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一直以來被人們認為是人生最大的喜事,在幾乎所有的文化體系中莫不如此,何耶?
是因為愛情終于修成正果有情人終成眷屬?
仔細想來,其實不一定是,戀愛才是愛情的最佳表現形式。“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這種論斷雖然粗魯武斷,毫無疑問也是無數份愛情歸路得出來的經驗之談——愛情的終結是喜事?這似乎說不通。
我想來想去,或者是因為婚禮意味著新生命的孕育吧?
所有生命無論動物還是植物,其一切行為的原始動機無不是生命的延續,人類有史以來被記載的那些戰爭、瘟疫、變革、遷徙等等等等,也都與種族的延續密切相關。
于是乎,婚禮這一預示著新生命孕育的儀式被人們視為最大的喜事,也就不難理解了,它被賦予種群延續的征兆,確實值得同類歡呼雀躍。
你會說,那人的出生不比這個征兆更加直接么?
是的,任何事物,期望的過程都遠比其實際出現更加令人激動!
在這底層的原始動機趨勢下,人們逐漸的就習慣于把婚禮本身當成一件高興的事情了。
雖然車小明的婚禮因為新郎到重慶治病缺席而充滿遺憾,但并不改變它是喜事的本質。
只是車小明的葬禮和婚禮相差不到一個月,婚禮帶來的喜悅本來就并不徹底,持續的時間也太短暫,大家很快陷入了車小明的病痛帶來的愁緒中,隨著車小明的故去,這份愁緒會慢慢散去,當然這份喜悅已將逐漸不見蹤跡,要是一切都能夠就此消停,就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那就好了。
只是,“世間再無我”與“世間本無我”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態,至少在周圍的人身上是這樣。
收到車小明死訊的時候我在湖南出差,剛好采訪任務進展也不順利,我就直接返回來了,沒有回重慶,直接從那邊通過火車趕回去參加車小明的葬禮。
火車只能到秀山,秀山的弟弟已經提前趕回去幫忙去了,我正犯愁從秀山到我老家這段沒有公交車的路怎么回去呢,王勇電話給我說,因為李長軍不敢去他們家幫忙,也沒有其他事情可做,就讓李長軍開車來秀山接我。
李長軍就可以開車了?也是,差不多一個月時間了,應該恢復得差不多了吧,要是他狀態不好,見面后就我開車也行。
我在約定的一株道旁樹下刷著微博等候李長軍。
不一陣子,一輛有點舊的皮卡停在我跟前,駕駛席上的李長軍透過副駕駛席沒有搖上去的玻璃,有點興奮的看著我:“小兵,快上車——”
他還是用我們小時候一起玩耍的時候的稱呼招呼我,這個稱呼現在上班的環境中也很多人叫,但都不是這種無法形容,似乎慢慢已經被我忘記了的語調。
一股帶著踏實的親切感瞬間酥軟了我的疲憊。
我跨上車,我們就出發了。他開車很專注,剛好我可以在他不留意的狀態下偷偷的仔細看他,并一邊有一搭無一搭的問他打工的情況,孩子上學的情況等等。
變化真大!這個我眼中最健碩開朗的玩伴,如今年齡不到四十,卻已經頭發稀疏,皮膚發黑了,皺紋就像用畫筆畫上去一樣簡單清晰,把那張被汗水浸得毛孔清晰的臉固定得有點像一張夸張的面具,不太看得清其后的表情。
我本來想起問問李長軍,我們那邊長輩中有哪些人當年當兵出去后就沒有回來的,但我話要出口的時候就又改變了主意。
算了吧,他這個樣子或者不像我一樣有閑心來關心這些八桿子打不著的事情,更何況,他年齡本來就比我小,知道的也不一定就比我多。
李長軍雖然變樣很大但是卻還算得健康,也看不出來任何傳聞中的那些事情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
但我著實是好奇,婚禮的時候,是什么原因讓他突然就變得瘋瘋癲癲了?是什么力量讓他幾乎是瞬移一樣上到那顆碩大的拐棗樹上去?
這棵樹的位置與他消失的方向完全相反,也并不容易上去,我們小時候最千翻的那段歲月要上去打拐棗都無計可施的一顆大樹啊!
“你還好吧?”我這么試探著問。
李長軍繼續開著車,轉頭對我有些羞澀的一笑:“我們這打工的就是混口飯吃,那里談得上好不好的,不能跟你們比——”
其實他那臉還是有表情的,并且還很細膩,但他顯然會錯了我的意,我也不得不順著他的話繼續有一搭沒一搭。
從秀山到我們老家有六七十公里吧,路過甘龍口這個貴州的小鎮以后就是才修好不久的山村公路。
這些年家鄉變化真大,原來從甘龍口趕回去的那條必經之路已經被很多交錯的公路替代,選擇很多,但都無一例外逼窄崎嶇,車行很慢。
李長軍征求了我的意見,說走一條才修好的路,主要沿著山脊走,順便看看家鄉的風景。
“看風景?這天都黑了,怕是看不到吧?”
李長軍說,天黑了也有天黑了的好看,我就讓他隨便了。
剛上山村公路天都已經只看得到路了,附近的山都變得黑黢黢的,連輪廓也逐漸隱去,只有天際的晚霞還在做最后的堅持,給眨巴著眼睛爬上穹頂的稀稀朗朗的星星們,交接守護這個世界的光榮任務。
確如李長軍所說,天黑了也有天黑了的好看,山路上一個其他的車也沒有,遠遠近近的村莊里燈火逐漸點亮起來,讓我們的車就像穿行在一首縹緲的詠嘆調中一樣,連引擎的嘯叫也掩飾不了這山村夜晚的安詳與寧靜。
我偶爾又問問李長軍,確認某處燈火是什么地方。顯然,他回老家去的時間比我多得多,基本都能想起來,他的提示也能夠迅速讓我想起來那個熟悉村子的名字。
“那里?那是絲茅坪,原來趕甘龍口就要從那里翻下去到貓溝河。”
絲茅坪這幾個字竟然讓我背脊有了一絲涼意,車軍和車小明就是在那個村子下面的貓溝河看到怪異的幾個人,爬上身邊的土坎就裊裊然消失的。
本來從那邊走還要近一些,難道李長軍選擇現在這條新路其實也是在回避那個被故事籠罩的貓溝河?
但是我并未做聲,天黑了他也應該看不到我的表情。
李長軍說,前面那個三岔路口我們左轉,還有兩三公里我們就到了。
這我當然知道,我說不著急,慢慢的吹吹山風也好。
這時,李長軍突然一腳剎車把車靠在了路邊,我也正好看到對面的路上有車過來,車子的遠光燈很耀眼。
李紅軍停車的時候還在自言自語的解釋自己的行為:“這里寬點,對面有車過來,如果他要過這條路上來的話這里好讓些。”
應該是個摩托車吧,就一個燈呢,我說。
李長軍說,這些地方的車都很爛,壞了一個燈還在到處跑也是常有的事,就分把鐘的時間,等等也無妨。
對面是一個u型的山脊,從那邊道路滑行下去后很多車都會猛踩油門才能爬上這邊十多米的坡,爬上來就到我們前面肉眼可見的那個三岔路口,要么往我們的來路,要我們往我們的去路上繼續前進。
可是,對面的車燈消失在山脊處之后,卻遲遲不見出現在前方的路口。
耶,是不是出故障了?我說,我下去看看呢。
李長軍在儀表盤的微光映襯下的臉上有點緊張,他說,算了,再等等吧。
但幾分鐘過去了,還是沒有任何動靜,我再次提議下去看看,李長軍不置可否,就把車往前挪到了三岔路口。
我下車走到駕駛席旁邊向剛才車燈閃耀的那個位置看去,在星輝下,這條沿著u型山脊伸展開來的路盡收眼底。
并無其他路口可以離開,路上冷冷清清,路邊的沙石滑落的聲音窸窸窣窣,并不見任何車輛乃至人跡。
我們還是下去看看吧,會不會翻車了什么的,我這么提議著轉身征求他的意見。
我看到車上的李長軍已經明顯不正常了,喘著氣,儀表盤的微光照見,他臉上還有豆大的汗珠。“不去了,你快上車吧。”
我看他狀態不對,就回到副駕駛上,他調整著方向就匆匆的出發往家走了。
一定是車小明!李長軍這么篤定的說。
對了,那個山脊就叫雞爬坎,此前聽我父親轉述的,車小明應該就是騎著摩托車從那邊的路上沖下山脊,在這邊上坡的路上車輛失控翻車下去的。
我頓時汗毛倒豎,情不自禁的回頭從后窗看出去,那個u型山脊正好被換一個方向看得真切,什么也沒有,倒是好像有悲傷的呻吟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到腦海中時已經細若游絲。
在車上一路無語,我看到,李長軍在不停的掃視后視鏡。
我不太敢把頭伸出窗外往回看,但控制不了偶爾從后窗看一眼——車尾燈照亮離車很近的路邊雜草,就像黑暗世界的觸角一樣向我們前進的車簌簌撲來。
還好,很快就到我們村里了。
李長軍把車轉進毛三ba家的院子,熄火,雙手在他面具一般的臉上搓了兩把,強迫自己放松下來,才說:“你知不知道有誰叫汝琴的?”
我還沉浸在幾分鐘之前的氛圍中,誰?我隨口問。
他看著我,有些可憐的說:“我原來在埡口碰到的那個姑娘,她說她叫汝琴。”
我在腦子里轉了幾個彎才想起來,他說的是20多年前在三公田回我們村子里的山丫里,碰上后來被傳是呂家姑娘的事情。
盡管那之后人們也并不懷疑他說的情況真實,但絕大部分人也就只能當這事從來沒有發生一樣對待,也算是不揭他傷疤從而期待他從不幸中盡量早點恢復過來。
但顯然,沒有人提起不僅沒能令他遺忘,倒讓那一刻的驚恐深深的沉淀進了他的記憶深處,在不經意間就如今晚這種再次受到驚嚇,就又清晰的跳脫出來了。
或許是覺得剛才我跟他共同經歷了在雞爬坎的那詭異一幕,他覺得我會理解他的心情,才這么鼓起勇氣來問我。看得出,他信任我。
可是我不知道啊,我甚至都覺得說不知道就有點對不起他對我的信任,囧得巴不得隨口編個故事騙騙他了。
“我都慢慢的要忘記了,但是車小明媳婦和她太像了!”李長軍似乎對我沒有出口的答案也并不關心。
村里的人們聽到了車子進村的響動,應該知道是李長軍接著我回來了,都紛紛來熱情的跟我打招呼。
我跟大家打著招呼,余光看到從車上下來的李長軍,身形畏縮,表情痛苦。看來,他這臉上的皺紋,也不全是歲月的滄桑,還是心理掙扎的痛苦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