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
從窗口穿進來的陽光生硬的照在床前,就像從屋內搭接到窗外的一條通道,邊界清晰。
屋子內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光柱內透亮,一些平時根本看不到的微塵在光柱內慢慢悠悠,不知道該順著光柱出去呢還是留在屋內,就如我現在昏昏然的樣子。
出去?怕是不行了。
由于父親無法承受重慶令人窒息的夏天,每年端午過后都要回老家避暑,也順便整理下家里那些殘磚爛瓦,前幾年他回來的時候,就把原來的木格窗加上了玻璃。
好處是顯而易見的,不用像原來一樣每年到冬天都去買牛皮紙來糊窗了,但壞處是,這個屋子也由此跟窗外隔開了,不再能夠跟窗外聲色同步。
比如這會,那些光柱中的塵埃,就沒法再順暢的進入到更廣闊的窗外,成為一株植物的養分,加入屬于它本來的輪回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已經逐漸忘記了封閉環境帶來的恐懼,但這個時候,這種曾經折磨我多年的感覺又一次清晰的襲來——
在這種完全封閉的環境中,空氣最終會被耗盡,身在其中的人便會出現一種被捂住口鼻一般的難受狀態,將如何忍受?
現在想來,這種狀態其實完全是兒時的一種臆想,這個木屋根本就不可能封閉到那種程度,或者僅僅是一種被遺棄而無能為力,且連獲救的希望也徹底消失的狀態的恐懼?
這么想的時候,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長長的呼出來,一下子覺得緊張的情緒緩和了不少。
我那么多年為什么一直有這種恐懼的感覺呢?或者是因為小時候被關過黑屋子?我仔細的檢索了一次記憶,沒有。
我們小時候沒少去鉆那些大大小小的溶洞,確實也怪異而嚇人,也有大家突然覺得恐怖一哄而反身逃竄的情況,但由于我一直膽小,一般都跟在伙伴隊伍的最后,逃跑時總是在隊伍最前面,想來也不至于由此留下陰影。
畢竟要被妖呀怪的抓住,也應該是在我身后的那些家伙——有心理優勢的時候,總不會讓自己心里崩潰的。
或者是因為我那個還沒有名字的小鄰居?這么想來,確實好像是跟她有點關聯的。
那個沒有名字的小孩是我鄰居——其實,這能算鄰居么?她是毛三ba家的孫女。
之所以我有點不確定算不算得上鄰居,是因為她剛出生就死去了,沒有正兒八經的跟我們有過交往,她家雖然就在我們家隔壁不遠處,但這沒有任何交流甚至都想不起來面相特征的人,應該算不上鄰居吧。
先不管這個問題,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那個孩子死后的處置方式。我現在想起來,應該是給我帶來了很大影響的,說不定就是我對這種封閉環境恐懼的根本原因也說不準。
那時我還小,大約十幾歲的樣子吧,那個還沒有來得及取名字的孩子死了后,不讓我們這種孩子去看望的——未滿十二歲的孩子會看到不干凈的東西。
我是聽當時去幫忙埋葬她的楊二回來給車軍父親神秘而同情的講述這個過程的時候聽到的。
這種還沒有太多個人意識,也沒有太多人情故事發生就死去了的孩子,在我那邊尤其是我小時候,并不鮮見。畢竟那個時候物質保障和醫療水平都非常有限,一個生命要從孕育到最終長大成人,其實是一個近乎奇跡的過程。
這種孩子的一般處理方式是直接找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扔了就算完事。
后來經常有狼或者狗又去把孩子的尸體叼出來,而且東一塊西一塊的很是礙眼,會引起家屬的不適,才有了找個僻靜的去處挖個坑后放入尸體再填上土的習慣。
但那個孩子的父親,也是毛三ba的兒子丘八不愿意這么草率的這么處理自己早夭的孩子。
旁人看來,跟孩子也沒啥交流談不上感情,何必呢,但丘八卻不這么認為。
不過,我們現在的很多父母在懷起孩子的時候還要成天對著肚子里的寶寶絮絮叨叨念過不停呢,或者那個時候的丘八已經有了我們如今這早教的觀念也說不準。
丘八不想這樣一絲不掛的就把孩子拿出去埋進土里,他想去買一口棺材來埋孩子。
但是棺材確實過于貴重,他拿不出那么多錢,就把孩子母親桂平陪嫁過來的一個檀木的小箱子拿來當做了棺材。
“箱子不大,娃兒不怎么放得下,要把腳折起來才放得進去,還好,娃兒骨頭軟,好折——”楊二這么給車軍的父親輕聲講述的時候還加了一串嘖嘖嘖。
我沒有留意當時他們的表情,但是確實把我怔住了,六七歲的孩子對死亡并沒有什么清晰的概念,但卻對一個小小的箱子,把人折疊起來放入其中,上鎖,還要埋入厚厚的泥土中的樣子,卻是充滿恐懼。
那她怎么舒服?怎么呼吸?
我當時就有了要窒息的那種感覺,不停的深呼吸,體會著空氣的珍貴。
現在想起來,我之所以會有那種深切的恐懼感還是有原因的,因為在那之前我看到過這個小朋友。
當時還并沒有斷氣,所以我當時可能就把她還沒有斷氣的樣子跟放在狹窄小箱子里的樣子聯系起來了,才會產生如此大的沖擊,讓我整個未成年的階段陷入在對封閉空間的這種恐懼中。
那天,當地有名的鄧醫生在我家給我妹妹看病。因為妹妹正在發燒,病情嚴重,鄧醫生就沒有打算回家,在我家火鋪上跟大人們閑聊,準備隨時應對突發的情況。
天剛擦黑的時候,丘八叔就邁進我家屋里,說他們家孩子生了,有點情況,想請鄧醫生去看看。
現在回想起當時的情形,丘八叔本來聲音低沉滿是焦慮的,但當時大家好像根本就沒有在意這一點,而是在欣喜中問生的是個弟弟還是妹妹。
“是個妹妹——”
丘八叔的聲音中有對大家好意的感激,但卻不怎么留意大家給他的道喜,催著醫生去給看看,說孩子有點早產。
鄧醫生當時可能覺得這早產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在丘八叔的一再催促下,才按下他正在講述的一個傳奇故事的話頭,跟丘八叔去他家看剛出生的孩子。
我也被要求同去,給他提馬燈拿亮。
路上的時候,鄧醫生問什么情況,丘八叔就說孩子生下來不曉得哭,就沒有其他話說了。
我當時默默的覺得,不哭難道也是問題?大人不是隨時教訓我們不哭么?
好在路程不長,六七分鐘就到了,路上沒人說話的尷尬并不算特別難過。
但來到丘八娘躺著的病床前,情況就更加讓人不知道從何說起了。
鄧醫生一手拎著孩子的雙足讓孩子倒立過來,一手輕輕的拍打孩子的后背,但孩子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這時我和鄧醫生都同時發現了異樣,孩子的屁股上有幾塊感覺就要破皮出血的淤青!
鄧醫生招呼我把馬燈拿近一點,我也順勢看得更加清楚——
在孩子的肛門靠背上的位置,有三四個湯圓大小的方形捶印,錯落著重疊在一條感覺是被砍出來的傷口上。
這些印痕都是深褐色的,感覺被外物所傷,但又并未流血。
鄧醫生把孩子放在丘八娘的身邊,用手去摸孩子心臟和口鼻的位置,眼光在丘八叔和丘八娘間掃視著問——
“氣息很弱,我怕是想不到辦法呢,這孩子屁股上是怎么回事情?”
丘八娘沒有說話,把那個看不出表情的孩子往自己懷里摟了摟,已經泣不成聲。
丘八叔揮手示意我們跟他出去,來到還沒有生火的火鋪屋里,丘八叔給我們講了事情的經過。
當天丘八叔從地里回來較早,他本來打算在階陽上休息片刻再生火做飯,就在他拿過來一張凳子準備坐在其上的時候發現那張凳子的凳腿松了,眼看就要掉下來。
這種木凳子凳腿直接穿過凳子面板,松動后只要在凳腿穿出面板來的地方砍開一條口子,再在口子中加入一個木片踅子,并用榔頭敲打,踅子深入凳腿的開口中,隨著凳腿被撐大,與凳面就會重新牢固的結合。
丘八叔當時也就按照這種方式在修理這個凳子,他一邊說還一邊把他修過的那張小木凳遞過來給鄧醫生看。
可他剛好把凳子修好坐上去,在家里床上養胎的丘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