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還有未盡的雨后濕意，何繁看著坐在椅子上的檀郎，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感情，五味雜陳。
紫嶼忙說：“我，我去吊嗓子了。”說完一溜煙地跑了。
何繁先開口：“檀郎，我來看你了。”
“好。”檀郎回過神，重新抬起頭，“阿芳，我剛剛不是不希望你來，我是說……我盼著你來看我。”
他有一頭如綢緞般的黑發，傾灑下來如同飛流直下的瀑布，光潔順滑。
五官都似帶著清純的媚，兩種矛盾的性質被融合在他的臉上，兩彎月眉里似乎帶了鉤子，眼稍渲染著艷麗的紅暈。
還是那個精致得如同陶瓷人兒般的模樣，可只讓人覺得她被摔碎以后重新用漿糊拼湊起來的人影，更脆弱易感，似乎一碰即碎。
“你的傷好些了嗎。”何繁離他隔著幾步遠，問道。
“好些了。”檀郎說，眼睛直直盯著何繁，“你離那么遠做什么，走近些。”
“來。”檀郎催促道。
何繁不疑有他，走了過去。
“我又不會吃了你。”檀郎輕輕淺淺地笑起來，手搭上椅子的扶手。
“你以后多來看看我就好了。”他邊說著又望向那個破舊的戲臺子。
“我是當戲子出身的，說來你也許不信，我一登場亮相，臺下有的是人叫好。……后來我嗓子喊不上去，就不能上臺了。”
何繁看著他，總覺得他外表年輕，里面卻有一個蒼老的靈魂，這種語氣怎么聽都是老人緬懷往事的感覺。
她有些不適應地扯了扯袖子。
“唱不來戲，就不唱了唄。”要是擱在何繁之前生活的年代，檀郎往街上一站，沖他那相貌氣質，就有人愿意掏錢合影。
“哪像你說得那么輕巧。”檀郎還是笑，似乎已經沒有了別的表情。
何繁這才覺得他比上次相見又瘦了很多。臉頰向內凹進去，不是正常的體重。
“你有好好吃飯嗎？”
“阿芳是把我當孩子了嗎？”檀郎似笑非笑地瞥著何繁，再也不顯剛剛第一眼時局促的模樣。
“……你看起來太瘦了，得吃多點。”
“好。”檀郎應道，往旁邊正在灑掃的奴仆喊了聲，“阿大，背我去吃飯。”
一個沉默寡言的奴仆走了過來，他的面容丑陋，略有些駝背，卻生得比一般人高大的多。
這也不是開飯的點啊。
何繁心里嘀咕。
“你傷的可不是腿，怎么還要人背著？”
“我傷的確實不是腿，”檀郎撐起身子，把重量壓在那個叫阿大的奴仆身上。
他回頭對著何繁說：“也不是受傷那么簡單。”
“那可是心病？”
“心病？”檀郎念叨了一聲，“或許吧。”
“你大可不必這樣，再難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你又懂些什么，小姑娘家家的。”檀郎低低地笑了起來，眼尾上鉤，離開了那把椅子越發看起來瘦的厲害。
“走吧，一起去吃飯，阿芳。”
何繁只能尾隨著他們前往廳內吃飯。
竟然真的有飯吃。
飯菜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只能說怡紅院沒有虧待這么個不能出工的傷殘人士。
何繁卻食不下咽。因為坐在她面前的檀郎手中根本沒動過一下筷子，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你不吃嗎？”
“我吃不下的，倒是有一個銷魂的小玩意，我吃得去，吸一口就仿佛要羽化而登仙。”
“是什么？”何繁順著話頭詢問，擦了擦嘴，抬起眼簾望他，這飯實在是吃不下去了。
檀郎神思恍惚地笑了笑，沒答話，搖搖晃晃地起身走到床前，從床榻旁拿出了一個煙斗。
他把薄唇貼在煙嘴上，眼稍望了何繁一眼，深深吸了一口。
裊裊的煙霧升起，蓋過了他的臉頰，擋住了兩人之間的模糊面容。
何繁瞇起眼睛想努力看清他的眉眼，卻怎么也只是徒費工夫。
檀郎跌坐在床榻上，渾身綿軟無力，唯一的動作就只剩下貪婪地吸吮著面前的那個大煙斗。
何繁看不慣他這副欲仙欲死的模樣。她快步越過煙圈走到他的身邊，奪下了他手中的煙斗。
“你這么糟蹋自己做什么？喬宏榮都死了！你這副半死不活，形同鬼怪的模樣是要做給誰看？”
檀郎沒有阻止何繁的動作，他纖長的手中隨著煙斗的離去而滑落到床面上。
沒了煙斗，檀郎更少了幾分生機，整個人癱在了床榻上，眉眼郁郁，眼睛都睜不開。他只剩下吃吃地喘著氣，眼神迷蒙，失去焦距。
何繁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覺，最開始自己是被檀郎的皮囊迷惑了，卻沒想到竟是個扶不上墻的阿斗。都怪自己以貌取人，她敲了敲自己的額頭。
發現和檀郎再也無法進行溝通以后，何繁出了房門，找來紫嶼。
門外對著的是寬敞的大街，人聲鼎沸，不時有跑過的小孩子眼睛盯盯地看著在門外站著的兩人，又蹦蹦跳跳地跑遠。
“我先走了，你看著檀郎點，我覺得他不對勁。那大煙你別讓他抽了。”何繁抱劍說道，“我有件大事要做。”
“什么大事？而且我能有什么辦法，何姑娘！”紫嶼一臉苦瓜相。
“和你沒關系。你讓檀郎感受到人世間的溫暖，一日三餐叮囑他好好吃，噓寒問暖，聽他說話給他解悶，別讓他想太多。”何繁說。
“我哪有這么得閑的時候！”紫嶼雙手推拒，“我不行，我不行的，何姑娘還是另外找個人來吧。”
何繁翻手從兜里掏出了銀錢，遞給紫嶼，說：“還不是因為紫嶼你聰明心細和檀郎熟悉，還心地善良嘛。這錢你拿著，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紫嶼瞬間變臉，轉憂為喜，接過銀錢滿口答應：“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你一定要看好他，別讓他再傻兮兮地干有害自己身體的事情。我沒十天半個月不會回來了。”何繁撇撇嘴，紫嶼的爽快上道讓她很滿意。
當然，她也可能永遠不回來了。
身旁長了肥膘的黑馬打了個響鼻，摩擦著蹄子。
何繁抱著把龍泉劍，揮揮手，牽著匹黑馬走了。
“何姑娘慢走啊，有空常來！”身后傳來紫嶼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