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蒼眉山的江以矜不過八歲。她年少得九卦傳承,心思不穩,倒是在蒼眉山上惹出了不少麻煩。所以僅過了一月有余,就被掌門關了禁閉。自那起一年又三個月,她就在這蒼眉之頂的木屋,一個火爐,一縷松香,一寸方圓。
有跡可循的歷代觀世者,都是成年之后才顯露跡象,而天資本就過人的他們,所謂九卦只是錦上添花,本性已定,再難移改。
但是以矜不同,這位最年輕的九卦傳人,身上承擔的重任,注定守護的對象,以及將要面對的困難都遠超歷代,年僅八歲的她,懵懂也好,新奇也罷,力量用之正則正,用之邪則將是不小的禍端。
那一年又三個月,她算木椅,算門楣,算庭外老松,算漫天飛雪、走獸魚蟲,卻只算了一卦的人。那一卦是掌門,猛然驚醒時,看到李陸桐推開了院門,風雪依舊,他一頭白發,滿面皺紋。
“掌門,你老了?!币择婺柯侗?,直直地看著他。上次見他不過一個月前,這個千余歲的人,白發齊整,面若少年,仙風道骨。如今卻不知發生了什么,身軀佝僂,仿佛風燭殘年。霎時間似乎有什么東西從心底翻涌上來,鼻子一酸,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
老人倒切實被她嚇了一跳:“你在瞎想什么?我來帶你下山,若是一頭白發滿面紅光的才會嚇人?!?p> “??!那你怎么不變成黑頭發呀?”她帶著哭腔問道。
掌門嘴角抽搐,帶著她一步踏出,斗轉星移:“走。”
“哎你等等,我洗個臉啊……”
往后五年,二人走遍茫茫人間,觀世俗百態。
雪山頂上,依舊是二十多年前的老松木屋,火爐與焚香,掌門與以矜。
如今再坐在這火爐旁,心境早已不可同日而語,江以矜添了一塊木頭,用樹枝將火堆撥得更加旺盛,就聽到掌門說話:“周師弟……”
以矜不得已打斷他:“我聽說了,你直接說正事?!?p> 李陸桐接下去說著:“信的大意便是交匯之日,按他的計算,就在四月十三……”
以矜再次打斷他:“你確定他過了十年還記得準時間?”
掌門側頭看了她一眼。修道之人,多數時候性情都是比較平和的,除非……
他說道:“這你放心,他不像你只能擺攤算命?!?p> “你這樣埋汰我我要生氣了!??!”
“我怎么埋汰你了?”
“我當代九卦傳人,有觀世者之稱,世人當以天師尊之。你居然說我像街頭算命的?”
“哦?那江天師,是你那算了半卦就不敢再往下算的膽子還是當年給你小師侄算的那謬以千里的一卦,能讓你覺得比街頭算命的要厲害一些?”掌門一口氣說完,熟練無比。
江以矜生動的表情立馬垮掉,無奈地捂臉:“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揪著這些事情?!?p> 掌門暢快地呼了口氣。
那半卦算在她初得傳承之時,算的她自己,卦中有感看見了周觀的一道背影,福至心靈地明白這就是她的命中之人,嚇得不敢算下去……甚至往后數年都不再算和那人有關的卦。
而給小師侄算的那一卦就是八歲的她被關禁閉的直接原因。
蒼眉山第十三峰頂有一塊天書石碑,其上歲月痕跡斑駁,字跡古老無人能識。有一天,那師侄跑來問姻緣,以矜指著這塊石碑說道:“便是此物了,不過要等二十多天?!碑敃r那師侄和她確認了好幾遍后就開始懷疑人生,以矜也順利了地把自己關了禁閉。
而那塊石碑,二十多年了毫無動靜。
說來也巧,她算的第一個人是她自己,嚇得不敢再算人;鼓起勇氣算了找上門來求她的師侄,被關了一年有余的禁閉;不服氣下又攢了一年多的自信去算掌門,悲壯卻帶著宿命的意味,哭得不能自已。
沒有一次美好的回憶。
“好了。信給你,自己去開?!闭崎T抬手甩給她一道光。
以矜立馬喜笑顏開地接過,滿意地道:“好,說正事?!?p> 掌門認命地繼續說下去:“還記得光陸宗嗎?”
修真界頂層的格局分為八百年前和那一年以后。八百年前叫做三山二水一道宗,那一年后變成了三山二水……硬生生抹去后三個字的人道號山華子,俗名華落,江以矜名義上的師父,九卦上一任的觀世者。那一年,是世人第一次見識到第九卦的另一面,殺伐,我只一人一卦,自有天地所佑,蒼生所向。
以矜知道這些,一方面是華落以及歷代傳人留在傳承里的信息以及她自己的卜算,另一方面便是周觀。按沐王爺的說法,他前世與光陸宗頗有淵源,知道一些消息也無甚稀奇。
“差點被華落滅門的那個光陸宗吧?”
“嗯,如果所料不差,‘門’還是在那里?!?p> “老戰場嘛,暗藏也是念舊的呢!再說四師兄都要和那邊的老樹長一塊兒去了。”以矜無奈地說,“也不能辜負了他苦等八百年的意愿啊?!?p> “是因為知道門就在那兒,盧師弟才會留在那邊?!?p> 以矜無奈地一拍額頭:“華落把事情都跟你們說完了,還要我做什么嘛!”
“不是還可以算算命且作一樂嘛。”
“起開!”
李掌門仰頭避開她的手,說道:“師妹啊,如此盛世,承前史,啟萬世,不想見證嗎?”。
以矜收回手,抓著頭發道:“想??!”
只是有得有失,會心痛的啊。
李陸桐看著那個裹著裘衣的女子出了正門,一閃身已不見人影,然后便看到自己的大弟子出現在門口,喊了她一聲,以矜沒應,但想來應該是擺了擺手就把這師侄打發了。
“仲生,來。”李陸桐看著弟子還在那撓頭,招呼了一聲。
“師父,江師叔怎么這么快就走了?”
“嗯,不必管她?!苯择鎭砭褪菃査懸苡^的信的,至于問答,其實就像是互相之間的打招呼,說是議事,倒更像嘮嗑。
“仲生,今天我和你說說這蒼眉山。”
蒼眉山的雪下了幾萬年,也只有這代掌門砍了木材,建了居室,一住已經八百余。
其他幾位長老都有各自的去處,僅在商議大事時會到峰頂暫居。他們道理不同,所需環境自然也不同。比如老六,良田一畝,樂得其所。
以矜多年以前也分到了一座山峰,離蒼眉主峰不遠,也沒有高到常年積雪。她把窗戶朝內打開,靠在墻邊,剛好可以讓陽光照到身上,指尖便是掌門給的那道傳信。
明面上的內容自然就是大師侄看到的那些。但給以矜的,又怎是其他人看得到的。
她捻了捻手指,驟然,似有玄奧至極的波動被禁錮在她的指尖。傳信幾番變化,光彩耀目。窗外隱隱雷光閃動,似乎下一刻就要劈落下來。她帶著那道光如星河一樣流淌,似有所感。
五長老突然出現在窗外,他背著光,雙眼圓瞪,嘴角挑起平緩的弧度,微笑地俯視著江以矜。陽光剛好落在他的耳邊,以矜抬頭時,嚇得“啪”一聲關上了窗戶,指尖的光細碎地散落,像是地上落滿了螢火。
五長老輕巧地后退一步,完美地避開了就要砸到他鼻梁的窗,緊隨而來,或者說比窗還要快一步的支窗木卻恰好打在他的小腳趾上。
某不喜穿鞋的年輕長老嗷嗷地叫著跳開:“師妹住手!”
所謂九卦……為什么觀世者總是喜歡用在這些奇怪的地方?
五張老很是不解,分明是靈覺有感,神思自來,宛如天授的能力,卻總有被埋沒的感覺。
“小心,雷劫來了!”以矜出口提醒道。她的手間是從地上逆流而來的光點,如星河璀璨,渺渺茫茫。眉頭微蹙間,千般機巧,心思玲瓏,雷光再現。
五長老看著那朝著木屋撲去的雷霆,嘴角微抽,右手捏劍指,身姿扶搖而起。
雷聲轟下,他已經一劍在手,徑直對上。雷光和劍光碰撞滋出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但在對碰的那一個界面仿佛眾生吟誦,天青地闊。
無盡暗藏在無法看見的虛空滾滾而來,不知隔了多少時間和空間的那一邊,有道人影隨意地站著,玄衣烏光流轉,與暗藏仿佛一體。而他的身側是一卷竹簡,其上清光堂皇明亮。
突然,一道玄妙的道理從他手上綻放,再看時,卻見那變為了不知該怎么描述的光,以無法理解的方式驟然消失。
以矜眉頭微松。
五長老一劍劃過所有的光影,再來時,一朵劍花牽引雷劫,周身劃起圓滿的弧度,與天上又落下的雷光淹沒在一起。
烏蒙蒙的劍身在雷光下顯得清亮昂揚,赤腳的長老白衣勝雪,恣意張狂。
這種完全超出了普通人想象的對抗,由虛化實,由實轉虛,不過一念一瞬,一道人,一雷光而已。
以矜的小院散起了堂皇清光,周觀埋下的陣法輕易地消去了那幾不可見的余威。溪邊白鶴抬頭看了一眼,又安然地梳起了毛羽。
她手上的光點變得穩定,然后跳躍,一切幻像散去后,重組成了另一幅畫面。第八卦,溯源。
“以矜吾妻,甚是想念?!?p> 寥寥八字,道盡十年相思。
以矜撇撇嘴,嘀咕道:“給掌門的那么長一段,我的就八個字!”
但終究,能見君親筆,喜不自勝。
八百年前的那場劇變里,確實活下來了一個人。
那個人在修為達到巔峰之前就開始推衍輪回之密,舉世無雙之后更是全心于此。華落來找他時世間已幾乎要沒有他的消息,也就九卦的傳人能找到他,請他出山相助。
后來華落以第九卦湮滅一切,那人也散了身魂,一身修為盡付天地,想著卻是可以親自去輪回走上一遭了,冥冥中竟是合了此間本意,于是一點靈光不滅,轉世也就記憶不散。
能在第九卦里活下來的人,本身便應該是奇跡。
此人名叫葉生塵,轉世后為當時皇帝六子,周姓,名觀,字璟行。觀之行之,江以矜成婚十二年分離十年的夫君。
這段屬于周觀前世的往事其實就是江以矜很少提起自家師父的原因??v使明白當年華落去找葉生塵便是卦象指引,是千萬選擇中的唯一生路。華落沒有故意引導更沒有逼葉生塵做決定,一切不過順其自然,因果如此。
但終究是落下了心結,一時難解。
掌門和她說:你試著放下九卦,活得自然一點。她這么多年,也慢慢地有此領悟。
于是……山上這些人老成精的道士就開始找她樂子……
雷劫散去,五長老一身瀟灑飄落在窗外,看到小師妹重新拉開了窗戶,白鶴叼著支窗木遞到她手上。
她抬頭看了五師兄一眼,眼前之人儼然一副青年模樣,黑發披肩,眉目鋒銳。如果表情能嚴肅一點,頭發能散亂一點,就當得外間傳聞的絕世劍仙了。
“多謝五師兄!”以矜乖巧地道了謝。
“客氣?!蔽彘L老笑道,“不過師妹誠心道謝,師兄也不好不受。就拿洗梅院的故事交換如何?”
“幫我憶甜思苦?”
“非也,只是過幾天就要帶你去見人了,提前幫你回憶一下周師弟長相,免得都不認識了?!?p> “好了,你沒用了,可以消失了?!?p> 劍仙師兄“……”
有些東西,說出來其實挺丟人的。
當年去見周觀前,一夜七卦,卦卦皆算姻緣。見到周觀后,滿腔豪情,卻小心地步步為營。
誰又知道,她早在看見那仿佛眾仙來朝的畫面時就已經情難自已。
那天雪稍歇,裘衣花傘赴如約。
“王爺應該知道,觀世者可堪世間虛妄,明后世未來。
以矜七歲得九卦傳承,十年來算天下蒼生,如行夢千萬世,心境平和。
唯見光陸宗,方望一觀九卦于世間!”
所有預見到的過去未來都是夢境一般,且隨他去。唯有那十多年后的場景,讓她想去參與,想去經歷,想要實現。
斯人風采絕世,一如當年山華子!
周觀眼里,這個女子直起身子,眸間有光,仿佛染了蒼雪寒梅,清冷桀驁。
每一代觀世者,都是第九卦的狂熱信徒!
所以五師兄以為他想知道的是風月往事,其實只是兩個同道中人的惺惺相惜。
五長老失望地走了,但那些本該隨著人的逝去就消散的東西,終歸是隨著未逝的人和事被一點點琢磨出來。
蒼眉山經緯閣的燭火映照著密密麻麻不可計數的藏書,以矜輕撫著白鶴的毛羽,指著那座尖塔給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