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斯存從病房的地板上爬起來。
天蒙蒙亮,病區的保潔員已經開始工作,霧化的消毒乙醇從病房門下的空隙中鉆入,讓她在鬧鐘響起的三分鐘前睜開眼睛。
她走到窗前的晾衣架上伸出手揉了揉西服套裝的衣角。
依舊有些濡潮。
她想反正一整天都要穿在身上,到下午或許就干透了。
母親會在睡前使用安眠藥,謝斯存借助窗角漏出的微光收拾背包,不必再擔心她突然醒來,臨行前回頭看一眼床上緩緩起伏的側影,這在夜色未盡的病室中獨自一人收拾行裝無聲離去的早晨,是她一天當中唯一不必戰戰兢兢懸心度日的時光。
她最后看了一眼手機里的待辦事項,最終把那雙已經躺在背包底部很久了的紅底鞋拿了出去。
她今日的巴士路線與以往不同,沒有迎著山道上攀援而上的日出一路開進市中心的水泥叢林。
而是在城北九區一座略顯冷清的新建寫字樓。
九區新城離大學城不遠,但因大學城附近已經有了一座商業中心,許多年地位顯得不尷不尬。今年不知為何,向北擴建的規劃用地都陸續開始破土動工,辦公區的空置率才逐漸降低。
而選擇這類地段來租界辦公場所的律師事務所,應該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竟然能遇到一個謝斯存這樣履歷的應聘者。
J市幾家頂尖律所,不是在業務上和長譚生物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就是畏懼譚伽夫婦在政界的勢力,只要譚伽開口,她到死的那天都不可能在金融港里混上一口飯吃。雖然時至今日謝斯存依舊無法相信,憑譚伽的聲望地位,怎么可能放下身段四處跟人打招呼上眼藥,挑明了讓所有人知道她要跟一個剛出校門的窮學生過不去。
這就好比一個國王從高不可攀的金色宮殿中跑入市井,而后義正言辭地警告所有賣臭豆腐的小販,不要招收一個名叫謝斯存的難民到你們的作坊里磨豆腐一樣匪夷所思。
但事已至此,謝斯存也只好退而求其次。
她跑到這種連長譚生物的門朝哪邊開都摸不清楚的小律所維持生計,在譚伽眼中,應該四舍五入和死人一個沒什么差別了,總能安生一陣子。
小時候謝斯存以為形容自己的將來應該用,想要。
后來這“想要”變為一種“必須”。父母為她造就的優渥生活一夜之間全數蒸發之后,謝斯存為自己的將來制訂了一個漫長無休,卻步步為營的計劃,她首先要掙扎而出,至于那掙扎而出后生死榮辱,都不能使她改變初衷。
如今連這“必須”也隨著她對自己生活喪失了最后的掌控權而湮滅殆盡。
她所做的一切。
都不過是想在這世界茍且喘息的不得不。
然而即便如此,她還是被為自己的求職簡歷驚喜不已的人力資源部接二連三微笑請離。
因為謝斯存在簡歷底部添了一筆,希望在實習期得到正式工資。
小型律所的薪資原本就比金融港的幾家行業巨鱷大打折扣,如果再熬六個月只出不進的實習期,母親下一階段的手術肯定會被耽誤。
于是謝斯存在面試時拼命討好,甚至明確表示自己可以另立合同在明年手術過后,重新扣掉一半的實習工資。
然而沒有上司會接受一個需要獨自照顧危重病患卻口口聲聲說自己可以全心投入工作的求職者。
接連被拒后,謝斯存短暫復盤,而后變換策略。
她翻出包里那支已經被母親用禿了的口紅,在嘴唇上加重一層自己看起來并不太順眼的色度,而后解開襯衫領子最頂端的紐扣,換上一副自如甚至稍顯散漫的神情,走進最后一家回復了自己求職簡歷的律師事務所。
“你的簡歷很漂亮,為什么不先考慮高倫、席氏這樣的A級所呢?”
一陣例行公事的對話后,坐在最左側的面試官直截了當問道。
“謝謝您能這么問,”謝斯存稍顯歉意一笑,將自己并攏端坐的雙腿朝同一個方向稍微傾斜了一下,表現出一種毫無負擔的輕松,“諸位都是我的前輩,在前輩面前,我實在只能說真話,您千萬別介意。”
三位面試官相互對視片刻,也對她報以寬和的微笑。
“我計劃出國讀博,將來并不準備留在J市發展,但是目前經濟條件尚未滿足,所以打算先工作兩三年。因此對我來說,空有一個名聲響亮的實習單位其實并沒有多大幫助。席氏那些大一點的律所,您肯定比我明白,實習生并沒有什么機會,進去一年可能都在端茶倒水。”
“不如到咱們這樣方興未艾,可以實實在在接觸業務,得到提升的團隊。”
“而且我事先做了些功課,咱們所的主要客戶都是外貿行業,有不少海外業務,對我而言也是非常寶貴的經驗。”
三位男面試官顯然對這個J大優等生清晰有序的思維和大方動人的氣質都十分滿意,于是再次轉頭相互交換意見。
“所以你希望可以在實習期也直接拿到全額工資?”
“對,為出國做打算。”
“我們可從沒有這樣的先例啊?”
謝斯存抬手攏了攏耳后的碎發,而后將眼鏡摘了下來,輕輕疊在手中,不急不緩卻做出一副不打算久留的姿態,但語氣依舊謙遜有節。
“但貴所應該也從沒有過我這樣的實習生,不是么?”
她話里并沒有令人感到冒犯的傲慢,反而單純坦率,因為那略顯狡黠的笑容而極富感染力。
于是,面試后半程的問題都逐漸變得不痛不癢起來。
甚至面試官中那個掌握著最終決定權的合伙人,最后還半開玩笑地問謝斯存有沒有交男朋友。
謝斯存喉間哽著一陣難以下咽的惡味。
但卻依舊保持著一副似乎對那話外之音毫無察覺的笑容,隨口否認。
于是謝斯存在回程的半路上就收到了那個合伙人用私人號碼發來的簡訊。
“下周一你就來辦入職手續吧。”
她面無表情對著手機屏幕打出一長串由許多個破折號和感嘆號組成的感謝詞。
點出發送之后閉上眼。
在開上盤山道的巴士車中顛得幾欲作嘔。
而后抬起了并沒有如意料之中穿到下午就會干透的襯衫衣袖,胡亂抹蹭著自己嘴唇上偽飾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