你一樣細皮嫩肉,白白嫩嫩,難怪人家懷疑?!?p> 王若素一把抓住他指著自己的食指,不甘示弱:“本公子女扮男裝從未失手過!”
劉遇安道:“那是因為汴京城的大多數人都不敢正眼瞧你?!?p> 她挑釁道:“那遼國那次呢?你看出來了嗎?”
她的臉因生氣而變得紅撲撲,揚著眉毛顯示著主人的挑釁,微微抿起的嘴唇宣誓著這是主人很在乎的事。劉遇安的心微微一動,不敢說自己早就看出她是女子。他下意識地看向她攥著自己手指的手——那個人似乎在這里留下了一個吻——然后吻了上去。
突如其來的吻讓她措手不及,嘴唇與手背接觸帶來麻麻癢癢的感從手背一路爬進心里,心臟頓時劇烈跳動,下意識地想抽回手,卻被他抓住不放,接著手上傳來一陣鉆心痛,讓她忍不住齜牙咧嘴叫出聲來——他,他,他竟然敢咬自己!靈臺瞬間清明,王若素狠狠推了他一把。劉遇安踉踉蹌蹌退兩步,坐倒在床邊。
門口忽然傳來一陣氣急敗壞的指責聲:“你……你們在做什么!”
兩人尋聲望去:小梅手里端著盛有兩碗面條的托盤,一臉不可置信的看著他們,氣得眼眶都紅了:“劉大人……王公子,你們……你們……”說罷,將托盤丟在石桌上,掩面跑了出去。
王若素甩了甩被咬的手,一邊揉著一邊惡狠狠道:“看見沒有!小梅都覺得我是公子!活該!看你作繭自縛,從此少了個仰慕者!”說罷,走到石桌前,端起一碗面氣呼呼吃起來。
劉遇安摸了摸鼻子,悻悻地拿起另外一碗面。
臨出發前,小梅送藥汁過來的時候也沒給兩人好臉色看——她走到門口大聲地咳了兩聲,進來后也不看兩人,扔下兩碗黑黢黢的藥水,板著臉就出去了。
因有了中午這一鬧,王若素沒有去焚燒現場。當然,劉遇安也沒喚她同去。不過她向財叔打聽了,財叔說尸體腐爛度太高,加上范大人給百姓做了許多工作,所以現場除了偶爾有人咒罵兩句外,并沒有人站出來阻攔。
財叔看了自家小姐兩眼,又說,倒是小梅哭得額外傷心,質問姑爺“是不是我失蹤的爹也會像這樣不能留個全尸”。
王若素本想笑,可聽到后半句卻笑不出來——原來小梅的父親在這次水災里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