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麻煩不麻煩,倒是奴婢讓自作主張,惹姑娘心煩了,海棠姑娘不怪罪便是。”
秋色說著,縮起肩膀裝出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討好的笑了笑。
唐棠勉強陪著翹了翹嘴角,但又很快斂了起來。
雖然前世在無雙閣待了半個月,但那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唐棠換上了孔雀藍色的新裙,跟在秋色的身后,穿過花園回廊,走過湖泊假山,才順著青石小徑繞過一所院落來到無雙閣外面。
而一輛青篷馬車早已經候在門口了。
達奚雪是個過于儉樸的人。
唐棠早有所料,但在看見的瞬間還是免不了面上僵了一下,心里有些嫌棄。
不過這只是暫時的,她自己就是親身體驗者,欲望是可以引誘出來的。
唐棠笑了笑,順從的矮身進了馬車,在見到達奚雪之前,她本準備展現出自己最美,最陽光燦爛的模樣,她知道,阿雪師傅喜歡明艷燦爛的笑容。
但是在看見馬車里的人時,唐棠的瞳孔瞬間放大,被驚的倒退了一步,直接跌倒在車廂外。
達奚雪看見了唐棠瞬間顯露的驚愕,緊接著便是慌懼,張開嘴試圖說些什么,卻又合了起來。因為他看見唐棠已經整理了情緒,再次走了進來。
她的眼神太過熟悉了,過去有一段歲月,幾乎都沒有一個人不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他們用這樣的眼神表達著心里的震驚和不認同。
達奚雪一時間又些疑惑,在唐棠這樣的注視下,不確定自己是否是在馬車上,好像在這個瞬息,忽然就穿越了時光,回到了十二歲的那個年紀。
“這是大少爺的頭顱?”
唐棠明知故問的開口,看清楚頭顱以后,有那么一瞬,她的臉色難看極了。
后脊背有些潮意,不確定是因為匆匆洗漱未擦拭干還是之前驚慌下生出的冷汗。
眼前這個被達奚雪抱在懷里的頭顱,生了一副清瘦俊俏的好模樣,雖然美色與達奚雪相比要遜色不少,但是卻更顯正派,活脫脫的名門正派端方君子的長相。
但再好的模樣也改變不了因失去生命而生出的青灰,此刻只一個頭顱被達奚雪抱在懷里,讓唐棠一瞬間想起了許多專用來嚇唬人的鬼魂故事。
達奚雪沒再看著唐棠,只是直愣愣地盯著眼前的空氣,眼神渙散,像是在回憶又似乎只是單純的發呆。
唐棠很不喜歡他這副模樣,死氣沉沉,好像他只活在自己世界里,這樣的隔閡感讓她曾經不止一次想過激怒他,卻只得來一個滿是歉意的眼神。
“怎么不放到冰匣中,即便現在是初春,天氣不熱,但是也難免會……不大好。”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選了一個瘋子?”
“我只是不明白。”
聽見達奚雪的詢問,唐棠誠懇開口,這次她是和他一起出發的,所以從來不知道,前世,難道達奚雪是抱著這個人頭回到家里的嗎?
但阿雪師傅有一個優點,就是從來不吝嗇解釋自己的行為。
“十二歲的時候,我開始吃藥,那段時間一直粘著哥哥,當時……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下藥,很害怕……”
達奚雪突如其來的回憶卻讓唐棠更為疑惑。
十二歲?也就是說整整七年,達奚雪一直都知道自己被同胞兄長下毒,卻還抱著兄友弟恭的夢不撒手?
這是何等的愚蠢!
唐棠臉上,無聲的冷笑了下,她或許親緣淺薄,理解不了這種行為,可絕對不會這樣的自毀。
“最開始我其實不知道,只是因為長得好,有個丫鬟告訴我了,她很快就死了,但是我卻同哥哥更親近……我知道這么做不對,可以說杏葉是為我犧牲的,但我,只是很害怕,我就只有那么多寶貝,其中一個要離開我了……”
達奚雪努力組織著語言,試圖把自己現在的心情正確的表達出來,但是他只能磕磕絆絆的說一些往事,抱著懷里的,哥哥的頭,帶著三分茫然,三分失落的喃語:
“……他已經離開我了。”
聽到和親眼所見,是有天壤之別的。
達奚雪眼眶發紅,臉上尚還帶著淚痕,他抱緊自己懷里的人頭,眉眼帶著茫然,琥珀色的眼瞳里全是空洞,像是被攝魂的活尸,只留人間一具空空皮囊。
和唐棠想的不同,他其實沒有陷入自己的世界,而是認認真真的在害怕。
脆弱可憐的美人總是讓人憐惜的。
唐棠也不理外,她的臉上自然流露出幾分對美人的憐憫,但更多的還是置身事外的冷漠。
“這只是第一個。”
唐棠用最溫和的聲音說著最冷漠的話語:
“如果少城主口中的“寶貝”是指你的那些親人,那么現在只是一個開始,后續他們會一個個都死掉。”
冰涼的話語灌進了達奚雪的耳朵,他的臉更顯蒼白,淚珠在琥珀色的眼瞳理聚起,慢慢的溢出來,鼻尖微微泛紅。
唐棠看著他,愣住了,哭起來的達奚雪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心房微顫,像是被羽毛撓癢,她突然就愛上了傷害他的獎勵。
“你哥哥的死已經證明了我的話,接下來是你的父親然后是母親,今年北狄來犯的時候無雙城都會遭殃,不止是什么丫鬟,但凡人認識的人都會死。”
達奚雪沉默著,但是在唐棠這樣的話語中,眼神卻不再渙散,只是整個人看上去仍是失魂落魄,即使穿著錦繡的衣裳,周身卻不掩其狼狽的憔悴之感。
他的神情很冷,話語帶著幾分癡:
“回去后,我會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父親。”
“什么!”
唐棠猛地一驚,連忙制止:
“你不能這么做!”
她雙眉緊蹙,心里不停思索著,試圖和這個瘋傻的家伙講道理:
“無雙城的城主是個什么樣的人你是他兒子你自己不清楚嗎?他就是一個自己沒什么能力,所以把一切都寄托在孩子身上的蠢貨!少城主!你昨晚上才答應我,允我活的,你這樣做,豈不是要害我嗎!”
達奚雪扯了下嘴角,動了動腦袋,將眼神投向顯得尤其激動的唐棠,略帶不解的開口:
“你要知道若論合作,此刻,無雙城,還是父親的城,我不知道對于父親,你有著什么樣的偏見,但是……十年前,北狄聯合南蠻來犯,連屠安寧、西風、古日三城,父親沒逃,他那天站在城墻上,才有今日的無雙城。”
“那又怎么樣!”
唐棠低聲吼了一句,達奚雪與預期不同的行為讓她的臉色差勁到極致,她根本不想面對那些開場就死掉的晦氣家伙,嘴唇抿緊,眼神卻憤怒,冒著炙熱的火焰,胸口劇烈起伏,然后才開口繼續說道:
“我不信任那個人,選擇守城了又怎么樣,他養了三個孩子,長女是那么個樣子,長子是個會毒害弟弟的偽君子,就連你!懦弱又天真,今年都十八了!還這么幼稚,拿自己的身體做維持虛幻假象的祭品!這樣的人,讓我一點安全感都沒有!”
達奚雪眼皮輕顫,心里十分抗拒這樣的詆毀,但卻不知要怎么反駁。他抬起手,幾下抹掉了臉上的淚珠,看著唐棠漲紅的臉,沒有遺漏她眼中的不安。
懦弱,天真又幼稚。
既然是這樣的評價,又為什么要找上自己?
達奚雪很清楚自己是一個有問題的不正常的人,優秀的外表并沒能讓自己的人生一帆風順,復雜的家庭讓他對所謂的感情認知十分的異常。
自己這樣的一個人,眼前這個女人又為什么非要靠過來?
“我知道了。”
達奚雪開口,他用了一個很曖昧的詞,什么也沒有應諾。
唐棠臉上猛地一靜,繼而安靜下來,眼神驟然冷了下去。
一路無言,車輪碾過城外黃土,商道城作為銷金窟是沒有城墻的,但得益于創建者的勢力,得以不受北狄侵害。
但自出了商道城的范圍,來往的商旅就像是瞬間都遁走了,天地之間,僅見黃沙莽莽,極目遠眺,卻也只能看見掛在天邊的孤日。
漫漫黃沙,天地風水間,唐棠也漸煩了同達奚雪冷戰,真要是安靜,他和他那個賈管家,當年在少陽山上的時候有近乎一整個月都沒出過聲,活似兩個啞巴。
歸根究底,他就是這么個死性子。
“聊聊唄。”
唐棠趁著修整的時候扯了扯達奚雪的衣袂,揚起笑臉湊過去,無視了那個可憐的人頭,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瞳,聲音綿軟又輕巧的撒嬌似的說道:
“先前是我的錯,你找爹爹的行為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你也要理解一下我嘛,小少爺,商道城是什么地方,中原北狄兩不敢動,你隨隨便便把我丟出去,我也會害怕的!”
達奚雪不太適應的動了動手臂,救回了被唐棠扯住的袖子,一雙標準的桃花眼透著些疑惑的遞向她:
“我,知道……我會反思。”
“你反思你的,陪我說說話嘛。”
唐棠說著噘噘嘴,明目張膽的在賈莊面前打起了小報告:
“你的那個管家,怕不是個啞巴,一路上半個聲都不吱一下的,你也是,嘴巴又沒有被糊住。”
達奚雪的手摸了摸懷里哥哥的頭發,實在沒什么開口說話的興致,但是他也明白,歸城的路程有三天四夜,總不可能讓一個正常人一直陷在這種寂靜中:
“你想說些什么。”
唐棠盈盈一笑,端詳了下達奚雪的神情,自我洗腦的壓下了厭惡的情緒,開口輕快又好奇的問道:
“給我說說無雙城唄!”
“你不知道?”
達奚雪眉心一跳,連笑也沒笑,臉白如紙,唇無血色,若非精致極了的五官,就是個短命鬼模樣,聳拉著眼皮,很是無精打采:
“我以為你再清楚不過了的。”
“怎么會?我又不是你。”
唐棠的臉皮該厚的時候一點都不拉后腿,她當做聽不懂深意的模樣哀求著說:
“你同我詳細說說吧。”
“位于北疆,中原邊境,常年戰亂,抵御北狄,達奚家世代居住之地,百姓多為達奚家族弟子,常年有好戰江湖中人前來借地歷練。”
這話說的太簡單了,唐棠明晃晃的把不滿意都擺在了臉上:
“整個城中百姓都是達奚家的子弟嘛?來歷練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是因為抵御北狄來歷練的嗎?怎么確定對方不是探子啊?”
唐棠一連問了四個問題,接著說話往達奚雪身邊貼了貼,感受著鼻尖藥香和身邊的清涼,微嘆了一聲,眼神掃過那人頭的時候,也不算太過嫌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