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我的精神開始莫名地恍惚了起來。

　　就像我現在已經走出了基因醫院，但感覺這一切就好像一場不真實的夢一般，隨時都會碎裂。

　　明明那些先進的醫療設備、從未見過的臨床儀器、以及醫生的職業微笑都那么地逼真，但我依舊覺得這像是一場夢一樣，仿佛世界的一切都與我無關了。

　　直到我賬戶上那十萬信用點被扣除之后，心里自然而然升起的肉痛感才讓我稍微清醒了一些。

　　我看了看時間，距離出發的日子只剩下最后一天了。

　　那只野牛我賣了九萬信用點，再加上我剩下的所有存款，剛好湊足了十萬信用點。

　　我的房子自然也賣，所以現在的穹頂之下，就只剩下那一間倉庫還屬于我了。

　　我走進了一家資產抵押公司，打開了手腕上的身份環，調出了那間倉庫的產權證明。

　　一道溫柔的電子合成女聲響起：“該資產評估為一千信用點，是否進行抵押？”

　　我點擊了屏幕上的“確定”按鈕。

　　“您確定要進行抵押么？”它又不厭其煩地問了一遍，這次還將“確定”與“放棄”按鈕換了個位置。

　　我不禁笑了起來，想到了好像安樂死之前，系統也會像這樣不厭其煩地問這些問題，為了防止選擇過快而失誤，還會像現在這樣專門將按鈕的順序給調換一下。

　　我再次按下確認鍵。

　　“恭喜您，抵押成功。您可以選擇抵押時間，若抵押時間已過還未還款，將自動變更您抵押資產的所有權。”

　　我選擇了“一天”這個選項。

　　“您選擇的抵押時間是24小時，是否確認？”

　　我突然猶豫了一下，然后點擊了退回，重新輸入了另一個時間。

　　“您再次輸入的抵押時間是2小時，是否確認？”

　　“確認。”

　　“叮，抵押成功，祝您生活愉快。”

　　當我走出資產抵押公司的時候，我在穹頂之下的人類世界里已經沒有任何的資產了。

　　但我卻覺得這是我這二十多年來的人生里最輕松的時刻。

　　還有兩個小時倉庫的所有權才會移交出去，所以我還有些時間準備一下。

　　我花了半個小時乘垂直電梯來到了第六層，走進了一家裝潢豪華的香氛店內。

　　雖然我身上的樸素衣著與這里格格不入，但我卻對此毫無感觸，腳步依舊自然從容。

　　香氛店的柜臺小姐本著職業素養，面帶微笑地對著我說道：“先生，請問您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么？”

　　看著這猶如電光幻影般虛幻的一切，我突然開心地笑了起來，指了指柜臺上裝飾得最華美的一款香水，開口說道：“我要那一個。”

　　“您好，那一款是我們品牌里最經典的香水，就算是在云中城里也是十分流行的哦。”她臉上的職業微笑依舊甜美。

　　“那好，我就要那一款了，一瓶多少錢？”

　　“上面擺著的30ml那款售價為一千信用點，但如果換成100ml瓶裝的話，就只要……”

　　“好了，”我打斷了她的話，“我就要30ml的那瓶。”

　　“好的。”她臉上的笑容依舊燦爛，沒有因為我打斷了她的話而有絲毫的生氣，就像是那些虛擬游戲里面的NPC一樣。

　　她指引著我來到收銀臺前，笑著說道：“請您在此結賬。”

　　我點了點頭，將身份環里最后剩下的那一千信用點劃了過去。

　　“歡迎下次光臨。”此時她臉上的笑容逼真了許多。

　　我笑著點了點頭，心里想的卻是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距離倉庫所有權移交還有一個小時，乘坐垂直電梯下去的時候，我難得地轉過身去，靜靜地欣賞著玻璃窗外的美妙風光。

　　我又想起了流木野當時得知我要自己造一架飛機時，臉上那驚愕無比的表情。

　　你不是恐高么？她不解地問道。

　　我當時沒有正面回答她，只是笑著說走一步看一步。

　　但我現在好像有些懂了。

　　我恐懼的并不是高空，而是那種被關在玻璃籠子里的人生。

　　那種人生就像這個不真實的世界一樣，仿佛一座空中樓閣，叫人不敢往下望。

　　等我回到倉庫的時候，時間只剩下不到五分鐘了。

　　我打開倉庫里的音箱，那首《千里之外》又在倉庫里面悠然地播放了起來。

　　我躺在駕駛艙里，靜靜地聽著音樂，等待著那一刻的來臨。

　　音樂的最后一個尾音已經結束，寂靜中又過了幾秒中之后，手腕上的身份環終于傳來了提示音。

　　“您好，檢測到您已經闖入了他人的私人領地內，請您在十秒鐘之內離開，否則將會自動報警。”

　　我笑了笑，打開了駕駛艙內的錄像機，進行了最后一次飛行前的記錄：“2200年1月2日，‘亞得里亞海的上空’號，第十一次飛行。三、二、一，起飛。”

　　倉庫大門早已打開，我花了九秒鐘的時間，讓‘亞得里亞海的上空’號從倉庫里緩緩地起飛離去。

　　那只大雁又探出頭來，興奮地朝著一旁“嘎——嘎——”地大叫了兩聲。

　　我笑著打開了前艙的鎖扣，它撲騰了一下翅膀，便從里面鉆了出來。

　　這應該是它這半年以來第一次飛回天空里吧？

　　一開始我還有些擔心它能不能行，畢竟在“灰色世界”里呆久了，難免也會被傳染上恐高癥。畢竟它也不是云中城的大雁，那也應該和我一樣，沒有這方面的免疫力。

　　但后來看著它那如魚得水的歡快模樣，我便意識到好像是我多慮了。

　　天空就是它的家，那它又怎么會恐高呢？

　　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是這么地羨慕它們能生活在那真正的陽光之下。

　　“再見！”我笑著朝著它揮了揮手，它也“嘎——嘎——”地朝著我說了一聲再見。

　　我架著飛機越過圍墻，劃過“隔離帶”，飛過那潭靜靜的湖水，最后停在了一處懸崖之上。

　　那是一處真正的懸崖，并不是那由鋼鐵組成的峭壁。

　　我將“亞得里亞海的上空”號停在那兒，就坐在機艙里靜靜地看著那一輪虛幻的夕陽從穹頂之上墜下，直至漫天的繁星亮起。

　　我心中微微一動，立馬啟動了引擎，往回飛去。但我這次并沒有像以往一樣飛往第三層，因為那里已經沒有什么屬于我的、或者值得我留戀的東西了。

　　我是朝著更高的地方飛去的。

　　我穿過第三層，知道里面的人正在為了上升到第四層而奮斗；我飛過第四層，看到他們正在為了生計而朝九晚九，一周六天地奔波；我掠過第五層，發現他們正在為了擠進第六層而發愁；我還沒越過第六層，就已經猜到了他們正在為了進不去云中城而痛苦。

　　所有人都在做著不同的夢，但所有的夢又都是那么地不真實，就好像眼前的電光幻影一般，夢一醒就會消散。

　　穹頂的高度出人意料，當我正在穿越第六層的時候，已經能夠遠遠地看到身旁飄著的云了。

　　原來云中城真的是在云中。

　　有著底下六層源源不斷地供血，他們那些天馬行空的夢反倒是最不像空中樓閣的，顯得無比地真切與實際。

　　但那終究也只是夢一場，就如同晨曦下的泡沫，五彩斑斕地美麗，但轉眼也煙消云散。

　　飛機的引擎發出巨大的轟鳴，我暢快地大笑了起來，看著所有虛幻的美夢極速向后退去，心中說不出地快意。

　　你不是恐高么？回憶中的她不解地問道。

　　我是飛鳥，又怎么會恐高呢？現在的我笑著答道。

　　我從未有一刻像此時此刻這般，能夠如此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與脈搏。

　　原來我曾經活過。

　　原來我正在活著。

　　那一刻，血紅的“亞得里亞海的上空”號終于沖破了銀白的云海，讓月光撒在了我的身上。

　　就像是在同一片星空之下的大海，血紅的錦鯉終于躍出銀白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