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陽光像把生銹的手術刀,剖開未拉嚴的窗簾,在隔音玻璃上洇出不規則的光斑。呼延松躺在凌亂的雙人床上,感受著光斑在小臂上爬行的癢意——這種溫暖讓他想起城中村老房子的陽臺,那時,母親會把曬干的橘子皮鋪在竹席上,陽光曬透后,能聞到混合著霉味的甜。
這時,窗外的鳥鳴聲傳入耳朵中,打破這天堂般的享受。
呼延松想看看現在幾點了,可是用手摸了半天也沒有找到手機,床頭鬧鐘顯示 15:47,紅色數字刺得眼睛生疼。他在床底摸索手機時,指尖觸到一片皺巴巴的創可貼——上周面試時穿的皮鞋磨破了腳跟,而那家公司的 HR盯著他露趾的涼鞋,眼神像在看櫥窗里過期的罐頭。終于摸到手機時,屏幕映出他眼下青黑的陰影,像被暴雨泡發的宣紙。
又睡了一天...。呼延松對著天花板喃喃,聲音被厚重的窗簾吸收。窗外傳來幼兒園的放學鈴聲,某個小女孩正用甜膩的嗓音唱《蟲兒飛》,與記憶中某個暴雨夜重疊——那時他冒雨跑了三條街給發燒的母親買藥,便利店暖黃的燈光下,玻璃上的雨痕正像此刻的陽光般扭曲。
牙刷在口腔里攪出白色泡沫時,客廳突然爆發出手機震動聲。呼延松以為是“世紀聯華“的兼職面試電話,慌忙中撞翻了漱口杯,水流在瓷磚上畫出歪歪扭扭的地圖。屏幕亮起的瞬間,“大衛“兩個字讓他想起美術系教室的石膏像——那些裸露的男性軀干上,總落著經年累月的鉛筆灰。
當呼延松找到手機時,對方已經掛掉電話了,讓呼延松心里一驚,擔心錯過什么。呼延松按亮屏幕已經變黑的手機,上面卻顯示的是大衛的備注。
呼延松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懸著的心算是落地了,目前只要不是招聘電話,其他人的電話接不接都無所謂。
大衛是呼延松的大學同學,一個很普通的官三代,家庭條件比較優越,是呼延松這樣的貧下中農,代代都是貧下中農不可比擬的。
他本名不叫大衛,而是叫楊樂。
大衛是呼延松們學校美術系的學生,并且他個人在美術方面也確實有些天賦,似乎他天生就是干這一行的,他也正好喜歡這個專業,經常性的在宿舍里擺放一些男性裸體雕像,最讓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竟然癡迷到,偶爾還自己赤身裸體模仿擺出一些雕像的姿勢,不但自己欣賞,還時不時讓呼延松們評價,他的身體有沒有意大利那個《大衛》雕塑的身體有美感。
從那以后大家都喊他“大衛”,他也樂于答應。久而久之“大衛”就寄居于楊樂那副臭皮囊里取代了他。而楊樂就以另一種生活姿態活于這個世界上。
記得有一次上課,老師提問讓同學回答,結果半天沒有一位同學主動回答老師的提問。全教室鴉雀無聲,老師就站在講臺中間用鷹一樣的眼睛搜尋,能回答這個問題的學生,突然看到正在專心睡覺的楊樂,頓時瞳孔放大,兩眼放光,就像獵鷹發現獵物一般,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手中的書本啪的一聲拍在五尺講臺上,頓時講桌上升起一層粉筆的白色粉末,將老師兇惡的目光遮住,但是卻沒能遮住她的聲音。在其他同學瑟瑟發抖中她沖著楊樂大聲吼道,大衛同學,你來回答這個問題。
就這樣楊樂就實存名亡了,徹底地被“大衛”所代替了。
就在呼延松準備給他回電話時,他又打了過來。
在哪里呀,剛才給你打電話怎么沒人接啊。電話接通后,就聽到大衛那發出像機關槍一樣清脆的聲音。
呼延松在家,剛才在洗臉。呼延松拿著手機一邊走一邊說。
“老地方七點,別讓我等太久?!按笮l的聲音帶著磁質的清亮,像他總在宿舍打磨的雕塑刀。呼延松望著墻上的石英鐘,分針正啃食著 18:30的刻度。鏡子里的年輕人擠著額角的痘痘,膿血混著潔面泡沫墜進洗手池,讓他想起大衛某次酒后說的話:“美就是要把膿擠出來,才能看見下面的好肉?!半娫挼牧硪欢吮銈鱽怼班?,嘟”的聲音。
呼延松掛掉電話抬頭一看,客廳墻上掛的石英鐘已經六點半了。從呼延松家到酒館至少得半個小時吧,這還是在正常不堵車的情況下。呼延松抓緊時間繼續刷剛才沒有刷完的牙,刷完牙用毛巾隨便在臉上擦了幾下就算完事了。
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才二十幾歲的呼延松怎么就是這般模樣,青春沒有了影子,只留下滿臉的痘痘和粉刺。看著額頭中間那顆厭惡的痘痘,呼延松不受控制的擠了出來。
呼延松騎上那輛給他已經效力了三年的破自行車,在人群里左沖右沖,橫過馬路時連紅綠燈都不看,在人群中見縫插針。破自行車的鏈條在晚風中發出哀鳴。路過“鎏金歲月“酒館時,櫥窗里的侍應生正用銀盤托著魚子醬,呼延松的倒影與他們重疊,形成荒誕的雙重曝光。大衛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擺著兩杯加了檸檬片的蘇打水——這個習慣源自他的貴族禮儀課,“碳酸飲料會讓味蕾鈍化“,他曾用雕塑刀指著解剖課的骷髏標本這樣說。
終于在七點過五分鐘的時候呼延松趕到了地方。在門外鎖好呼延松的自行車,走到門口看到大衛依舊坐在靠近窗戶的那張桌子。呼延松坐到大衛旁邊拿出手機看了一眼。
不好意思,又遲到五分鐘。呼延松端起大衛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水。
你怎么還是這樣啊,不要隨便喝別人的水。大衛看到呼延松端起他的杯子,一臉介意的說道。
沒關系的,我沒病。呼延松強詞奪理的說道。
今天怎么想起請我喝酒了。呼延松喝了一口茶潤了一下嗓子說。
無聊嘛,大衛簡單的說。
好,那兄弟我就他就陪你喝個痛快。呼延松說。
很快菜就上齊了,大衛拿出從家里偷偷拿出來的兩瓶看起來就上檔次的酒放在桌子上。光從包裝上看,這兩瓶酒市場價格至少值上千塊錢的。
大衛爺爺是某國企里面的高管,退休后他老爸接他爺爺的工作,就職于某企業管理,在他老爸的努力和他爺爺的關系下,職位是直線上升,很快就坐到了管理層。當了領導就有了地位和權力,找他老爸辦事的人多了起來,送禮的人自然而然就多了起來,其中免不了有好煙好酒。
可是他老爸卻不要大衛喝酒。家里的酒都是有數的,大衛平時也不敢隨便從家里隨便拿酒出來喝。這些都是和大衛在一起聊天時,大衛敞開心扉對呼延松說的。
不知道今天這兩瓶好酒,他是怎么拿出來的。呼延松也沒有細問,有的喝就行了,而且是好酒。
大衛拿的兩瓶酒喝光了,在店里又拿了一瓶酒點了幾個下酒菜,就這樣呼延松們和大衛一直喝到凌晨,在服務員一連串的哈欠聲里他們結束這次戰斗。
呼延松已經喝得頭暈眼花,不扶墻是站不起身來了。呼延松只記得呼延松在酒家門口那顆歪脖子樹下嘔吐了二次。在呼延松嘔吐第二次的時候,呼延松用朦朧的雙眼看到了大衛抱著另一棵樹又是親又是啃。
凌晨的風裹著燒烤攤的油煙味。呼延松靠在歪脖子槐樹上嘔吐時,看見大衛正抱著梧桐樹喃喃自語,西裝褲上的嘔吐物在路燈下泛著詭異的光澤,像極了他某次雕塑作業中未干的油彩。出租車遠去的聲音里,他摸出褲兜的簡歷——某地產公司的“管培生“職位要求里,“形象氣質佳“幾個字被紅筆圈了又圈。
呼延松和大衛并沒有馬上回去,他們并肩搖搖晃晃的,走在幾乎沒有人的大街上,說著無邊無際的大話。偶爾有年輕的女人經過時,呼延松們還面面相覷說著一些下流的語言,然后相對大笑,相互拍打著對方的肩膀。有的女人聽見呼延松們的話,轉頭看向呼延松們丟下一句“流氓”轉身快步走去。好像只要面一秒就會發生什么事情一般。
對于他們呼延松有一種相恨見晚的感覺。
大衛終于是熬不住了,在路邊等了好久才等到一輛出租車,呼延松費力的將大衛軟若無骨的身體塞進車里,關上車門,看著車子揚長而去,消失在街道的盡頭。呼延松癱坐在滿是污穢的路緣石上??粗矍斑@個花花世界,而自己卻不能融入其中。此時不免心中有些沮喪,再加上酒精的作用,眼睛不自然的濕潤了起來。
就在這時出事了。
呼延松也堅持不住了,但是他并不想回去,順勢就坐在了馬路牙子上發生著呆,凌晨的夜風讓呼延松清醒了許多,身體也緩過酒勁了。呼延松艱難的起身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在沒有一個人的大街上。
當他走到一個小巷子里的時候,突然聽到一個女人的呼救聲,呼延松循著聲音看到身后的小巷子里有幾個人再里面,而女人的呼救聲就是從里面傳出來的。此時的呼延松揉了揉眼睛接著微弱的燈光看到三個穿黑色衛衣的身影正在撕扯一個穿白裙的女孩,她的珍珠耳環掉在地上,滾進積水潭里映出破碎的月亮。呼延松沖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竟然跌跌撞撞的向巷子里走去。
救命,救命。女人看到呼延松向里面走,便扯開嗓子大聲喊道。
兄弟,我勸你少管閑事!為首的混混聽到女人的聲音轉身看到了呼延松,衛衣帽子滑落,露出那黝黑脖子上的紋身圖案。呼延松沒有說話,借著酒勁對著距離他最近的小混混就是狠狠一腳,那人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退后了幾步??赡苁怯捎诤染频木壒?,呼延松雖然使出洪荒之力,可是他并沒有踢中人體要害。
吆喝,今天是遇到一個不怕死的主兒,兄弟們給這位小爺一點顏色看看。那個小混混說完站直了身,用手拍了拍身上的腳印,從褲兜拿出一把匕首在呼延松的眼前晃了幾下。這時其余的幾個混混又有兩個人加入戰斗,在幾個人的圍攻下,呼延松很快就倒下了。
首刺入腹部的瞬間,呼延松聞到了鐵銹味。不是血,是混混刀把上纏繞的紅繩,那是本命年用來辟邪的,此刻卻浸在他的血里。此時依舊是酒精占據著呼延松的大多數神,他似乎并沒有感到有多痛苦,手不自覺的捂在身體受傷的位置,嘴里不知道說些什么,鮮血從指縫中流出,滴在青石板鋪設的地面上,血沿著青石板的縫隙蜿蜒,在路燈下畫出歪扭的生命線。
這個時候呼延松的眼前突然出現了“她”的影子,呼延松想喊什么,嘴巴張開,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可是眼前的她,卻是越來越清楚,越來越近,近到他似乎只要一抬手就可以觸摸到一般。
此時的呼延松卻是異常的清醒,他伸出手想抓住她的衣袖,可是每次都差一點,每次都差一點,呼延松拖著受傷的身體努力的去抓她的手。手上的血滴在女孩的黑色高跟鞋上,綻開暗紅色的花,并不斷向四周蔓延,就想癌癥細胞再擴散一般。
“堅持住!“女孩的聲音混著哭腔,帶著昂貴香水的冷冽氣息。她用香奈兒手包按壓他的傷口,小羊皮觸感柔軟,卻讓他想起母親縫補的粗布圍裙。遠處傳來警笛聲,他突然想笑——這輩子第一次離奢侈品這么近,竟是在瀕死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