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周邊城,鼓陽城。西接鬼山而倚橫斷高嶺,東連虎灣而臨泗澤平原。
湘江自此蕩,天地自此寬。
正午時分,滿城盡花開,目下無一人。
城西一間城隍廟內,一個乞丐醒了,腦子里全是昨晚喧天鬧地,頭暈目眩,踉蹌起身,出了門。如往常般,乞丐揣著飯碗,帶著似醒未醒的疑惑,往城中人多處走去。
只是剛穿過小巷來到城西主路時,乞丐卻腳一哆嗦,腰間的木碗啪一聲落在青磚路面,跳著滾落老遠。
忙扭頭越過城門看向鬼山方向,尚還總角的小乞丐卻驚得癱在原地,眼珠子死死盯著鬼山上空那密密麻麻的提劍仙人,哎呀了一聲,“神仙啊!”
卻轉瞬間見那群提劍的白衣神仙,落在了自己面前,陸陸續續,足有一百多個。
正呆愣間,小乞丐卻感覺頭被人用什么東西敲了敲,轉過身,見是個玉面星眸的女子笑看自己,燥得紅了臉。
“小家伙,這里可是鼓陽城?”
小乞丐聽了聲音,低了頭,紅了耳根,啄了啄頭。
女子笑出聲。
小乞丐心癢難耐,再抬頭,卻已不見神仙蹤影。
四下張望,約莫一炷香時間,才覺城西鬼山之中,地顫山搖。
小乞丐不知為何,急忙跑到城墻上,爬上城頭,卻見鬼山之中,目光所至,皆是甲兵;草木之間,盡是鐵蹄。
慌張間,小乞丐揉眼哭了一句,“媽呀!”
而鬼山深處,一王座之上,楊賜戎裝烈甲,無視重重疊疊的鬼山數峰,目光直達鬼山下那座不大不小的鼓陽城,開懷大笑。
“報國尉,西南偏西十里處有近萬百姓正在趕路。”
一個白袍小將提槍來到王座之下,對楊賜行禮道。
“無礙,讓他們走?!?,盤龍烏金簪綰青發,朱袖袞龍袍披虎肩,蟠龍金玉佩束狼腰的楊賜,早已從王座站了起來,手舉著一桿八尺方天畫戟,意氣風發,“傳令下去,鼓陽城,三軍聚,四方御,八方壘!”
遠在大宋京城的丞相府內,獨坐翻卷的郭廉卻突然伏臺按劍,額頭泌汗,眼神狠厲,仿佛穿過重重疊疊的丞相府門,直視著楊賜所看見的大周江山,以及其中數以億計的周民。
時為陽春,一眼望去,江南三十六郡,云水芳菲分柔媚,山風古郡拆晦晴。若非小乞丐親眼見到那如黑云壓迫的大軍壓境,也不會如此時般踉蹌跑下城樓,顧桃風卻流淚,望春山竟心灰。
一日之后,天下皆知,楊賜張黑底王旗,領宋軍五十萬,踐踏周境,屯兵鼓陽。凡糧草百萬,鐵馬萬騎,兵器無數,西負鬼山,東迫泗澤,狼兇虎惡,其心昭昭。
……
南周風正書院,杏臺。
先師曾哭杏臺下,與人白首難為紅。
今日風朗氣清,云淡天青。望江樓南九里杏花林內,花如雪飛。
林中一座土臺木亭四周,隨意圍攏著百十來人,皆是禮裝持玉,正各自述怒。
有人于亭前撫琴,聲如叩玉,眾人卻皆如惘聞。
不多時,一個四馬尾的女子帶著一個頭頂兩角的青年路經杏臺,準備往望江樓去,卻被人迎面攔了下來。
這人拱手行禮,相當直接,“楊杜,畊有一事相詢,不知可否?”
女子眨眼,折袖笑,“何事?我還得往望江樓去扣幾本書。”
“國事為大?還是家,學事為大?”
“兩事本相不誤。”
這名叫徐畊的人動了容,“花期可候,還是,情期可待?”
女子驚詫,見這人眉目,亂了心,終究掩了臉紅,匆匆一句,“候可等,待難期。”
女子身后的龍初一不解聽著兩人對話,只護著女子,眼睛游離在杏花亂,杏花白的紛紛暮春之中。
徐畊聽了女子言,不再多言,勉強一笑,行了禮,退回了人群,卻不經意間,見女子帶著龍初一匆匆遠去,未停留片息。
一男子在徐畊一旁,見其落魄神色,拍了拍好友肩膀,“徐畊?”
徐畊回神,恍惚間與好友告別,“伯鈺,宋賊侵我邊境,其心昭昭,我欲往西,守我周土,護我周民?!?p> 孟伯鈺怪,“可已想好?”
徐畊點頭,與伯鈺等友人別,穿杏林而花滿身,躲江樓卻風滿懷。
心無所想,目盡空涼。
……
南周,泗澤郡,古鎮河陽。
云雨桃花漉清水,春風女子搗衣裳。
從昆吾高嶺流下的湘江,沖過急峽險崖的橫斷山脈,最終蔓延于泗澤平原,滋養著河陽附近的萬畝農田。
清明過六日,云雨霖霖。
湘江河畔,齊整扶欄,素衣素面,見云皆南渡,眸低眉蹙,欲往東海。
只是正當女子按劍欲起,卻見一人徘徊天上,看見自己,就匆匆落在自己面前。
這人落下,鼓起嘴,見齊整笑,幾步上前,手背后拿出,甜甜道,“小整,今天你的生辰,這個送你。”
齊整面容已紅。心念之人結心鎖,心意之人解心愁。見通久手中空無一物,齊整奇怪,“什么???”
“你湊近看?!?,通久眨眼笑,神秘兮兮。
齊整彎了彎眼,“你當我傻呀?”
通久含眸笑,牽起齊整手。兩人咿咿呀呀,相笑相嬉。
陳竹湘走后,除了早先給林通久留的劍譜以及一個雪白袋子,便再無所留。
陳叔本欲陪通久于極北漠寒之地,淬體鍛劍,助其早日破境,以遂陳竹湘遺志。
通久卻心有他念,未居幾日,便欲走。
這日,通久起身欲走,于院中看見陳叔,停了下來。
此地雪雖日夜落,卻總深不過半尺。
陳乾驚愕不解,瞪眼看通久,問其緣由。
通久行禮,白雪滿頭,不覺涼意,緊了緊背上劍,看著陳叔近日灌酒微微浮腫的臉,“陳叔,我得去陪著小整…”
陳乾一愣,喔了一聲,不自在挺了挺腰桿,眼神徘徊間,支吾了一句,“你師父——這才沒呆多久?!?p> 漠雪紛飛,通久卻紅了臉,眼睛笑,“陳叔,我見書上說:萬物皆尋歡厭悲;故有花爭春歲而放,云擇晴晝而白;圣禹辭家,終未彈淚;莊公祭妻,止未沾襟?!?p> 見陳叔皺眉,通久忙補了句,“師父遺志,通久定不忘,必踐行?!?p> 陳乾掠過通久肩頭瞄了眼通久背后長劍,再見通久青蔥面容,眼里閃過三分落寞,卻笑著上前拍掉通久身上雪,攬通久肩,送其南歸:
“陳叔送你。”
通久御劍臨行時,忍住未回頭俯望。
卻不知獨立風雪的陳叔,頂著八方孤索,茫然間隨意纏雪白發,聊解心中缺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