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綁在車上醒來睡去地不知折磨了多少次,終于到了泉州。
小明奄奄一息地躺在車板上,聽外頭人聲嘈雜,想必已到集市上了。南方人愛穿木屐,石板路上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來往穿梭,茶樓里談笑風生,店家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菜市上賣著魚蟹,鮮花,偶爾還能聽見異國人說著聽不懂的話。
曾聽黃先生說過泉州港的繁榮鼎盛,天南地北客商云集,塞外皮貨,江南絲織,南國鮮果,海外珍奇,應有盡有,令人神往。可如今真的到了泉州,卻是落得這般。小明頻頻想起春喜,想起小義,最后又想起了母親,緊緊攢起雙手,把不斷上涌的淚水吞了下去。
半暈半醒之中,忽而又記起和母親分別的那一夜。
那是個漆黑的雨夜,水滴從破廟殘缺不全的瓦片縫隙里淅淅瀝瀝地落下,凹凸不平的土灰地上已積起小水坑。微弱的篝火似乎已堅持不了多久,火上架著一只缺了口的陶罐,里面煮著一點并不很香的粥。他蜷縮著身體偎依在母親身邊,仰面迎上母親溫柔的目光,弱弱問道:“娘,你的傷不要緊吧?”
母親微微笑了笑:“沒事。”
窗外的雨聲猶如千萬支利箭從天而降,凄冷的風不斷地吹到他的臉上。
“娘,我害怕。”他的聲音里透著恐懼。
“別怕,你不是很勇敢的么。”母親拍了拍他的肩,“還記得《賣炭翁》嗎?”
“記得。賣炭翁,伐莘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
母親聽著孩子清亮的誦讀聲,轉過臉去,眉間閃過陰郁。
“好孩子,來,吃粥了。困難多,辦法更多。”
母親剛要伸手去捧火上的陶罐,突然,她用手按住他,凝神一聽,拉起他輕身縱上房梁,拽緊了他的手囑咐道:“明兒,不管你看到什么,千萬別出聲。千萬!”說完跳了下去。
“岳云溪!”中氣十足的聲音穿過雨簾,三條人影落在了破廟門前。
他趴在房梁上,認得出那正是白天交戰中的三人。最顯眼的絡腮胡子,手持金光閃閃的寬刀,其次是個道士,丈著三尺青鋒,還有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一把短柄銀搶在握。此時,母親冒著寒氣的短劍已經出鞘。
“岳云溪,你至今持迷不悟!”金刀的聲音震人耳鼓。
“八年了,我們與世無爭,你們究竟要糾纏到何時?”
“你們與世無爭,那上個月你造下的數條人命又當如何?”
“誰讓他們想對我兒子動手!”母親瞥了一眼藍衣青年道:“師弟,既然大師兄也來了,怎么不通報一聲?”
“師妹果然好耳力。”門口不知何時多了一人,三十來歲,一襲白衣,烏巾裹頭,氣宇軒昂,手中寶劍顯然稀世之物。
這時,又聽門外一陣腳步聲響,一群人陸續闖進廟門,手中的火把頓時把屋子照得如同白晝一般。母親被虎視眈眈地圍在中央。有人叫道:“白大俠,這次決不能再讓這女人逃了!”周圍一片附和聲。
白衣人示意眾人安靜下來,道:“我問劍閣師門不幸,出此叛逆,讓各位同道飽受牽連,白某在此向大家謝罪。我與師弟愿為武林除害,請大家莫要插手。”轉過頭來對母親道:“師妹,雖然家父將你逐出師門,我還當你是我小妹,《十方精要》望你交回,以前的事就不提了。”
母親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我早說過了,那破書根本不是我們偷的。你們這些人,看不慣我們資質高,偏說是偷東西,背棄師門。有了那本破書,你們還是一個樣。”
“滿口胡言!”金刀怒道,“《十方精要》是丘允所偷,證據確鑿。他死了,東西不在你手里還會在哪兒?”
母親冷冷笑道:“只有你們這群蠢夫才會做什么武學秘籍的黃粱夢!”她轉過頭盯著白衣人道:“大師兄,知道你做正人君子不容易,今日前來,必定不能毀人之托,小妹就此性命一條,愿意奉陪,只望你手下有度。”
他趴在房梁上,心里一涼。
“師妹……”白衣人目光閃爍。
四周眾人紛紛喊道:“岳云溪,今日你在劫難逃!”
“廢話少說!”母親短劍一挺,劍尖化出七朵劍花,身形如風,向前席卷而去。
白衣人和那使槍的青年將母親前后夾攻,她輕靈的身法令他們一時奈她不得,劍影穿梭光彩如虹,看不清那到底是母親的一尺青玉,還是白衣的三尺金虬,簌簌火把映著殘月似的劍光,迸發出無數令人毛骨悚然的幻影。
母親卻是有傷在身。
雨一直在下,聲聲入耳,比劍鋒相撞的聲音更令人心寒。他閉上眼睛,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了。直到一聲金屬落地的聲響刺到他的心里。那是母親的劍。
他睜開了雙眼,只見母親靠在柱子上,十幾道長長的傷口中流出的鮮血已將她的紫衣染成了可怕的殷紅。她像一尊雕像般冷冰冰地立著。
心沉了下去,他始終沒有出聲。
白衣人慢慢地將那依舊清如秋水的長劍收回鞘中,長嘆一聲。藍衣青年表情默然,一語不發。四周的人此時也都沒了聲音。白衣轉身對眾人道:“這事到今天就算了了罷。”
少頃,忽而有人道:“《十方精要》不能就這么石沉大海啊!她不是還有個兒子嗎?怎么沒瞧見?”
白衣即刻打斷:“適可而止吧!既然她到死都不認,我等也沒有辦法。大家散了吧。”說罷帶頭拿過火把,將廟里的帳幔等陸續點燃。其余人見他如此,便也不多說什么了,隨他身后將火把拋向蒲團,四壁,木柱,黑煙四起。白衣出門前,回頭朝梁上看了一眼,輕聲道了句:“走吧。”
人們消失在雨中,就像來時一樣驟然。
他從破瓦的縫隙中爬出屋頂。大雨頃刻間將他浸濕,他用雙手捂住了臉,但卻哭不出來。
母親說過,一定要勇敢。
夜幕低垂,小明此時已完全醒過來了。聽趕車的人“吁”的一聲拉住了馬,他趕緊閉眼僵臥,再也不想吃那令人作嘔的藥丸了。
“還沒醒呢。”身上的氈子被掀開一角。
小明感到有人湊了過來,繼而氈子又蓋上了。另一人道:“怕是藥用得過了,一時半會兒醒不了。別喂了,吃死了就沒用了。走,我們先吃飯去,趕了這一路都餓死我了。”
聽兩人腳步遠去,直到周圍沒一點動靜了,小明這才挪動了下身子,伸展雙腿,待手腳恢復知覺后,奮力挪到車的一邊,使勁吸了口氣,翻身滾下車來,徑直摔在地上。脊背硌得生痛,肚腹中一陣翻攪,幸好嘴被塞住,沒發出聲響。
待稍稍緩和,他扭頭四顧,周圍都是驢馬和車輛,想必在某個旅店的馬棚里。正是吃飯的時候,馬棚里沒有一個人。手腳被捆得結實,一時里根本解不開,他咬緊了嘴里的布,狠命朝籬笆墻邊滾去。天公作美,墻邊竟有個破洞,他團起身子,正好能從洞里擠出去。
滾到墻外,滿頭大汗,渾身酸痛,再也沒力氣了。小明仰天躺在路上,覺得嘴里的布團松動了些,于是用舌頭使勁去頂,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布團給吐了出來。潮濕清新的空氣涌入喉間肺腑。
就在此時,身后遠遠傳來了一陣小曲兒聲,有人來了。
小明扭頭一看,小巷那頭搖搖晃晃地走來一胖一瘦兩個身影,提著燈籠,挎著刀,原來是兩個差人。看到官差如獲救星。小明趕緊用盡所有氣力大聲喊救命。
“哎呀,有人!”瘦差人看見了他,邁開步子就要上前,腳下卻一個踉蹌,差點把燈籠都丟了。那胖差人一把將他扶牢,說道:“老丁啊,你慢點。”
兩個差人走上前來,小明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
胖差人湊近一瞧,揉了揉眼睛,把小明從地上扶起,問道:“你是哪家的小孩?”
“我被人販子綁到這里的!人販子就在旅店里!”小明急得聲音發抖。
“咦?這小孩我好像見過。”瘦差人瞇起一只眼瞅了瞅小明,對胖差人道:“王老弟,這不是老張那兒的么?”
“不對,不對。”胖差人直搖頭,“他說是被人販子綁來的。”
“不對。昨天張萬發還跟我說,有兩個小孩子被大的打了,跑得找不到了。”
“哦。那把這個送給他得了。”胖差人把小明搖了搖,“我們平日那么多案子要辦,誰有空幫他找孩子。”
“誒?怎么還綁著吶。”瘦差人終于看見了小明手腳上的繩子,伸手來解,解了半天才解開,對小明道:“走,走,走,帶你去個好去處。”
小明“哎喲”一聲,腿軟得站不起來。胖差人見了,搖頭道:“算了算了,上來吧。”蹲下來讓小明趴在他背上,馱起道:“要過年啦,做做好事。”
小明就這么稀里糊涂地被這兩名差人帶著,一路走街串巷,心中既疑惑又緊張,不知差人口中所謂好地方倒底是什么。
走了許久,漸漸離開鬧市,晚風捎來陣陣海水的味道。只聽兩個醉鬼在那里前言不搭后語地說著。
“張萬發生意不錯啊。”
“是啊,養那些老的小的,有衙門補貼。小的干活又不用給工錢。”
“老張可真聰明。”
“不過說起來也是做好事。”
“聽說,前不久那幫小子打架打得好厲害。”
“嗨,管他呢,反正又打不死人,小孩子鬧著玩嘛。”
小明聽得莫名其妙。
“老弟啊,”瘦差人突然叉開了話題,“聽說陳都頭要娶老婆啦?”
“是嗎?誰家的?”
“好像是東門茶店的。”
“人家福氣好,娶上個漂亮媳婦,哪像我們兄弟倆,只有喝著燒酒眼饞的份。”
“別提酒,我的酒蟲又來了,快走快走,去老張那里再喝幾杯去。”
不知不覺,三人繞過城墻轉了幾個彎,來到一戶宅院門前,房子挺大,后院樹木茂盛。瘦差人敲了敲門,嘴里不停地喊道:“老李!老李!我們給你送人來了!”
不一會兒有人來了。門縫里露出半張臉,見是胖瘦差人,便開門道:“兩位捕頭今日可好?老爺正惦記著你們呢。”
“李管事,”瘦差人道,“我們把走丟的小孩給你們送回來了。”
“哦?”那人看了看小明,轉臉笑道:“二位請進。”轉身進了堂屋。
小明被帶進了門,還未來得及在前院看一周,李管事就出來了,對差人道:“二位先坐坐,我已經叫人去備下酒菜了。”
“這小孩……”
“交給我。”
兩個差人搖搖晃晃地進去了,李管事上前拉住小明,問道:“你是誰家的?”小明看看那人,五短身材,長得挺難看的,支支吾吾道:“我被人販子從金谷縣綁來的。”
李管事吃了一驚,左右尋思,又問:“這里是泉州,你說的那個金谷縣是在哪里?”
小明這才想到,被兩個壞人綁著已走了好幾天,根本不知道怎樣才能回金谷縣去,一時里沒了主意,搖著頭道:“我不記得了。”
李管事想了想,道:“要不你就先留在這里吧,有飯吃,有工做。看哪天有人去金谷縣,再把你帶上。”
小明一聽有工做,心里不知怎的一亮,不由自主地點頭同意了。
“那好,跟我來吧。”李管事拉著他走出門外,繞過院墻。沿著細細長長的甬巷朝后走。小明心中琢磨著,只要有工做,便能養活自己,還是有機會回去和春喜小義他們團聚的。這么想著,似乎一下子就踏實下來。
走了不多久,兩人進了另一座獨院。院中有幾間大木屋,屋前的場院上還放著染缸,晾著染好的布匹。
走到一間房前,李管事敲了幾下門。一會兒門開了,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睡眼惺忪的樣子。
“新來的,叫小明。”管事將小明交給了少年,便轉身走了。小明看著陌生的少年,不知如何是好。
“嘿,你怎么來的?”少年是個本地人。
“我,給差人送來的。”
“我叫阿申。”少年將他帶進門,原來這里還有不少男孩子,都是十多歲的年紀,見有新來的便全坐了起來。阿申點起燈,向同伴們介紹著:“他叫小明。這是阿仁,小盧,小嚴,阿宋,阿良……”燈火昏暗,男孩兒們的臉都差不多,只是阿良被小明注意到了,又瘦又小,大概和自己差不多大。
“這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嗎?”
小明搖搖頭。
“這是泉州府的養濟院,現在張大戶管著,我們都是孤兒。”
養濟院小明聽說過,那是官府辦的,專門收留孤寡老人和寡婦孤兒的地方。從前只是聽說而已,不知還真有。方才那李管事告訴他有工做,卻又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小明問道:“那你們,是不是都在做工?”
“對啊,我們幾個都在鹽場做工。那邊還有織布紡紗的。雖然我們年紀小的暫時沒工錢,可有住有吃也不錯了。等我們長大了,就有工錢,可以自己出去租房子住,像……”
“被提了!阿亮他們簡直是地痞。”阿申指了指手臂上的淤血道:“就為了幾條咸魚。”他轉頭又對小明道:“你可要當心點,附近的一些無賴小子可千萬別去惹。”
“我們還是快休息吧,明天一早還要上工呢。”
過了不久,男孩兒們又睡下了。小明卻一時合不了眼,不知這鹽場是什么樣子。他轉眼瞧了瞧躺在不遠的阿良,他能干,那應該還行。于是也閉上眼睡去了。
那天晚上,他夢見自己漂浮在微微起伏的水波之上,天空很藍,無邊無際。
時間總是比人的感覺走得快。
門外洗洗刷刷的聲響把小明從軟軟的搖籃里倒了出來,揉揉干澀的雙眼,窗格縫隙里已有無數道晨光鉆了進來。木門開著,周圍的男孩兒們都陸陸續續地從鋪上爬起,人影穿插。阿申拉了一把小明,“哎,天亮了,快起來吃飯了。”
小明還沒來得及伸個懶腰就被拉到了門外,發現這兒除了孩子,還有老人,有聾啞瘸腿的人,以及寡婦。一大早院里就嘈雜起來,房子的后頭是廚房,鍋碗瓢盆與說話聲夾雜在一起。小明跟著同伴們從大水缸里捧點水胡亂地喝了兩口,又擦了擦臉,便去廚房。廚房很大,人們各自拿著碗從大灶里盛了些看上去挺香的東西,坐在門口大口吃著。
小明瞥了一眼別人碗里,有青有白的。“嘿,今天吃年糕咯。”不知誰說了一句。年糕?上回吃還在桑園村,大娘做的,也不知道她們現在怎樣了。周圍人大多操著濃重的泉州口音,他聽不大明白,在角落里坐下匆匆吃完了飯,隨后便跟著同伴們出了大院。
大家扛著長長的木耙和掃帚,小明與幾個年紀較小的每人背著幾個竹簸箕,阿良背著一大捆繩子,不知做什么用。阿申告訴小明,他們都是泉州府的孤兒,平日里就在張大戶的白河灘鹽場做些雜活,逢年過節在張家幫傭。
河灘咫尺在望,沿岸約有上百間低矮的茅屋,參差起伏于樹木蒼郁的小坡上。這日天低云厚,聽同伴們說沒太陽就可以輕松一天了。小明偷眼看了看走在一邊的阿良,他最多十來歲,又矮又小,簡直是五根竹竿撐著一個腦袋,頭發很少很黃,在頭頂扎成一個松松的小發髻,很可憐的樣子。
白河灘鹽場名副其實。從遠處望去,上千畝鹽田白花花的一片,中間凸起的深色引水土槽將鹽田劃成方形或梯形的小塊,連接在一起好似網一般。小明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地方,由衷驚嘆,暫時消卻了心中的忐忑不安。
天色尚早,鹽田里只有零星的人在勞動,卷著褲腿,拿著比人還高的木耙。不一會兒他們已走到田邊,同伴們操起家伙便下了田。阿申對小明道:“今天你第一次來,現在活不多,你先和阿良一起吧。掃鹽嘛,很容易的,你看兩天就會了。”
小明回過頭看看阿良,他正放下繩子,聽阿申這么說,沖小明笑了笑。
阿申扛起木耙下了田,小明走過去,接過阿良手中的長繩,微笑著問:“這是做什么用的?”
“嗯,很簡單吶,就這樣。”見他解開繩子,拉著一頭走下田里,將繩子系在田中央的木樁上,轉頭對小明道:“你拖著繩子繞著田轉圈。”阿良的聲音脆脆的有些氣短。
“這樣嗎?”小明拉著繩子沿著土槽向前走。
“對啊,再松一點。”阿良拿起另一根繩子走下旁邊的田里。
“阿良,這樣轉是干什么?”小明已經轉過了一條土槽。阿良回了一句,聲音太小,小明聽不見,于是靈機一動,快步跑過一條土槽,待阿良繞過來時,兩人正好走一個方向。如此每繞一圈,兩人就可以聊一會兒。
“你走慢一點,這樣所有的地方都可以掃到。”
“這樣轉能轉出鹽來嗎?”
“哪里有,轉了鹽才細。”
“噢!”小明恍然大悟。
其他男孩兒們用耙子和掃帚把田里的鹽掃到一處,然后盛進簸箕,挑到田頭堆起小小的鹽堆。
這時鹽田里的人多了一些,雖然已是年節,小戶鹽民還是不愿放過一個沒有雨的日子。每戶鹽民都有分給的田地,大小不一。整片鹽田全是張家的產業,平日里有監工。現在快過年了,只有幾名監工懶懶散散地在田邊蕩悠,時常還能看見官差。
小明不解,待轉過一圈后,又問了一大串。這才知道,田雖是張家的,但鹽業卻是泉州府管的,所以常有官差巡視。小明記起了昨晚的胖瘦差人,那兩個糊涂蟲,倒還替他找了份工。
真像同伴們說的,這天的確輕松。小明漸漸安下心來,這里能夠養活自己,但眼下想回金谷縣恐怕很難,團聚的機會只會日漸渺茫,又令他止不住地沮喪。
新年就在這悲喜交加中度過。正月里鹽場停工,小明他們在張家幫傭,做些剝菜洗碗端盤子的雜役,進出廚房乘機飽了些口福。元宵節的時候,跟伙伴們一起鬧花燈,滿城熱鬧歡騰。到底是小兒心性,愁緒深來淺出,到正月過完的時候,小明已對孤身流落泉州的事實釋然了。
二月頭上的一天,風輕輕地吹著,半尺來深的鹽水泛起漣漪,小明與阿良一人一根繩子在相鄰的兩塊田里一邊轉一邊聊天,朝霞明媚,鹽田里的人越來越多,許多鹽民家的孩子也和他們一起勞動。
“吃山楂。”小明從懷里摸出一根山楂條遞給阿良。
阿良剛把山楂放進嘴里,忽然皺了皺眉頭。
“怎么啦?”小明問道。
阿良指了指田頭正走過來的兩人,一高一矮,都是十五六歲年紀,“他們常來欺負人。”
小明不由得看了他們幾眼,卻撞上了高個兒少年的目光。那少年與同伴說了幾句,便朝小明他們走過來。這時小明和阿良走到一條槽的盡頭,向兩邊分開而去,少年橫穿過一塊田,對小明喊道:“哎!你新來的?”小明點點頭。
“你過來!”少年口氣霸道,可看著身強力壯,不好惹的樣子,小明慢吞吞地挪了過去。
那少年一把扯掉小明手里的繩子,隨手朝水里一扔,斜著眉毛道:“剛開春就敢偷懶?”說罷朝與他一起來的少年打了個手勢,“小峰,拿個大的來。”片刻,那矮個兒的黑臉少年扛來一根又長又大的木耙,遞給高個兒道:“阿亮哥,給。”一邊朝小明擠眉弄眼。
“拿著,該干什么干什么。”
“我沒干過這個。”小明拎起比他高好多的大木耙。
“看著,這樣。”少年把他朝旁邊一推。小明差點摔倒。
少年隨便用耙子推了幾下,便交給小明道:“好好干,別想偷懶。”轉身便走。
小明抓起一手握不過來的木耙,重得要命,根本沒法使,正在暗暗咒罵間,那少年又轉了回來。
“你過來。”他朝小明喊道。
小明很不情愿地走過去。少年看出他一臉不滿的神情,嘴角露出一絲狡桀的笑意,拉起木耙的上頭,說道:“用兩只手,一上一下,抓緊,然后向前推!”推字尚未說完,他便用力將木耙向前一送。小明沒準備,腳下一滑向前沖去,臉朝下跌在鹽田里。只聽耳旁傳來一陣哄笑,小明一摸臉扭頭望去,四五個少年正指指點點地看著他一身鹽水的坐在地里,那個黑臉也在中間,嬉皮笑臉的說著:“阿亮,別和他一般見識。”
高個兒少年拍了拍手,撇撇嘴道:“走吧走吧。”
阿亮?好像聽過。小明隱約回憶起剛到這里頭一天晚上的所見所聞。衣服濕了,風吹來直打顫,冷不丁打了幾個大噴嚏,趕緊加把勁勞動,好聚些熱量。可惜了那包山楂條,浸了鹽水大概已經咸得不能吃了吧。
好不容易衣服干了大半,用手一彈也能灑下不少鹽來,日頭高了,住得近的回家吃飯,也有妻小送飯的。小明遠遠望見養寄院的送飯人挑著飯菜朝這邊走來,大家放下工具,聚到田邊。
小明和阿良坐在一處。小明一邊大口扒著飯,一邊向阿良詢問著幾個少年的事。據阿良說,這帶頭少年阿亮以前是養濟院里年齡最大的孩子,聽別人說是從家里逃出來的,生性不安分,來了之后很快便和街坊里幾個臭味相投的男孩子混熟了。阿亮仗著個子高力氣大,漸漸成了這些男孩兒們的頭領。從前還在鹽場做工,后來便常和泉州地面上的地痞無賴混在一處。偷雞摸狗,打架斗毆是家常便飯。可氣的是,阿亮一伙最喜歡欺負弱小,特別是新來的孩子。眼看這些人年紀漸長,越來越有地頭蛇的架勢。
小明聽了,心中暗自記下,日后必當小心翼翼,且莫招惹了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