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冷颼颼的風吹得人直哆嗦,已是深秋,皎潔甚而有些慘白的月光打在地上,這久無人踏足的庭院顯得格外荒涼,一個約莫七八歲的提著燈的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摸進陰暗潮濕的地下牢獄,卻又在鐵質柵欄外躊躇不前。
幾步之隔便是牢門,里面的人,雖是看不清面容,但憑輪廓也不難看出――被兩根粗鐵鏈禁錮的,只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但是,這牢房里關著的,哪個不是惡貫滿盈?
昏黃的燈光照在少年的臉上,看起來有些可怕,到底是八歲的小姑娘,九謠心中一慌,顫抖的手有些發軟,只聽“咣當”一聲,手中提著的食盒掉在了斑駁的地上。
“你站那么遠干嘛,我又不會吃了你。”
牢房中坐著的少年忽地開口,九謠倒是沒聽清他說的什么,自己卻硬是嚇得摔倒在地,捂著雙眼顫抖不止,心里直埋怨管事姑姑給她安排了這么個駭人的差事。
“喂,小丫頭?”少年再次開口,嘴角嚼著一抹玩味的笑意,“你莫不是嚇傻了吧?我一人待在這里還沒有害怕呢,你怕個什么勁?你是來送飯的,還是來自己嚇自己的?”
九謠也不肯聽他說話,站起身來拔腿就跑:“食盒……就在那里,你……你自己拿吧!”
“站住。”少年站起身來,抖動了一下掛在身上的鐵索,“你覺得,我這副樣子,自己怎么拿?”
一聽這話,九謠頓時停下了腳步,陷入了心理斗爭,她心里確是糾結,但這糾結又顯得幼稚可笑――她是就這么回去被姑姑責罰呢,還是“冒死”進去?
終究還是更怕管事姑姑責罰,九謠嘆了口氣,頗有些赴死般的感覺,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到了牢門前,鑰匙早在昨天就被放進了她的口袋,此刻她卻沒有任何勇氣把門打開。
咬咬牙,九謠心一橫,擰開了門鎖,鐵門似乎有些生銹,打開時的聲音十分刺耳,讓人聽了渾身起雞皮疙瘩。
猶豫地走到少年身邊,九謠打開食盒,卻在看到里面的“不明物體”時,幾乎要吐出來――
一個硬邦邦的餿饅頭,一碗黑乎乎的不知什么東西……擺在偌大的食盒里。
九謠頓時感到胃里翻江倒海,她壓下心中的惡心,一直向后挪到墻角,有些想干嘔,奴婢房的食物雖然不濟,但也絕不至于給她們吃這樣的東西。
“怕是給豬吃都會被嫌棄吧……”九謠小聲嘀咕,一邊偷偷瞄著少年看到里面的“食物”時的表情。
令她難以置信的是,少年似乎毫無所覺,一點都不在乎將要被他吞下的是些什么,十分迅速地消滅完了那滿滿一碗“不明物體”,還煞有介事地擦了擦唇角。
眼睜睜地看著少年行云流水般的動作,小姑娘心里生出幾分震驚,幾分不解,倘若換作是她,即便是死了,也絕對不會吃這般讓人惡心的東西,她向前走了幾步,片刻沉默后,終是開口:“你……怎么能吃得下那樣……”
她本是想說“那樣惡心的東西”,可話到了嘴邊又覺得不大禮貌,硬是又吞了下去,倒是有些尷尬了。
少年卻并不在意,瞥了她一眼,只是枕著胳膊斜倚在墻壁上,淡淡道:“習慣了。”
一時間,九謠也不知怎么回答,只是心中不免泛起一絲同情。
這快要入冬的時節,再加上這地牢濕冷的厲害,九謠饒是穿了棉衣也依舊感到些許涼意,可少年僅著一件薄衫,不僅又臟又破,還小了許多,衣袖足足短了幾寸,但他仿佛并未感到寒冷,只是慵懶地半瞇著眼。
意識到自己不宜久留,九謠只得開始收拾放在地上的碗筷,卻不免又想細細打量眼前的少年。
在九謠看來,他的一身裝束雖然實在讓人不敢恭維,但那張臉,絕對稱得上絕色了:濃密的睫毛叛逆地稍稍向上揚起,目光深邃,英挺的鼻梁,像花瓣一樣粉嫩的嘴唇,他的皮膚白皙得有些發冷,不知是久不見日光,還是原本如此。
一身破衣也掩不住他卓爾不群英姿,說來可笑,這少年的落魄模樣,卻生生叫她看出了一種……由內而外散發出的君臨天下王者氣勢。
“喂,看夠了嗎?”少年忽然開口,九謠一驚,先是有些茫然,隨即便感覺臉頰有些發燙,慌亂地低下頭。
“哈?小丫頭,叫什么名兒?”饒有興致地看著九謠的反應,少年似乎心情愉悅,偏頭靠近九謠。
“我叫……”她本想告訴他,卻又想起管事姑姑的告誡,沒有繼續說下去,反而加快了手中的動作。
見她不回答,他也不再追問,反而伸手在地上寫下了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又開口道:“這是我的名字――司空宸。”
司空宸的舉動立馬吸引了九謠的注意,她有些驚愕地看著地上的字,目光中似有什么在發亮,她一直都渴望同那些大家閨秀一般識文斷字,卻從沒有這樣的機會,如此卑微的身份,似乎早已注定了她只能如井底之蛙一般,生活在這深宮大院中最不起眼的地方。
“你……你還會寫字?”九謠仔細看看地上的三個大字,不敢相信這個“罪犯”居然還識得字。
這下倒是輪到司空宸不明白了,他眉頭微皺,不解地看著九謠:“這樣的小事,很值得拿來說嗎?”
九謠一時有些錯愕,對她而言,讀書,寫字,就是她這輩子最大的奢望了,她“蹭”地站起來:“這可是我最想實現的愿望,怎能說是小事?!”
司空宸似是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驚了一下,默了一瞬,又笑著道:“那你告訴我你的名字。”
“呃……九謠,莫九謠。”九謠下意識地答道,反應過來已經脫口而出了。
九謠瞬間有些尷尬,但話已經說了,便是多說一句也沒什么,于是輕咳一聲,接著說:“我娘說是謠言的謠,可是我不會寫……”
話音未落,下一瞬,九謠的小手就被司空宸執在了手中,用她的指尖,輕輕地在地上寫著。
他的手……格外冰涼,卻意外地讓她感到一絲灼熱感,她便是再不懂事,這樣的身份也使她分外早熟,男女有別更是很小之時便已懂得,如今雖是簡單的肢體接觸,異樣的觸感讓九謠十分不自在,小臉已是通紅。
“寫好了,九謠。”
“啊?”九謠忽然回過神來,乍一下聽到自己的名字從他的口中傳出,九謠感覺有些微妙。
燈光映襯下,小丫頭雙頰通紅的羞赧模樣便毫無保留地撞進少年眸中,他不禁輕笑一聲:“你才多大啊,怎的碰一下就會臉紅了?”
“……啊……”九謠下意識摸上發燙的臉頰,愈發難堪起來,“我……我八歲了……”
“八歲啊,看來我是虛長你好幾歲了,你若不介意,喚我一聲哥哥倒也無妨。”司空宸看著她,摸了摸下巴,徐徐道。
九謠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地上寫著的屬于自己的名字,小聲嘀咕:“我也想……”
“怎的,你想學寫字?”
九謠愣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
“哦,那你先叫一聲宸哥哥來聽。”少年的語氣滿是戲謔,九謠頗覺不爽,不想緊接著又聽他開口:
“那我們做一筆交易如何,你每夜來這里,我教你識字,而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可行?”
司空宸唇角嚼著一抹笑意,饒有興趣的看著面前的小丫頭。
“真的?”九謠愣了一下,她做夢都想不到,她也可以有機會識字了!
司空宸輕輕一笑:“自然,不過今夜怕是不行了,天已經晚了,明日,我便可以教你識字寫字。”
“好啊!你可不許反悔!我們拉勾!”九謠伸出小指,司空宸輕笑一聲,也伸出小指,和九謠拉勾。
“拉勾勾,一百年,不許變!”
九謠回到司衣司已是深夜,她躡手躡腳地把食盒放回后廚,又躡手躡腳地回了奴婢房,她著實是困了,趴到自己的床上,倒頭便睡。
早晨,九謠是被生拉硬拽拉起來的,她雖不情愿,卻不得不忍著寒冷和睡意從床上爬起,她揉了揉眼睛,望向外面,窗外黑漆漆的,怕是連四更天都沒到,現在叫她們起來顯然是出了事。
張媽媽粗暴的聲音已經越來越近,一群小丫頭如一群受了驚的小雀兒,嘰嘰喳喳地叫著鬧著,忙著擠出房門,生怕晚了會被責罰,九謠迷迷糊糊地跟在眾人后面。
“昨晚看守染房的是誰?!”張媽媽擼了擼袖子,看起來兇神惡煞,直嚇得一群小丫頭都抖了抖。
這時,一個九歲左右的小女孩顫抖著舉起雙手,向前邁了一步,用極低的聲音道:“回媽媽……是奴婢……”
“啪!”
女孩的臉上登時多了幾道鮮紅的指印,眼中也泛起了淚花。
“沒用的東西!連個門都守不住,要你做什么?白吃的么!太后的吉服僅染了一半,今早卻被裁破了,死丫頭,全染房的人都得跟著你送了命!”在這個五大三粗的中年婦女面前,那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小姑娘顯得更加單薄無助,卻沒人敢替她說一句話。
這樣的戲碼,在奴婢房里是常有的,更何況,由于染房的活都比較輕,分在染房的也都是一些同九謠差不多大的小丫頭,大多都什么也不懂,因為無知送命的還真有不少。
“告訴你們!眼瞧著壽日便要到了,別說何時再重新趕制出吉服,就是重新制染料染色,這時間也不夠了,若是找不出那夜闖染房的小賊,不止你們,就連我也跟著遭罪!管事姑姑吩咐了,倘使賊人在你們中間,不論是誰,亂棍打死!”
???這下,這群小丫頭才真正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頓時叫每個人都捏了一把冷汗,尚且不論若到時候吉服沒制成,染房所有人是不是都活不成,她們首先該擔心的,是自己平日里可有得罪過什么人。
這些小姑娘雖然年紀都不大,但畢竟是在這種地方成長,也不乏有些心思歹毒的,小小年紀便學會害人,倘若叫有心人在這個節骨眼上陰自己一回怕是哭都沒處哭。
九謠只是覺得困,想著和自己也沒多大關系,便沒怎么聽,不想,站在她身旁的女孩卻忽然開口。
“張媽媽,昨夜九謠很晚回來。”說罷,唇角便噙了一抹笑意。
瞬時,九謠心中警鈴大作,很明顯,這是話中有話,這個女孩名為徐穎,曾是一國公主,就在兩年前,徐穎所在的姜國被如今她們所在的炎國滅國,于是,這個集萬般寵愛于一身的小公主在一夜之間淪為亡國奴。
她同徐穎沒少打過交道,起先關系還算不錯,可之后因為一些事,她們只間便開始冷凝起來,即便之后徐穎不再如之前那般待她,但也沒有像這樣明目張膽地針對她……
可如今顯然,對方是要借題發揮了。

無邪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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