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小蓮在立著藍旗的區域等待許久，不見墨塵蹤影，擔憂萬分的同時，隱隱有了些許預感。

　　看著不斷涌來的孩子被一一領走，她的心情越來越復雜。

　　申時三刻，入場的人流被截斷。霧橋中央出口處人影漸稀，終至于無。

　　軍士開始有組織地進行清場，數百名留下的家長紛紛匯聚到廣場中央。

　　一名主事官員登上臺，將家長們的議論聲壓下。

　　待得場面安靜下來之后，他朗聲說道：“首先，周某向諸位道一聲恭喜。諸位福緣深厚，家中子女身具仙資，成功登臨仙島，他日成就不可限量。興許過些年歲，在場諸位受子女福蔭，也能不受這凡塵之擾，實在是令周某羨慕萬分。”

　　這名周姓官員一通場面話說完，開始提及正事：“下面還請諸位家長排好隊伍，有序進行登記，報上自家孩子的姓名，生辰年歲，籍貫所在，家庭成員，當前居所等信息，以便我們張榜布告、派發銀錢。”

　　“另外，雖然大家都知道，周某還是要提醒一句。五月二十三日，仙緣大會落幕的那一天，望諸位務必于巳時之前趕到此處，莫要錯過了拜別大典。”

　　小蓮夾在人群中，周圍家長們有的喜笑顏開，有的郁郁寡歡，有的激動萬分，有的泣不成聲。此處就像是翻倒了一片五味壇，眾人所品，滋味雜然。

　　她神色落寞，覺得心像是被掏空了一塊。這片難以填補的空洞，讓她的世界失去色彩。縱然她為墨塵感到高興，卻無論如何也笑不起來。

　　當小蓮完成登記，從南面離場時，遇見一位熟人。

　　兩人碰面，都從對方臉上讀到一絲意外。

　　“真是沒想到，被那小子說中了。”葛遠山長嘆一口氣，悵然若失。“兩個人都不回來了。”

　　小蓮擠出一絲笑容：“至少他們在一起，有個伴。”

　　兩人心情復雜，不愿多言，柔和的夕陽勾勒出兩道蕭索的身影。

　　當天夜里，葛青和墨塵都被仙師選中的消息像是一陣狂風席卷江家村。

　　“咱們村一下出了兩個仙師？”一個坐在家門口竹凳上乘涼的老農面上帶著難以置信的神色，瞪大眼睛質問面前的婦人。

　　“是啊是啊，誰會想到那兩小子一下全中呢！”對面一位中年婦人連聲感嘆。

　　兩人沒聊幾句，婦人就匆匆和老農道別，又往他處去了。

　　老農也連忙站起身，快步往屋里走去，嘴里大聲喊著：“了不得了！”

　　隨著眾人奔走相告，寧靜的夏夜喧沸起來。四下而起的嘹亮蟲鳴，淹沒在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中。

　　秦宇和衣仰躺在床上，雙眼盯著房梁，伸出手虛抓一下，攥起拳頭，猛地錘在床板上，發出一聲悶響。

　　“我跟你講，今天葛青、墨塵那兩個是半夜就跑去的，把我們都甩開了，然后今天就都被選上了！你說，是不是因為仙師見他們態度誠懇，所以才相中他們的？”一位中年婦人面色嚴肅，煞有介事地說。“咱們今晚也趕個早？”

　　“有道理！就這么辦，趕緊喊滕楊、滕桃睡覺去。”旁邊一位中年漢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立馬做出安排。

　　墨青云坐在房中，神色復雜地看著一塊墜飾。這塊吊墜的主體是一顆渾圓的墨綠玉珠，以金銀細工鑲嵌而成。整體形態簡約又精致，珠玉色澤晶瑩而深邃。

　　在玉珠頂端小巧的穿繩銀飾上，一正一反刻著兩個小字，一面是“生”，另一面是“木”。

　　摩挲良久，墨青云輕嘆一聲，小心地將它收進木盒，蓋上盒蓋。

　　隔壁房中，小蓮把臉埋在被子里，身體微微抖動，隱隱有抽泣聲斷斷續續地傳出。

　　這一夜，許多人難以入眠。

　　遠在伏龍塔下的墨塵也是一樣。他躺在床上，睜著雙眼，思緒不知飄向了何方。

　　房間頂格中央的寶石光芒逐漸暗淡，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欞灑了進來。

　　“是有人在操控這月光石嗎？它怎么不亮了。”墨塵眨眨眼，忽然開口。

　　“多半是仙師的手段吧，我也不清楚。”姬雨很顯然也沒睡著。

　　“你準備選擇什么宗門？”墨塵側過身來，面對姬雨的床鋪。“想好了嗎？”

　　“嗯。”姬雨語氣意外的平淡。

　　“啊？是哪一個？”墨塵沒想到他這么快就做出了決定，有些意外。

　　“你猜。”姬雨露出一絲笑容，故意不說。

　　“是天火宗吧？”墨塵念頭一轉，有了想法。“你是玄階上品火屬性靈根，挺適合天火宗的。”

　　“不是。”姬雨很干脆地否決了。

　　“那是哪個宗門啊？”墨塵好奇地追問。

　　“等你決定好了再告訴你。”姬雨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地說。“免得影響你做選擇。”

　　“好吧。”墨塵嘆了一口氣。“其實我也沒什么可選的。我這黃階下品的靈根……”

　　“還是有好幾個宗門不限制靈根的。”聽到此話，姬雨忍不住反駁。“像龍凰宗，凈蓮宗，重巖宗不是都挺好的嗎？天火宗你也可以試試的，雖然他們招收其他靈根的不多，但報的人肯定也少。”

　　“其實我比較喜歡神隱宗和望月宗。”墨塵表情有些不甘。“可惜這兩個宗門都至少要黃階上品的靈根才收。”

　　“唉。”姬雨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只得嘆了口氣。

　　“沒事，去哪里都差不多，還得靠自己修行。”墨塵接過話頭，自我安慰。“明天我再去打聽打聽，找個適合我的就行了。”

　　“嗯。”姬雨表示認同。“明天我們一起去明心道逛逛。”

　　“好。”墨塵露出笑容。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直到夜深，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墨塵在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推門的響動。他驚醒過來，見昨天那位送來衣物，并幫他們整理床鋪的美婦正在更換房內用來盛裝穢物的木桶。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婦人對他一笑，提著舊桶輕巧地退了出去。

　　墨塵自顧自地說了一句沒事，復又躺下，卻睡不著了。姬雨不知何時也已轉醒，兩人便一同爬了起來。

　　“姬雨，你說仙師的世界里是不是也有凡人啊？”墨塵一邊穿衣服，一邊問。“剛剛進來的那位姐姐，應該不是仙師吧？”

　　“當然有啊，而且很多。”姬雨想也不想脫口答道。

　　“你怎么知道？”墨塵驚訝地看過來。

　　姬雨忽然閉口，然后笑了笑：“我猜的，我覺得應該會有吧。”

　　“我原先還以為仙界全都是仙師呢。”墨塵回過頭開始系腰帶。“看來和我想得不太一樣。”

　　兩人穿好衣物下樓，走到院子中時，見許多孩子正圍在溪流旁舀水喝。

　　“這水能直接喝嗎？”一位站在旁邊的孩子忍不住問。

　　“吳姐姐說了，這是島上的靈泉，不但可以直接喝，而且對身體大有好處。”有個孩子蹲在溪邊，頭也不回地說。

　　墨塵自從昨日服食了辟谷丹與凈體丹后，絲毫不覺得饑渴。但聽了這話，也和姬雨去取了竹筒杯，盛起滿滿一杯水。

　　“還挺甜的。”姬雨做出評價。

　　“嗯。”一道清冽的水流滑入腹中，讓墨塵感覺格外清爽。

　　兩人來到明心道時，已經有不少人聚集于此，圍在各個宗門的弟子身旁。

　　“師兄師兄，幫忙看看我這靈根選擇哪個宗門好？”

　　“師姐，你看我能選你們宗門嗎？如果報的話會不會要我啊？”

　　“師兄，凈蓮宗是俗派弟子多還是僧派多啊？我不太想出家，一直留在凈華宗的話可以嗎？”

　　諸位孩童七嘴八舌，各種問題層出不窮。脾氣好些的各宗弟子能夠耐住性子一一解答，脾氣不好的已經坐在椅子上愛答不理了。

　　姬雨和墨塵在每個宗門旁多少都駐足一會，看看形勢，聽聽情況，了解到許多書上沒有寫的消息。

　　兩人在龍凰宗、凈蓮宗、重巖宗三家宗門邊上駐足最久。墨塵一邊觀察，一邊思考，分析各方優劣，權衡其中利弊，試圖找出最適合自己的宗門。

　　他聽到這個宗門影響力很大，便傾向它一分；聽到那個宗門弟子修行普遍快，便對它多幾分期待；聽到這個宗門在八宗大比的排名比另一個更高，心里對這兩個宗門的印象又會發生一番變化。

　　這些信息龐雜而多有矛盾，墨塵始終抓不住關鍵所在。他本身對于修仙知之甚少，許多推測都似是而非，最終非但沒能比較出個所以然來，反倒弄得自己無比糾結。

　　兩人一直逛到下午，腿腳酸痛，回到房內休息。

　　中間廊道上忽然傳來嬉笑跑動的聲響。墨塵拉開房門，見幾個孩子正抱著衣物向樓下走去。

　　“你們做什么去啊？”他叫住一個落在最后的，出言問道。

　　“去泡溫泉。”那孩子一邊快步追趕前面幾人，一邊回答。“聽說北邊有溫泉，可舒服了。”

　　姬雨正好探出頭來，兩人對視一眼。

　　“我們也去嗎？”

　　“走。”

　　墨塵和姬雨各抱一包衣物，跟著陸續涌出的人流一路向前，雖不認得路，但也順利找到了目的地。

　　前方山麓之下，有一片廣闊的建筑群。四周粉墻黛瓦圍成一圈，隔絕了外人窺視的目光。

　　這片建筑的正門口，從門框頂端垂下兩塊寬大厚實的布簾，將里面遮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布簾前端懸掛著兩塊方巾，一左一右分別寫著“湯”、“浴”二字。掀簾入內后，迎面是兩條磚石鋪就的小徑，分別通向男女浴區。

　　兩人進了男區，放置好衣物，來到一片寬闊的溫泉湖邊。

　　湖面上熱氣騰騰，白霧繚繞。諸多孩童在其中嬉水打鬧，氣氛熱烈。

　　墨塵和姬雨從岸邊下到湖中，水面過臍不多，溫度正好。腳下大塊的鵝卵石圓潤光滑，觸感溫柔。

　　兩人涉水來到一塊凸出的巖石旁，倚座而下，將全身沉入在溫泉之中，頓時感覺到通體舒泰，疲累全消。

　　絲絲暖流滲透到身體的各個角落，浸潤著每一處神經。

　　墨塵放松身體，微瞇著眼，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適。他今天思慮過甚，精神倦怠不說，還頗為焦躁，直至此時，心境才漸趨平和。

　　冷靜下來之后，墨塵混亂的思緒逐漸有了脈絡。

　　“選擇宗門必須從我自身的實際情況出發，盲目對比那些宗門的優劣對我來說意義不大，宗門整體好不代表我就好。”他的想法順暢起來。“我現在對于修仙全無所知，不能胡亂推測，只能從確定的信息入手。這樣一來的話……”

　　墨塵摒棄了亂七八糟的信息，剔除了無法證實的推斷，最終只留下幾個要素，作為抉擇的參考。

　　他想到某位仙師說他“若尋個靈力充裕處，吐納煉氣勤快些，興許可以筑基”，于是果斷將宗門的靈力充裕程度作為標準之一。另外，他體質特殊，自己捉摸不準，所擇宗門修行流派要比較齊全，將來才能有更多選擇余地。他又考慮到自己資質平平，所以最好宗門對非核心弟子也能較為重視。

　　當從這些角度進行考慮，結果清晰明朗起來。

　　神隱宗、望月宗、妙音宗、桃溪宗，墨塵條件受限，可以直接排除。天火宗他也沒多想，自己沒有突出的火靈根，注定不會適合。

　　重巖宗推崇法體雙修，流派多樣，但同修這種方式對資質要求很高，宗門只有少數精英才能得到重視，而且宗門靈力充裕程度較之他宗要遜色一些。

　　凈蓮宗所處之地靈力極為充裕，宗門的功法仙術也多不勝數，但宗內真正成熟精妙的還是自成體系的佛教絕學，其他流派都不太受重視。

　　龍凰宗所處的萬靈山脈是絕佳的修仙福地，靈氣充沛。龐雜的外宗與附屬宗門使得龍凰宗流派眾多，百花齊放。其內宗規模不大，進入難度很高，因此相比于其他僅以內宗為主體的宗門來說，龍凰宗的外宗地位要高不少。

　　這一番比較下來，答案呼之欲出。

　　本來墨塵對于龍凰宗是有些排斥的。因為他聽到許多關于龍凰宗體系混亂，雜而不精，晉升內宗極難的言論。在八宗大比中該宗弟子的排名也靠后，口碑不及神隱宗、望月宗、凈蓮宗等。

　　但他細細思慮才發現，龍凰宗雖然不是最好的，卻是最適合他的。對于他這種資質平平之人，龍凰宗有比其他宗門更廣闊的空間，更多樣的可能，這是他抓住的關鍵。

　　想通之后，墨塵在水中微微伸展軀體，感到十分舒暢。

　　第二天，一個消息不脛而走。本屆仙緣大會出現的那位純陽至雷靈根的天縱之才，已經被神隱宗太上老祖收為親傳弟子，據說神隱宗為此縮減了一大半招錄名額，讓給另外七宗。

　　這一消息令許多鐘意神隱宗的孩子神色黯然，忿忿不平。

　　墨塵聽聞消息，心中五味雜陳。雖然早有預感，但當兩人注定分別的局面來臨之時，他仍舊感到猝不及防。胸中仿佛有股郁氣吐之不出，分外難受。

　　在經歷數日煎熬之后，墨塵終于接受現實，做出決定。

　　冊錄殿內，墨塵和姬雨站在一位青衣弟子面前。

　　“身份令牌給我。”柜臺后青衣男子伸出手，墨塵雙手遞上了令牌。

　　“你選擇哪個宗門？”青衣弟子正反翻看玉牌，見到背面“黃下”兩個字，微不可查地撇了撇嘴。

　　“龍凰宗。”墨塵恭謹地答道。

　　青衣男子飛快做了記錄，將玉牌遞回。

　　“你呢？”青衣男子又接過姬雨的令牌。

　　“龍凰宗。”姬雨如出一轍地回答。

　　墨塵露出驚訝的表情：“你怎么也選龍凰宗？”

　　“我可比你早決定好幾天。”姬雨故意擺出得意的神情，臉上有遮掩不住的喜悅。“沒想到咱們還挺有緣分的。”

　　那位青衣弟子將令牌還給姬雨，也露出一絲笑容：“希望將來能在門中見到兩位師弟。”

　　“謝謝師兄。”兩人躬身行禮，異口同聲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