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剛喊完話。通往馬棚那邊的角門，就出現(xiàn)了榮府大管家賴大的身影。

　　見他倒騰著碎步，一路跑到老爺跟前。臉上還粘著幾道火灰印子。額頭滴下幾溜兒汗水，浸開滿面灰塵。

　　急剎車之后，賴大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仰頭笑著道：“讓老爺受驚了，小的該死！好在火已經(jīng)救下來了?！?p>　　見他滿面灰塵，臉上就和花貓兒一樣。身上外袍，都被火星燒開了幾道口子。二月天氣里，還把一雙衣袖挽起半截。

　　除了身子肥胖之外，活脫脫一副鄉(xiāng)下老農(nóng)模樣。

　　賈政一時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抬起腳尖，撩向賴大肩頭，笑著說道：“起來吧！你也歲數(shù)不小了。以后遇到事情了，指揮小廝們干活兒就行！”

　　賴大等著老爺?shù)慕羌鈨?，碰到自己肩窩，這才順勢一骨碌爬起來。又抹了一把汗水，把那幾道火灰涂勻。臉上給這一把擦得更臟了。

　　沖著老爺一臉憨笑，點頭哈腰道：“這有什么！看著火勢急了，也顧不得講究其他。小的這副身體，還能伺候老爺好幾十年呢?！?p>　　賈政一邊笑著，一邊擺手說到：“下去歇一會兒吧，不用在這里賣乖了。”

　　說完轉(zhuǎn)身，就往書房走去。一邊走，一邊叫道：“環(huán)兒到書房來?！?p>　　賈環(huán)聽到叫他，不敢怠慢。和賈蘭揮手告別后，趕緊跟了上去。

　　心里卻疑惑想著…不是要問尸體的事情嗎？

　　這時，才見賈政一拍額頭。扭回頭來，喊住賴大。皺起眉毛問道：“那邊的尸體是誰？好端端的，為什么會有人投井？”

　　賴大轉(zhuǎn)過身子來。低著腦袋，長噓短嘆地說道：“是太太身邊的丫鬟金釧，剛才就在井跟前玩兒。那邊火起之后，小廝們一下混亂起來。她一不小心，腳下打滑，就一頭栽了下去?！?p>　　賈政聽完，嘴里咦了一聲，接著問道：“她不在太太身邊伺候著。這會兒，跑到井邊玩兒什么？”

　　賴大嘆氣說道：“因為金釧歲數(shù)大了。前日太太才開了恩，打發(fā)她出去成家。在太太跟前，這孩子一向拘束慣了。這兩天剛出來，高興地到處逛著玩兒。誰知今天……”

　　話說一半，眼圈就紅了。喉嚨哽咽著，再也講不下去了。

　　賈政總算弄明白了事情原委。也就不放在心上了，直接交代管家：“畢竟是一條人命。打發(fā)一個人去縣衙，報一個意外命案吧！”

　　賴大清了清嗓子，小心說道：“回老爺，金釧這丫鬟…是咱們府上家生的奴婢。并不在縣衙黃冊上登記……”

　　其實，大晉律法并不保護奴籍人口的生存權(quán)力。

　　即便從外面買人的時候，買賣身契在縣衙有存根備案，人口入的了黃冊奴籍?？墒浅隽巳嗣?，也只會判罰主家一些銀子，拿出來陪給苦主。

　　就比如襲人這樣的，全家只有她一個人，是賈家的奴隸。如果她在府中死了，只需要派小廝去縣衙，報一個自殺或者是意外命案。再陪一些銀子給她家人，就可以結(jié)案！

　　也就是說，襲人的命，在大晉法律上，還值一些銀錢。

　　而金釧的家里，往上幾代人都是賈府的奴才。她出生的時候，就連奴籍都不登記，是標準的黑戶人口。

　　生殺予奪全部操于主子的手中！

　　賈政聽了，想著這樣更好。省得報案的時候，傳出一些風言風語，損害府上的門風聲譽！

　　抬頭吩咐賴大道：“賞一些銀子給她家里。好好發(fā)送了吧。畢竟伺候過太太一場?！?p>　　吩咐完后，徑直往書房走去。

　　賴大對著老爺背影。擠出笑臉，嘴里嘖嘖贊嘆道：“太太已經(jīng)賞了銀子和衣服。主子們這般仁義！也不知道，這丫鬟哪輩子修來的福氣，能托生在咱們府上！”

　　……

　　賈政坐回書房?？粗T口垂手站立的賈環(huán)，心懷大慰。

　　比當年的大兒子賈珠，進學(xué)還要早幾年。若不出意外，他就是榮府中第一個進士。多少可以慰藉先祖門楣了。

　　可惜…不是寶玉…

　　……

　　賈環(huán)進來之后，一直不見便宜老爹發(fā)話。哪里知道他在心里暗爽。

　　一直站得腳底發(fā)麻，正要悄悄活動活動腿腳。這時，門口有小廝回報：“老爺，興隆街的大爺來了。”

　　賈政被打斷暢想，吩咐外面道：“快請進來！派人去把寶玉叫過來！”

　　沒一會兒，賈雨村風度翩翩走進書房。一邊走著，一邊拱手作禮道：“給老世翁道喜了！府上可是出了一個舉業(yè)神童??！”

　　賈政起身還禮道：“雨村不可過譽！環(huán)兒還小，正經(jīng)應(yīng)該是嚴厲督促的時候。”

　　賈環(huán)只好上前見禮：“見過世兄！”

　　賈雨村裝模作樣，夸張地上下打量賈環(huán)。一邊還嘴里嘖嘖發(fā)出聲音。

　　好一會兒后，朝賈政笑著贊道：“小哥兒目朗神清，一看便知道是意志堅毅之輩?？婆e功業(yè)艱難，只有這一項品質(zhì)，才是最難得的！”

　　賈政正要謙遜幾句，瞥見寶玉恰好走進屋里。

　　見他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而且神情恍惚，眼神躲躲閃閃。

　　恨兒子不爭氣！心頭發(fā)火，開口喝罵道：“怎么這會兒了才過來！還不上前見禮！”

　　那邊賈雨村不等賈政罵完，早就向?qū)氂褡呷ィ笆仲r笑道：“二爺近日，可有什么佳作詩詞？也好讓我瞻仰瞻仰！”

　　從邁步進了門內(nèi)，寶玉一直面色僵硬，眼神空洞。這會兒，也只勉強笑著還了一禮。

　　賈雨村也不以為意?；剡^身來，還搖頭晃腦，接著拍賈政的馬屁：“二世兄天性聰敏，所作的詩詞空靈娟逸，不拘一格。上次有幾個同年拜讀過后，就一直嚷著我，討要新作！”

　　賈政明白這是客套話?？墒牵约阂舱J為，寶玉平時有一些歪才。所以聽了這話，多少心中受用！

　　只是看見寶玉那里一臉的愁悶，時不時又唉聲嘆氣。若不是當著賈雨村這個外客，恨不得下死手，立刻打罵一頓。

　　賈政胸中煩悶，揮手說道：“不成器的東西，都下去吧！”

　　賈環(huán)無辜被罵，也不敢吭聲。撇了撇嘴角，跟著寶玉就往外走。

　　這時，聽見賈雨村攔道：“老爺慢著，我今日請見，原是為了一件事情。正和倆位世兄相關(guān)！”

　　能有什么事情和那孽障有關(guān)？賈政心里疑惑，皺眉問道：“雨村有何事情，直說無妨！”

　　賈雨村收斂笑容，正色回道：“老爺不要嫌宗侄放肆。府上私塾，只能為族中子弟開蒙。可是，二位世兄已經(jīng)到了讀書科舉的年紀。應(yīng)該另外聘請一名德才兼?zhèn)涞臉I(yè)師，以免耽誤了他們課業(yè)仕途！”

　　賈政低頭琢磨。他哪里去找德才兼?zhèn)涞娜迳?！像賈代儒那樣的“窮秀才”倒是一大把。

　　現(xiàn)在，給寶玉請的業(yè)師，也是一個白胡子秀才。

　　不過，環(huán)兒過幾個月，就能進學(xué)了！確實應(yīng)該請個名師指點……

　　也好讓寶玉跟著，一起進益學(xué)問……

　　可是，真要有讀書的本事，早就去考舉人進士去了。誰會給人上門教書來？

　　心里胡亂想了一陣，始終沒有頭緒。只好抬頭問道：“雨村既然這么說，可是有了人選可以推薦？”

　　賈雨村拱手賠笑道：“老爺明察！確實有一個合適人選。此人是我昔年的同僚張如圭，乃是兩榜進士出身！當日與我一同，因為被小人讒言參奏，被害革職至今?！?p>　　賈政一聽是個進士，慌忙擺手道：“萬萬不可！如此大才，怎能屈尊來府上，只為教這幾個孽障！”

　　賈雨村長嘆口氣，語氣落寞說道：“對于官場，如圭已經(jīng)心灰意賴。他如今已經(jīng)立下大志愿：窮盡一生教書育人，獎掖讀書后進之輩！”

　　賈政聽了，臉上表情動容。好一會兒，才撫掌嘆道：“張生能夠擺脫名利羈絆，一心只為傳道授業(yè)！此真乃古仁人之風也！若能有一面之緣，此生不負也！”

　　聽到這么一個進士出身的業(yè)師，賈環(huán)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倒霉！

　　不過，這事情也輪不到自己發(fā)表意見！唉…跟著那大儒學(xué)習(xí)一段時間，自己的文章水平，起碼可以提升一大截吧！

　　正在暗暗吐槽，冷不防聽到便宜老爹的評語！心中如同潮水狂涌。

　　不過就是一個進士光環(huán)，老爹這是什么智商？不過，一想想他是怎么對待賈雨村的，也就不奇怪了！

　　老爹一個勛貴之后，卻在文官圈子里面混。面對正經(jīng)的進士出身，多少心里有些自卑心理作祟。

　　又不通庶務(wù)，在人情世故上很遲鈍。只會一味的附庸風雅…

　　剛鄙夷了幾句，又聽見上首賈政喝道：“往后，都要刻苦攻讀！互相督促學(xué)業(yè)！若還不知上進，仔細你們的皮！滾下去吧！”

　　怎么就不能好好說話了！賈環(huán)心中無奈，只能跟著寶玉出門。

　　賈雨村看著倆人出去，微笑點頭，一副贊賞后輩的模樣。

　　心里想著，這事情總算辦成了。張如圭的請拖銀子，也不算白收他的。若以后，他靠了賈家起復(fù)官身?？偛荒芡?，自己今日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