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發(fā)生的事情富貴其實不是特別清楚了，因為在那之后的很多年，他都一直在周邊的那些村落里靠別人家的殘羹剩飯或者施舍為生。
年齡稍長，就在別人家里幫工，混口飯吃。
而每年立春之后，他還利用這農(nóng)閑的幾天時間四鄉(xiāng)八寨到處去講春，一方面混飯吃，另一方面也為這接下來的一年將在何處去落腳四處打聽。
講春是什么？這說來話長，但大概講來，就是在春天來臨的時候，春官專程翻山越嶺逐家登門，給每一家人送去祈禱與祝福的一個活動。我但印象中，春官似乎也是上天派來到這個世界來傳遞福音的人。
為了講述方便，我以后在講另外一個故事但時候再告訴你關(guān)于春官先生但那些神奇力量，我現(xiàn)在還先得給你接著講富貴但事情。
說不定就是因為他四處講春的緣故，也或者是因為那個特殊的越窮越光榮的年代，富貴成年后，很快就處了對象結(jié)了婚。才又回到老屋這里，慢慢把這個荒廢了多年的木屋打整出來，日子才又在柴米油鹽和孩子的啼哭中逐漸回到正軌。
而這時，村里已經(jīng)搬來了楊家和車家。包括我們家，也是作為地主，從很遠的地方搬來的，就住在李家的柴房里。
但關(guān)于車家的來歷，富貴卻大致知道其中的原委。
在李家?guī)捉鼫缱宓哪谴螝⒎ブ螅毁F嬢嬢家承擔(dān)起了后家家族善后的事宜。
由于死的人多，加上村里已經(jīng)沒有別人可以幫忙，所以姑父一家舉全家財力，在甘龍口那邊請來了四十多個壯年勞力，不聲不響的把死者都在村后山上草草下葬了。
但請來這么多人，顯然并不僅僅是來幫忙埋人的！
下葬完的當天晚上，這些人并沒有離開。這個已經(jīng)沒有了主人的家里，由嬢嬢做主，把家里珍藏的好東西全部拿出來，糍粑臘肉豆腐雞蛋不一而足，不計成本的宴請這些來幫忙的人。
在月亮爬上拐棗樹梢的時候，這些人也酒足飯飽，隨著姑父扔掉酒碗一聲“拜托大家”，院子里的人們拎著砍刀鋤頭和木棒，一陣風(fēng)一樣就沖下去把呂家的屋子圍了個水泄不通。
對呂家而言，這雖然不算禍從天降，但卻也沒有想到過報復(fù)來得這么快和突然。
一時間二十來口人就像幾天前的李家一樣，根本沒有任何反抗的力量，甚至哀嚎都很短暫，就被砍瓜切菜一般，老老小小全部都被放翻在了自家的屋內(nèi)，連一個逃出房間的也沒有。
隨著哭聲被一個一個的找到補刀戛然停下，村子死寂下來。其他聲音都消失之后，一輛紡車倔強而節(jié)奏不亂的聲音，在呂家的屋頂盤亙。
一個大漢帶著刀沖進里屋，看到呂家老奶奶就像這一切都跟她無關(guān)一樣，坐在床前鎮(zhèn)定的搖著紡車。大漢手起刀落，老奶奶隨即身首異處。
紡車還在慣性的作用下?lián)u晃，發(fā)出輕柔悅耳的聲音。
“我們給你報仇了，你只有自己照顧你自己了。”富貴轉(zhuǎn)述當年姑父和嬢嬢被從家里抓走的時候的話，結(jié)束了自己關(guān)于這一段血雨腥風(fēng)的回憶。
“后來聽說，那個殺老婆婆的大漢是那幫人的頭，就姓車，嬢嬢他們請他們來的時候就說了，事完后除了給他們的酬謝，呂家的房屋田地也就都是他們的，隨便他們處置。”
這真是一個快意恩仇的時代，不僅可以在一念之間滅人滿門，還可以就憑幾句旁人的口頭約定，就把別人家的一切資產(chǎn)占為己有了！
這樣的時光僅僅是從富貴的講述中，我都感受到了閃閃刀光和鶴唳風(fēng)聲的嗖嗖涼意。
那位最終倒在血泊中的呂家老奶奶，要經(jīng)歷過多少時光的磨礪，才能在刀光劍影中不驚不懼，要經(jīng)歷過多少人情的洗禮，才能夠在兒孫的哀嚎中置若罔聞？
“本來無凝物，何處染塵埃”
老奶奶這份死一般沉寂的心境，也許才是最恒久的力量，無牽無掛，無欲無求，才能穿越這些驚心動魄的巨大波瀾，穿越這冗長時光的阻隔，在多少年以后的那個炎熱晌午，再次出現(xiàn)在肖瑤母子面前吧。
那之后，呂家就被從這個村子里抹去了。
如果說把這個村子想象成一個舞臺，那這一批演員已經(jīng)正式退場。
重新登場的車家，后來再回到這里的李家，在某種程度上跟前面一場戲里的人有些牽連，多少還依稀可以看到前一場戲劇的影子。但是他們都諱莫如深，從來不主動提起，別人好奇打聽，也都只是顧左右而言他。
而在這之后因為土改而遷到這里的我們和楊家，就以為這個舞臺原本就應(yīng)該是現(xiàn)在這翻山清水秀鳥語花香的模樣。
是的，舞臺本也沒有變，山川，溪流，陽光、雨露，包括漫山遍野的松林乃至門口的這株拐棗樹，只是換了一批演員而已。
可是演員換了么？誰說他們就如此心甘情愿的退出舞臺了？
按照我們那邊對于生命的理解，物質(zhì)的肉身當然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消解，可魂魄并不會就此消散無蹤，他們或者會轉(zhuǎn)世投胎進入另一個人的體內(nèi)而繼續(xù)存在，或者就停留在他們曾經(jīng)生活的舞臺，盤亙不去。
那李長軍身上多的那一個魂，是誰的？是不是那批看起來已經(jīng)退場了的演員倔強的留在這個舞臺上的影子？
從富貴家出來，月亮已經(jīng)到頭頂了，把人的影子壓縮在自己的腳下，給人一種自己靈魂緊緊跟著自己的安全感。
坎下那兩塊當年引發(fā)紛爭的土臺如今茂密的長著蔬菜，不會是因為有人血的滋養(yǎng)才這么茂密的吧？
我有些毛骨悚然的想，月光下看不清具體是什么菜，更看不清上面是不是有人血的痕跡，但如果靈魂還在那里的話，在那菜上也說不清楚。
再往下，車家的院子里燈光依然透亮，偶爾還有人悲愴的哭聲傳來，我想像不出來當年從這里看下去，那個橫尸遍地的屋子應(yīng)該是什么模樣，或者就如眼下，只是沒有那么多燈火？
“哐當”一聲巨響，打斷了我的這些胡思亂想，應(yīng)該是木頭掉落在木樓板上的聲音，是從哪里來的呢？
我站在李長軍家與學(xué)校間的路上四處張望，試圖找到這個聲音的來處。
如果是從我們家或者李長軍家里發(fā)出來的這個聲音，屋里的人應(yīng)該比我這里聽到的響動要大得多，富貴伯這會肯定還沒有睡下，我們家里的燈依然亮著，朝顯與父親應(yīng)該還在閑坐，那他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查看是什么情況了，可完全看不出來這兩處有任何查看的動靜。
其他家的燈火都已經(jīng)熄滅了，也沒有看到有人出來查看的樣子。難道這聲音是從學(xué)校里面發(fā)出來的？
學(xué)校就是兩棟斜對而立的破落木屋，一棟兩層，另一棟是由我們當年的集體糧倉改造成教室的。
我不僅在這里上了六年小學(xué)，那時候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的手機電視打牌等的玩法，在幾乎每一個這樣月光皎潔的夜晚，都會同小伙伴們在學(xué)校里大呼小叫的玩藏貓貓抓強盜的游戲，把學(xué)校里的每一個角落都跑遍。
學(xué)校這么些年來也沒什么變化，所以我對學(xué)校里的一切東西都再熟悉不過。
難道現(xiàn)在條件好了，為了照顧那些遠道趕來上學(xué)的孩子，還有人留宿了？我這么疑惑著向?qū)W校那邊走去。
果然，就在背著我的視線的那棟二層樓的房子映入眼簾時我看到，樓下一層的那間教室，也就是當年我讀書時的那間教室居然燈火通明。細細的讀書聲也或者是偷著擺龍門陣的聲音也一并傳來。
孩子們可真辛苦啊，連村小的孩子都搞得這樣不分晝夜了！
我生怕打擾了他們，躡手躡腳的走過去希望通過窗口往里面看情況。
我們教室外面有一圈走廊，用粗實的木頭圍著一圈低矮的圍欄。在下雨的時候不能去泥濘的操場里，孩子們就可以在走廊上或者欄桿上玩耍。
我就在邁過這個圍欄的時候不小心踢到木頭的圍欄上了，發(fā)出了一聲沉悶的聲響。
我動作不大，腳并不痛，但讓我全身冷汗直冒的是，剛才燈火輝煌的教室里燈光消逝了，漆黑一片。
開始那些聲音也消失了，只有一個清脆可人的女孩的聲音在唱著撿子的兒歌——
“三子虧，虧三子、銅錢落，揀二撮——”
我迅速的照亮電筒，教室的柱頭和板壁因為經(jīng)年累月的風(fēng)蝕，樹紋突出而清晰，在電筒的光照中，在兒歌聲音的映襯下冷清而肅穆。
隨著我電筒的光從破敗的窗口照射進去，兒歌的聲音也悠然消失，里面只有殘破而胡亂堆砌的桌椅，甚至還有蜘蛛網(wǎng)在桌椅間搖弋。
我頂著一身冷汗回家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睡下，父親和朝顯還在火鋪上坐而論道。
他們看我這失魂落魄的樣子有些詫異，在我簡要講述了剛才的經(jīng)過并把昨夜在雞爬坎看到的情況也一并講過之后，父親顯得有點焦躁起來。
畢竟他才是最在意我的，他決定要去學(xué)校里查看個究竟！
但是被朝顯用近乎嘲笑的語氣制止了，“你現(xiàn)在去能看到什么？”
說完，用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看著我，良久。
朝顯不但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了，他那著裝跟我印象中那些黑袍黑冠的陰陽先生的樣子也差距甚大，一件印著白酒廣告的T恤，在結(jié)實的身材上顯得有些約束他的身體。
變老了還在其次，關(guān)鍵是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當年那有些愛惡作劇的表情，眼里的清澈被深邃代替，猶如能夠洞見世間的一切包括我的身體。
“你咋會想著要去了解這些事情呢？”朝顯突然這么問。
我還真不知道他看出來了什么。“你是不是到處去問車家屋里發(fā)生的那些事情了？”
算么？我是打聽了一些事情，可是他怎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