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大的落陽峰巍然聳立，蒼翠的山體上點(diǎn)綴著林立的塔樓。
墨塵在山腰一間客房內(nèi)悠悠醒來，拉開房門。
駱師兄看上去已恢復(fù)得神完氣足，正和另外兩位孩童在院中聊天。他見人已到齊，便帶著三人穿過重重院落，來到落陽峰人事殿。
殿中執(zhí)事弟子為幾人做了登記，告知他們?nèi)プ拷逃牡缊鰣蟮健?p> 對于年輕弟子的培養(yǎng)，龍凰宗內(nèi)宗推行師徒制，外宗各脈則大多以道場制為主。
傳統(tǒng)的師徒制，一位師傅不過教導(dǎo)幾位徒弟，而道場制，一位教御可以同時培養(yǎng)數(shù)十上百位弟子。
駱師兄駕起飛盤法器，載著幾人降落于一處寬闊的廣場上。周邊重重樓殿內(nèi)，諸多青衣弟子進(jìn)進(jìn)出出，不時有人向他們投來目光。
一行人徑直走向中央主殿。
“這位師兄，有何貴干？”殿前一名青年弟子出聲問道。
“我是人事殿駱康，奉命帶幾位新入門的師弟來找卓教御報到。”駱師兄露出微笑。
“教御最近在洞府修行，目前是竇主管主事。”青衣弟子做出請進(jìn)的手勢。
駱師兄帶幾人走入殿中：“那麻煩向竇主管通報一聲。”
“師兄且坐一會。”青衣弟子對三人招招手。“你們隨我來吧。”
殿后一座幽靜的院落中，草木豐茂，流水潺潺。一位白面無須的中年男子坐在涼亭中，悠閑地品著茶。
“稟主管，人事殿送來幾位新入宗的弟子。”引路青年遠(yuǎn)遠(yuǎn)地躬身行禮。
“知道了。”白面男子頭也不抬，悠悠開口。“讓他們過來吧。”
青年示意幾人上前，自己則站在原地等候。
“你們是什么靈根？”白面男子待幾人走到亭前，漫不經(jīng)心地問。
三人互視一眼，其中一位當(dāng)先開口：“回主管，我是黃階上品金靈根。”
“我是黃階中品土靈根。”另一位跟著回答。
“我是黃階下品木靈根。”墨塵有些不好意思，低頭看著臺階。
“本道場幾位雜役最近升了正式弟子，多出幾個空缺，你們來得正好。”竇主管抬頭掃了幾人一眼，繼續(xù)沏茶。
“按道理說，你們雖是雜役，但我們道場也負(fù)有教導(dǎo)之責(zé)。不過最近卓教御修行正在緊要關(guān)頭，你們便先領(lǐng)了功法，填補(bǔ)缺額吧。”
“若是修行上有疑惑，問你們師兄師姐也一樣。”竇主管端起茶杯輕抿一口。“彭涵。”
“弟子在。”遠(yuǎn)處的青衣青年應(yīng)聲答道。
“帶他們各領(lǐng)一本基礎(chǔ)功法，外加三個月俸祿。”竇主管隨口吩咐道。“黃階上品靈根的送去芳華院，黃階中品靈根的送去呂婆婆那邊，另一個送去青河林場。”
“是。”青年躬身領(lǐng)命。
“修行主要看個人。你們自己勤奮些，不會比待在道場差。”竇主管擺擺手。“去吧。”
前后不過盞茶功夫，三人的命運(yùn)已被決定。
半個時辰后，落陽峰上升起一朵黃云，其上載著的，正是彭師兄和墨塵。另外兩名雜役弟子一位在道場旁邊，另一位在落陽峰山麓，都不需要遠(yuǎn)送。
墨塵表情落寞，彭師兄靜坐不語，兩人一路沉默寡言。
午后時分，黃云行至一處盆地上空。下方一條大河從山谷中奔騰而出，蜿蜒流過整片平原。
大河兩側(cè)，田連阡陌，水渠縱橫，村落片片，炊煙裊裊。牧童在草坡上放牛，漁夫在河道中撒網(wǎng)，農(nóng)人在田地里耕種，孩童在林野間玩耍。此處不像是修仙地界，反倒如同凡俗農(nóng)村。
“到了。”彭師兄壓下云頭，落在一處氣派的莊園門口。“這里是青河莊，我們在青河林場的駐地。”
還不待兩人身下云氣散去，一個肥碩的身影已經(jīng)快步迎了上來。
“哎！這不是彭涵師兄嘛！”這名面相三十許歲的男子熱情洋溢。“我剛剛看那云頭，就感覺是你，果然沒錯！”
“沈胖子，你過得滋潤啊。”彭師兄上下打量一番，笑著開口。
“這不是托您的福嘛，要不我哪能保住這么好的差事。”沈姓男子笑得像是一朵花。“來來，彭師兄，到莊內(nèi)坐坐，我可得好好招待你一番。”
“不用了，我還要回去值班，下次吧。”彭師兄?jǐn)[擺手，繼而說道。“這位是新入門的墨塵師弟，年紀(jì)尚小，你多關(guān)照些。”
“一定一定。”沈姓男子點(diǎn)頭不迭。
彭涵沒有久留，轉(zhuǎn)身駕云離去。
青河莊處在盆地北部，河谷之口，背靠蒼翠的群山。莊園占地廣闊，建筑精美，亭臺流水，花草芬芳，頗有幾分意境。
沈姓男子帶著墨塵走進(jìn)莊內(nèi)，面泛笑意：“墨師弟，你瞧我們這里怎么樣？”
“很漂亮。”墨塵環(huán)顧四周，發(fā)自真心地說。
“哈哈哈。”沈姓男子大笑起來，志得意滿。“我經(jīng)營了十幾年，才算有點(diǎn)樣子，之前這青河莊可破落得很。”
墨塵也不知該答些什么，只得回以一笑。
“師弟你可算來對地方了。”沈姓男子拍拍墨塵的肩膀，語氣自豪。“咱們這里事務(wù)清閑，逍遙自在。雖然位置偏點(diǎn)，但能領(lǐng)到補(bǔ)貼，轄地每年還有收成上貢，旁處可沒這般福利。”
“嗯。”墨塵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認(rèn)同。
“翠兒，萍兒。”沈玉大聲喊到。
“哎。”兩位十六七歲的少女從屋內(nèi)快步走出。
“你們找人去把西苑打理出來。”沈玉高聲吩咐道。“抓緊點(diǎn)。”
“好。”兩位少女好奇地瞟了墨塵一眼，領(lǐng)命離去。
“墨塵師弟，今后你只要好好聽師兄的話，保準(zhǔn)你舒坦得不想走。”沈玉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夜幕降臨，清河莊主院燈火通明。
寬敞的大堂中，張羅起了豐盛的筵席。形形色色的菜肴鋪滿整張長桌，模樣精致，香氣誘人。
潔白無瑕的瓷碟，光澤通透的玉盞，烏木鑲銀的長箸，描金織彩的匙碗，諸般華美的餐具無不透露著富貴的氣息。
幾位少女乖巧地侍立一旁，端茶倒水，添菜擺盤，舉止儀態(tài)溫柔大方。
絲綢鋪面的長桌旁，擺著五張紫檀雕花的木椅，現(xiàn)下只有四人落座。身材肥碩的沈玉端坐主位，他右手邊是一名瘦高的中年男子和墨塵，左手邊坐著一位矮墩墩的壯實(shí)男人，另有一張空位。
“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新來的墨塵師弟。”沈玉環(huán)視左右，然后看著墨塵眨眨眼睛。
墨塵趕忙站起身來，有些局促地行了一禮：“見過各位師兄。”
“不必見外。”那位身材敦實(shí)的男人擺擺手。“我叫顧信。”
“劉德毅。”瘦高的中年男子跟著開口。“坐你對面那個位置的叫高明，他常年在外，回來得少。”
“我們這里沒有那么多規(guī)矩，隨便點(diǎn)。”沈玉露出笑容，示意墨塵坐下。“吃飯吧，不然菜都涼了。”
墨塵等幾位師兄開吃之后，方才拿起筷子，夾起面前的菜肴品嘗起來。
顧信招招手，幾位少女會意，連忙上前斟酒。
一位少女捧著酒壇走到墨塵身邊，投來詢問的目光。
“墨師弟要來一杯嗎？”劉德毅端起酒杯，面帶笑意。
“不了不了，我喝茶就行。”墨塵忙不迭地?cái)[手。
“哈哈哈，老劉，墨師弟這才多大，你就讓他喝酒。”沈玉拔高聲音，帶動氣氛。“來，我倆喝一杯。”
“先干為敬。”劉德毅欣然大笑，托杯仰頭，一飲而盡，發(fā)出滿足的長嘆。
“哈哈哈，劉哥還是豪氣。”顧信拍手稱贊。“沈主管，我也敬你一杯。”
幾人推杯換盞，氣氛轉(zhuǎn)眼就熱烈起來。
墨塵對這場面不太適應(yīng)，安靜地吃著菜，偶爾配合地露出笑容。
“……顧信，你是不知道，這事當(dāng)年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都傳到教御耳朵里去了。不信你問老沈……”
“我跟你們講，要不是我一個人把這事扛下來了……”
“……你們認(rèn)識趙思澄不？他現(xiàn)在擱落陽峰也算一號人物了，當(dāng)年我們一起吃飯的時候……”
酒到酣處，三位師兄扒著一些陳年舊事，聊得興致高漲，說話都像是喊出口的一般，行為也越發(fā)肆無忌憚。
“來，坐。”顧信拉過一位少女，把她按在身旁的椅子上。
少女起先一驚，隨即露出順從的笑容，替顧信斟酒。
“誒，蕓蕓去哪里了？”沈玉忽然開口問道。
“在這里呢。”一位身著大紅羅裙的美艷女子捧著琵琶掀簾而出，柔媚的目光從席間眾人臉上一一掃過。
“我還以為你們把人家忘掉了。”紅裙女子?jì)舌烈痪洌p輕提起裙擺，斜坐在一方矮幾上。
“哈哈哈。”席間幾位男人都放肆地大笑起來，目光銳利得如同刀子，從女子身上的每一寸肌體剜過。
這位名叫蕓蕓的女子打扮大膽，華麗的長裙領(lǐng)口開敞，露出雪白的玉頸和精致的鎖骨。寬大的裙擺在矮幾上鋪展開來，半截嫩滑的小腿從中探出，羅襪褪至鞋口，纖細(xì)的踝骨若隱若現(xiàn)。
墨塵只望了一眼，便不敢再看，紅著臉低下頭去。
女子婉轉(zhuǎn)的嗓音伴著琵琶輕柔的旋律悠悠響起，席間熱烈的氛圍漸漸變了味道。
顧信的手不安分地游移，劉德毅的目光開始渾濁，沈玉的笑容不再純粹。
“各位師兄，我吃好了。”墨塵起身辭別。“今天有點(diǎn)累，先回去了。”
“哦，好。”沈玉轉(zhuǎn)過頭來，朝一位年紀(jì)最小的少女吩咐道。“靜兒，帶墨師弟休息去吧。”
名叫靜兒的少女快步趕上前，推開門。
墨塵邁步而出，離開了這處醉醉靡靡的溫柔鄉(xiāng)。身后歌樂升平的大堂中隱約傳來女子的驚呼聲、嬉笑聲，令人浮想聯(lián)翩。
微涼的夜風(fēng)迎面吹來，將墨塵紛亂的思緒一一拂散。他長呼一口氣，如釋重負(fù)。
“這邊走。”靜兒跑上前來引路。
兩人行至西苑，墨塵推開院門，轉(zhuǎn)身說道：“謝謝，你回去吧。”
“我下午就已經(jīng)搬過來了。”靜兒神態(tài)忸怩，帶著幾分羞澀。“沈管事吩咐我，今后負(fù)責(zé)服侍公子。”
少女的回答令墨塵猝不及防，一時間愣在原地。
“我先去準(zhǔn)備熱水，公子好早點(diǎn)沐浴歇息。”靜兒說著擠進(jìn)了院中。
“欸……”還不待墨塵出聲拒絕，少女已跑遠(yuǎn)了。
深夜時分，搖曳的燭火灑下微弱的光明。
墨塵坐在床頭，捧著一本書冊，皺起了眉。這本白天領(lǐng)到的《木元決》他翻來覆去看了許久，卻始終不得入門。
“還是等明天問問師兄們吧。”墨塵輕輕合上書收在柜子里，吹滅了蠟燭。
“公子要睡了嗎？”靜兒清脆的聲音從外屋傳來。
“靜姐你還沒休息啊？”墨塵詫異地開口。
“我等著為公子寬衣。”靜兒掀開里屋的門簾，走入房中。
“不用不用，方才就說過了，這些我自己來就行。”墨塵慌張地把剛解開的腰帶重新系上。
“那我為公子揉揉肩。”靜兒面帶笑容，坐到墨塵身旁。
“真不用了，你快去歇息吧。”墨塵挪了個地方。“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你住外屋可以，但是不必進(jìn)來，不然我很不自在。”
“公子放松些，習(xí)慣就好了。”靜兒伸手扶住墨塵的肩膀，輕輕按捏起來。
“別別，等一下。”墨塵立馬彈起身。
“公子是嫌棄我嗎？”靜兒見他如此抗拒，不由得有些沮喪。
“不不。”墨塵連忙否認(rèn)。“我的意思是你對我不用這么費(fèi)心，隨便點(diǎn)就行。”
“我明白了，謝謝公子。但......”靜兒遲疑片刻，丟下一句話后，掩面離去。“我伺候好公子一人，總好過將來服侍所有人。”
墨塵呆立在原處，如遭雷擊。
窗外的風(fēng)聲從縫隙中傳來，斷斷續(xù)續(xù)，起起伏伏，像是輕聲的嗚咽。
晚宴上的一幕幕在腦海中不停翻涌，少女悲戚的話語在耳畔久久不散。
墨塵躺在床上，心緒翻涌，不是滋味。
他曾經(jīng)以為修士盡皆一心向道，無欲無求，以為宗門法規(guī)嚴(yán)謹(jǐn)，人人向善，以為雜役弟子肯定更勤奮刻苦，孜孜不倦，但現(xiàn)實(shí)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墨塵感覺自己與這里格格不入，一個想法悄然在心中扎根。
他必須離開，這里不是應(yīng)該停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