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便是，達奚雪同易蓁那么針鋒相對的原因？

　　唐棠之前不曾想到會聽見這樣的話，可于達奚雪來說，他似乎已經全然交付了信任，薄唇緊抿了一下，才深嘆息了一聲，問道：

　　“你，對鏡湖，知道多少？”

　　“鏡湖？”

　　不知道達奚雪為什么這么問，不過猜想此事定是同鏡湖有關，唐棠便未直接作答，而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才有些忐忑的緩緩開口：

　　“如今世上以五大勢力所掌，知骨宮、長安城、黃粱谷、胭脂樓、無鄉門。鏡湖，以醫術起家，掌門本是黃粱谷中弟子后離開門派建鏡湖，因獨女嫁給……城主，故而當年同城主一起依附于長安城，多年來在江湖上有美名。”

　　唐棠說完，未在第一時間得到達奚雪的回應，便覺得大概是自己哪里說錯了，可是鏡湖……就算他們從前曾從中作祟，禍害派無雙城，但是上一世，等自己起勢后，這個小門派又沒幾個人，已經覆滅，關于鏡湖的記憶便少的可憐了。

　　這不禁讓唐棠，抬手拍了拍額頭，覺得自己枉做了一個重生者。

　　達奚雪沒有對唐棠的話做出什么點評而是用手支著頭，舉止舒閑的慢慢回憶著往昔：

　　“寶徽二十一年……也就是四十二年前，黃粱谷有一位新谷主，她同自己的妹妹說，你出去，給我建一個新的偵查勢力，好讓我不被人騙，不做傀儡。妹妹同意了，便尋了個理由叛出谷去，養了幾個赤腳大夫，走南闖北漸漸打出了名號，因為住在鏡湖邊上，所以，這個勢力就叫做鏡湖。大夫、藥材，黃粱谷醫術超群，然而到底是世上一霸，覬覦他的他覬覦的只能去尋別的大夫，這時候鏡湖就出現在大家眼前了，所以那一段時間分明是不擅戰的黃粱谷，屢戰屢勝，很是興榮。所以后來鏡湖便敗露了，無鄉門二話沒說，丟了落月教后，準備出手絞了鏡湖，妹妹向姐姐發了數封求救信，卻都如石沉大海，后來，鏡湖就只剩下了鏡湖醫仙，旁的，都死干凈了。”

　　達奚雪說的輕松，甚至簡化了不少東西，但是唐棠曾經過亂世，只是聽聽，便能感覺到這只言片語下的血雨腥風。

　　她將這些涉及了五方勢力的往事記了下來，卻在心里驚疑又戒備，達奚雪此時的表現，相識五日，他為什么會將這些全說出來？區區邊疆的少城主，哪里來的渠道知道這些東西？

　　唐棠驀然意識到，達奚雪是與記憶力完全不同的。

　　哪怕是重生，阿雪師傅也活不過來了嗎？

　　唐棠顧不得再聽達奚雪說那些重要的，但是依他身份不應該知曉的事情，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虛幻的、無以言表的恐懼潮水般涌來，將唐棠淹沒。

　　她的心臟驟然像是離水的魚一樣在胸膛不計后果的蹦跶，茫然無措和恐懼緊張全堵在了心上，大腦一片空白，但耳朵清晰的聽見達奚雪的聲音，清楚的聞到那清冷的藥香，觸及的手也是冰涼。

　　那焦黑的尸體、被刀痕添滿的面容也如鬼魅般出現在眼前。

　　唐棠張著嘴，眼中含淚，發出一半嘶啞的呼喚：

　　“阿雪……”

　　那縹緲的身影越來越遠，唐棠無法不去想，那些從前忽略掉的問題。

　　重生后見到的達奚雪還是阿雪師傅嗎？

　　重生后自己真的能做的比前世好嗎？

　　前世，自己，真的做錯了嗎？

　　唐棠發起抖來，恐懼圍住了她，讓抗拒又畏懼，唐棠想要尋求達奚雪的幫助，但是不知為何，筋脈自顧自的行動起來，她瞬間感到全身的筋肉都在抽搐，來自現實、身體上實質性的疼痛瞬間席卷全身，唐棠的牙齒和牙齒，顫抖著不斷發出撞擊的動靜，她想要蜷縮起來，卻連基本的行動都做不出，四肢徹底脫離了她的掌控，只能被動受著折磨。

　　為什么，會這樣？

　　唐棠瞪大了眼睛，看著上方那萬里無云的晴朗天空。

　　也不知道達奚雪是不是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呆住了，過了一會兒，他才湊了過來，卻只是站在唐棠頭的位置，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眉心。

　　指尖的冰涼滲進了眉心，唐棠訝異的看著達奚雪，卻聽到了一聲含笑的叱喝：

　　“騙子！”

　　謊話被揭穿了！

　　難道是他給我下的毒？

　　唐棠不得不面對腦海里浮現出的兩個問題，還有隨之而來的結果——達奚雪會殺掉我嗎？

　　她的唇顫了顫，想分辯、質問些什么卻又覺無力開口，身體的痛楚在這一瞬間甚至被心里涌現的絕望而壓了下去。

　　“玉露樓控制樓中女子所下的花鈿烙，你連自己什么時候發作都忘記了？還是打著讓鏡湖醫仙給你解毒的想法？”

　　達奚雪一連兩問，口齒清晰，咬字清楚，在分明不過的灌進了唐棠的耳朵里。

　　唐棠本交織著痛苦、絕望、忐忑和死意的臉，空白了下，露出了許多的怯懦和委屈，把什么絕望、死意都驅了個干凈。

　　那個如塵煙的焦尸影子終于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這個容貌精致又稚嫩，很多變，唐棠一點也不了解的達奚雪的臉。

　　她想個孩子一樣，不顧形象，大顆大顆的眼淚接連不斷的從眼眶溢出，像是磅礴的暴雨，泛濫的洪水。

　　唐棠的口中不停的喊叫，一聲聲的“疼”似在催促一樣的把達奚雪的腦袋都堵滿了。

　　這瞬間的變化，讓達奚雪貨真價實的慌了神，他看著地上躺著的女子，在此人之前，還從不見有哪個女子在自己眼前這樣的不顧形象，哪怕是那些受盡了達奚冉折磨的人也不例外。

　　她原先是更那些女人一樣，現在卻這樣不管不顧的哭喊，看來是真的很痛。

　　意識到這一點，達奚雪皺緊了眉，略略思索了下，從腰間的袋子里摸出了個瓶子。

　　往手心里倒出來兩顆紅色的藥丸，試探性的給唐棠嘴里塞了一顆：

　　“吃掉。”

　　唐棠依言止聲，張開嘴，乖順的將藥吃掉，不過三息，便覺五感似被薄紗覆蓋，隨著藥物生效，身體筋肉倒是不再發顫了，可她依舊控制不了身體，只能被動的感覺周圍的一切，好似同現世生了隔閡。

　　這是……

　　唐棠乏倦的睜著眼，想要問詢，卻張不開嘴。

　　“這是麻痹丸。”

　　達奚雪好像能從唐棠眼里讀出她想問的話，直接開口解釋道：

　　“花鈿烙并不傷身，只是很疼，麻痹丸能夠麻痹你的感知，這樣子撐過發作時間就好。”

　　達奚雪說著，還拍了拍唐棠的額頭，觸手是軟綿綿的，皮肉下便是顱骨，因著方才發作，額上起了層密密的汗珠，他有些感慨的抹掉了這些汗，擦干凈了手，才繼續說道：

　　“你可真是滿口謊言，玉露樓的花鈿烙，發作起來眉心會顯出姑娘的花名，且根據色澤輕重也能叫人看出服藥的時間。你這胭脂色的海棠，看起來是吃足三年的花鈿烙，才能生出來。你騙人的時候就沒想過這個問題？”

　　“我……”

　　唐棠開口，卻只茫然的道了一個“我”字。

　　她是真不知道什么“花鈿烙”這種疼，是前世從沒經歷過的。

　　那么，為什么她前世沒經歷過？

　　唐棠甚至不用猜，自認識到阿雪師傅徹底回不來以后，心房上便焊上了諸多罪孽，此時，此事，不過是一道新孽。

　　唐棠慢半拍的翹起嘴角，極倦極厭的模樣讓達奚雪覺得有幾分眼熟，他之前沒信過此人而今曉得了“花鈿烙”更是不覺所謂圣女、未來之說可信。

　　唐棠不知道，達奚雪之前本以為唐棠乃五方勢力之人，如今卻只覺她是個竊聽了段達奚家私事，便尋解藥來的舞姬。

　　還是個想法很簡單的。

　　“左右此刻也做不了別的，再聽我說說舊事吧。”

　　達奚雪呢喃了一句，從蹲變為坐，雙手抱著左腿，右腿圈起，靠著石凳，像閑聊般的說起家族往事：

　　“醫仙被無鄉門追殺，跟父親當年相似，同在邊境受北狄中原兩方所害，生死之間有了感情，后來便成婚，據說，他們恩愛非常。”

　　恩愛？可一點也看不出來。

　　唐棠見達奚雪并不追究之前的事，心里說不上的古怪，又無法改變，便只能被動的聽著舊事，想說達奚夫妻恩愛是假，可達奚雪之前道易蓁不是他娘，但唐棠是見過那易蓁的，整張臉，尤其是那雙眼睛，同他可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誰也不能說他們不是母子。

　　“……這段恩愛持續到我姐姐出生，她出生的那一天，父親不知從哪里得訊，說是我娘被安寧城的城主寧向河囚禁，父親去了，即使那個女人正在生產，他也連夜跑去了安寧城，砍斷了寧向河的手，救回了我……娘。”

　　達奚雪頓了頓，好像是不知道該怎么繼續往下講，他想了想，便索性將后面一段略過，只解釋道：

　　“后來得知，鏡湖醫仙，有一影身，是專尋了相似的人，日夜培養，當年鏡湖根本沒死干凈，影身被當做誘餌丟了出去，他們沒想到影身能被天樞城的城主看中，便在大婚當夜，換了真正的醫仙，用我娘同愛慕他的寧向河做交換，鏡湖占據了安寧城。”

　　鏡湖此舉，實乃非尋常人能做出來的。

　　饒是唐棠都難免語塞，她不知如何點評，十分尷尬，卻又慶幸此刻身體是這樣的情況，只需安靜聽著，不必做些無用的勸慰。

　　“然后是……影身很是護主，又兼她是達奚冉的生母，父親便將她同易蓁各關押起來，后來是我們兄弟出生，過了幾年，鏡湖欲奪父親的權，內斗時候北狄襲來，六城滅，鏡湖高層盡滅。父親以曾經害得達奚家滅門的藥方做贈禮得來長安城的庇護，鏡湖順勢被吸納，長安城一躍成了五方勢力之首，而后……是現在……”

　　達奚雪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他還是很懷念哥哥：

　　“易蓁說，影身的安危是同我所見之人掛鉤的，我每新見一人，她便令影身自傷一刀，兩人，便兩刀……明日在白露軍，我要見許多新面孔。”

　　一人一刀，兩人兩刀！

　　唐棠聽在心里，腦海里突然就意識到，為何之前同達奚寔談話，達奚雪的應諾是那樣悲傷。

　　“明日，我娘就死了。”

　　他今日的種種異常，終于在這幾段不算完整的故事里講了個清楚！

　　“哥哥死掉以后，看見他的頭顱我哭著哭著就不覺他很重要了，想來娘死后，我眼睛里流流水，也就將她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