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起走到僻靜背陰的地方,把紅衣老人從雕花葫蘆里放出來。
蕭崇溫言道:“老人家,那位大哥留給凌老板的信,是不是在您手中?”
老人家在葫蘆中能聽到外界的聲音,攤主與蕭崇、殷蘢的對話一字不落地聽進去了,多次想出聲阻止攤主說下去,又怕嚇著他,才一直忍著沒吭聲。
事到如今,繼續隱瞞已經沒有意義。
紅衣老人流下兩行淚水,點頭道:“在我手里。”
隨后,是許久的靜默無言,老人臉頰抽搐,似在忍受著強烈的痛苦。待心情稍稍平復,緩緩訴說當日發生的事:“那一天,我將需要的食材寫在一張紙上,想到柜臺邊交給凌老板,突然看到一張字條。被算盤壓住了一大半,我只看到‘孩兒參害人’五個字,當時覺得心里很不舒服。我把字條扯出來仔細地看了。具體寫的是‘孩兒參害人,會令人斷子絕孫’,我、我、我當時感覺天都塌了。”
他這一生無兒無女,從前并不覺得是件很嚴重的事。年歲一大,氣虛體弱,沒有親人在身邊照顧著,逐漸體會到無子之苦,越發了解那些成婚數年一無所出之人有多難過。
老人哪里會想到,自己一雙烹制出無數精美菜肴的手,生生掐斷了許多顧客為人父為人母的美好心愿。
想到那些人將來和他一樣年老體衰無人照拂,生病吃藥無人看顧,霎時間心如刀絞,淚如雨下。
殷蘢道:“您從前真的不知孩兒參會害人?”
“我要是知道,怎么敢用孩兒參湯當做調料炒菜煮菜,”紅衣老人哭的上氣不接下氣,道:“那種東西長著人形,我一直挺害怕的,凌老板騙我說孩兒參與人參一樣有大補的功效,越吃身體越壯,還對我說這是凌風酒樓的秘方,如果外傳是要賠償損失的。我信以為真,保守著秘密,多年來用孩兒參湯做調料,哪里會想到經由我的手,害了無數的人。有好幾對常來的夫妻,多年來無兒無女,閑聊之時跟我訴了不少苦,我經常勸人家要耐心,兒女的緣分是急不來的,做夢也想不到是我害了他們。”
老人根本無心害人,殷蘢面現悲憫之色,道:“不是您的錯,您根本不知道。”
紅衣老人道:“我去勸凌老板別再用孩兒參,他不聽,把我臭罵一頓,威脅我不準將此事說出去。幾個小伙計把我團團圍住,我害怕極了,賭咒發誓保證不會亂說,他才放過我。”
殷蘢道:“您后來為何自盡呢?”
紅衣老人道:“我做菜的時候偷偷把孩兒參湯倒掉了,菜肴再也沒有從前那種特殊的香味,顧客日益減少,凌老板命小伙計把我毒打一頓,扣下我的薪酬。萬不得已,我又開始往菜肴里添加孩兒參湯,每日飽受愧疚的折磨。那一日把鄰居轟出凌風樓之后,我越想越是難受,鄰居家的兒媳成婚三年有了身孕,最后生出的卻是一個死胎,我看過那孩子一眼,與孩兒參像極了,從前只是感到不安,沒敢多想。慢慢地我就明白了,他兒子兒媳經常光顧凌風酒樓,定是吃了孩兒參的緣故。我造了孽,害了老鄰居一家,實在沒臉活在世上了。”
蕭崇想再確定一下,扳過老人的肩膀,神情嚴肅直視著他的雙眼,道:“凌云志清清楚楚地知道孩兒參的危害?”
紅衣老人看著他的眼睛,道:“我勸他的時候一件件地都說了,死胎的事情也說了。”
蕭崇壓低聲音向殷蘢道:“確實如此,常吃孩兒參的女人即使有了身孕,最后也會生下死胎或病兒。凌云志明知這東西害人,一直堅持使用,簡直罪大惡極。”
即使凌云志從前不知孩兒參的危害,老人勸過之后還在堅持使用,就是故意害人。為了賺錢,一點道德底線都沒有,簡直喪良心。
殷蘢怒不可遏,擼起袖子道:“我這就去收拾他。”
蕭崇拽住她道:“現在不能去。”
驅魔世家林林總總共有幾百個,規矩大同小異,其中有一條,是所有的驅魔師都必須嚴格遵守的,就是不能跟普通人動手,尤其不能跟請他們驅魔的雇主動手。
殷蘢一向視規矩于無物,說什么做什么隨心而行,甩開蕭崇,道:“別管我,不將那黑心的東西打個半死我不罷休。”
蕭崇再次拽住她,道:“你脾氣怎么這么急,我說‘暫時不能去’,不是‘不能去’,我也想收拾他,等天黑了,把人拳打腳踢一頓。然后讓他到城衛長面前去自首。”
城衛長負責管理城中的普通人,驅魔師除祟之時,常常遇到作奸犯科的。即使是殺人放火十惡不赦之徒,他們也沒有權利處置。有的不愛管閑事,最后往往撒手不管,有的嫉惡如仇,不怕麻煩,就將惡人交給城衛長處置。
蕭崇讓凌云志去找城衛長自首,比較符合他的行事作風,在此之前,要把人拳打腳踢一頓,就不太符合了。
殷蘢奇道:“你不是哄我吧?你真要揍他?”
蕭崇道:“我恨不得揍死那個害人的壞東西,但他不是妖也不是鬼,揍死他我也犯了罪,不值得。”
紅衣老人一直念著凌云志對自己數年的恩情,哀求道:“你們別使勁打,輕輕捶幾拳就是了。”
蕭崇道:“您竟然舍不得他挨揍?”
紅衣老人低下頭,哽咽道:“我這么大的歲數,廚藝再好也沒人愿意聘用,只有凌老板肯用我。我多年來不愁吃喝,都是托了他的福。”
因為感恩,紅衣老人一直用被人誤解的方法解決孩兒參的麻煩,穿上亡妻的大紅嫁衣自盡,讓自己變成厲害的兇煞,白天晚上鬧來鬧去,不讓顧客上門,落下一個“嗜賭成性被迫自盡”的惡名也不解釋。
蕭崇既可憐他又敬重他,忍受著陰森寒意,抱了他一下。
殷蘢將指關節捏的咔咔作響,皮笑肉不笑道:“有何恩情可言,您就沒想過嗎,正因為您年歲大孤身一人,知曉真相時容易滅口,他才聘用了您。”
蕭崇和她想到一處去了,酒樓里的小伙計都是凌云志的死黨,乃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有錢一起賺,沒錢一起喝西北風,關于孩兒參的危害,那些小伙計可能一直都是清楚的。
在聘請主廚之前,凌云志或許深思熟慮過,或許經過某人的指點,特意找上了無兒無女發妻早亡的老人。
某天真相敗露,就讓老人在這個世上消失,沒有親人,就意味著沒人上門討公道。慢慢地時過境遷,此事徹底了結。
但凌云志顯然沒料到老人家用決絕的手段令自己化為難纏的兇煞,鬧得酒樓日夜不安,更沒料到有朝一日來了兩個“愛管閑事”的驅魔師,沒把所謂的邪祟怎么樣,反而把他這位苦主查了個底朝天。
蕭崇道:“老人家,您真沒必要感他的恩。”
殷蘢道:“換做別的驅魔師,早答應陳大叔和凌云志的要求,把你打得魂飛魄散。一片苦心白費,你也白死了。”
紅衣老人不管真相如何,在酒樓那些年,得到的好處是實實在在的,道:“你們看我這把老骨頭,沒有凌老板,我早賣了房子茍延殘喘了。”
殷蘢哼哼兩聲,道:“你分明是缺心眼,這種敗類,我得捏碎他骨頭。”
紅衣老人還想再求,蕭崇哄他:“您放心,我們不使勁打,最多踢幾腳。”
紅衣老人不安地問道:“幾腳?”
蕭崇伸出三根手指頭,道:“三腳,絕對不會多一下。”
心中想的卻是:“踢完三腳,我再使勁捶他一頓,不算言而無信。”
殷蘢道:“您知道他家在哪里嗎?”
紅衣老人道:“你要干嘛?”
當然是想去凌云志家里把人痛扁一頓,殷蘢擔心老人家不想說,笑道:“昨日我碰到陳大叔,聽說他女兒身體不太好,我去給她把把脈。”
紅衣老人信以為真,把住址詳詳細細地說了,從這里走,回到早市,可以看到一家頗為華麗的茶樓。順著茶樓旁邊的大路走上半里的路程,可以看到一座很大的宅子,紅漆大門,黃金打造的門環,門前種了兩株粉色的牡丹花,那里就是凌云志的家。
蕭崇“嗨喲”一聲,道:“用孩兒參賺了不少錢啊。”
紅衣老人道:“算是暴發戶吧,開酒樓不到半年,就買下了大宅院。同一條街上的幾家大酒樓漸漸沒了顧客,迫不得已都改行謀生了。”
財源滾滾而來,是無力抵抗的誘惑,蕭崇道:“有捷徑可走,很多人都不愿走正當途徑了。我父親常說,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就算掉下來一個,肯定會砸出一個陷阱,早晚把自己陷進去。”
殷蘢聽了這話若有所思,神色變得頗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