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中秋節前幾日,河南布政司告破一起大案,震驚朝廷。一月前,黃河流經中原一段由于連日大雨,數處河堤決口,僅洛陽至開封便有兩三處之多。一時間河水泛濫,沖毀農田房舍不計其數。如此嚴重的水患幾十年難遇,僅憑此事河南布政使及下屬督河官員便要判上失職之罪。豈知監察御史一紙奏章速送刑部,狀告布政使多年來私斂民財,克扣河防征銀,貪贓近百萬兩白銀。河南自古便是黃河多災之地,一旦河防疏漏,大水來時一發不可收拾。刑部不敢怠慢,急奏圣上,頓時龍顏大怒,下令吏部尚書王文赴河南查辦此事。不到一個月時間已查獲贓銀八十五萬七千余兩,兩名布政使招供屬實,于是朝廷派軍隊將二人押解回京交刑部聽候發落。
封疆大吏貪贓枉法屢見不鮮,但大都將財物分藏密處,如此輕而易舉便水落石出不免讓久經官場的人覺得蹊蹺,數位官員建議刑部尚書對此案再審。誰知,隔日宮中便有敕下將二人送北鎮撫司。而就在九月初六將要堂審的前一天深夜,兩名布政使在獄中畏罪自殺。獄吏說睡著了沒看見,驗尸官見兩人均為頭顱破裂,墻上滿是血跡,便驗定了確是自殺,于是河南一案就算了結。然而,黃河決堤尚未修復,江西饑荒,沿海倭寇又現猖獗之勢,當政大員們寢食難安。
初八清晨,五更過后,百官于朝房內外等候上朝。皇帝御體欠安,已罷朝兩日,聽司禮大太監曹公公說,皇帝中秋賞月,略感風寒,看來今日臨朝的機會不大。所有官員已陸陸續續地進入午門,朝房外的走廊上站滿了人。河南一案成為眾官員近日津津樂道的話題。布政使在北鎮撫司大牢觸墻自盡,明擺著是東廠做下的,但沒人敢在大庭廣眾中隨意揣測。
這天正巧樊瑛當班,站在一旁不動聲色地聽著,身為北鎮撫司的千戶,他當然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兩名布政使若早有自殺的念頭,又何必待到現在。可假造現場的指令是誰下的呢?他看了看不遠處的指揮使朱驤,此人尚且忠厚,不會做此等事,又想到了自己以前的頂頭上司門達,如果是他倒還有可能。錦衣衛衙門里頭不經指揮使便能下令的就只有東廠廠公曹吉祥。曹吉祥在北鎮府司里頭有數個親信。一想到曹公公和他的親信,樊瑛橫豎不是滋味。北鎮撫司千戶,名義上是圣上直接管轄,但圣上口諭都由曹公公傳達,來去之間,不知有多少消息被曹公公隱瞞。東廠行徑世人皆知,而像他這種錦衣衛只能不明不白地背黑鍋。朝中大員大都懼他三分,只有武清侯石亨同他交好。
這時廊外有人相互打招呼,樊瑛回頭一看,是吏部尚書王文,忽然主意一閃,走上前去向王文作揖道:“王大人此行河南,勞苦功高,下官沒有早日道賀,實在過意不去。”王文微笑道:“樊大人不必這么客氣。”
樊瑛恭敬地請王文進入偏廳,見左右無人,小聲道:“王大人,請教一事,有關河南一案,大人以為二位自盡的布政使,在交待貪贓銀兩時,其態度如何?”王大人徘徊兩步,道:“供認不諱。”樊瑛輕輕一皺眉頭,又問:“那藏匿的贓銀查找起來可還順當?”王文道:“既然都招供了,不怕找不到。”說罷看著樊瑛道:“想必這事樊千戶了解得比我多,我也不用再說了。”轉身向另一間廳中找于兵部去了。
于謙正和工部江尚書對坐喝茶,見王文前來,立刻看茶。于尚書和江尚書各為公事煩惱。黃河堤壩由于錢糧缺乏,河工連日勞頓,加之陰雨連綿,決口處的修筑一直耽擱著,如今又下了兩個布政使,看來又要派御史救急了。江浙福建倭患嚴重,急需軍火,不僅河運漕運全部用來運火藥糧餉,一部分賑災的官銀也撥與軍用,災民日增,盜賊見多。這次收繳的贓銀的確派了大用處。一些內閣大臣們都覺得多事之秋即將結束,戶部尚書李琦和幾位宗人府的老頭兒正商議著年底俸祿獎賞的分支。
不一會兒已是五更三點,還沒聽見擊鼓鳴鐘,看來皇帝仍在病中。這時曹公公掌著拂塵,目無旁人地走進朝房大廳內,四下環顧,不緊不慢地道:“龍體欠安,今日罷朝。”說完便要走。江尚書趕緊走上前道:“曹公公且慢,我這里有份急奏,煩勞你轉交圣上。”從袖口拿出折子,遞與曹公公。曹吉祥展開一看,點頭道:“江大人寬心,圣上無甚大恙,咱家會替你轉承的。”將奏折塞入袖中,不理他人,只和石侯爺一笑便出去了。百官相互道別后紛紛回衙門。
樊瑛同石亨相距不遠走出皇城,待左右無人之際,石亨走近,輕聲問道:“自殺的事是東廠在搗鬼么?”樊瑛道:“我也沒查清楚。不過,看來為了治黃河,朝廷還會派人上河南,不知指派的是誰。”
江尚書的奏折正是請皇帝派遣治河御史赴河南,督修河防。這皇帝一生病,事情不知會拖到何時,江尚書心急如焚。但這回可順遂,圣諭隔天便下來了。
十日一早,曹公公的親信,司禮太監郭喜風風火火地走進了工部大院,江尚書連忙出廳相迎。郭公公手捧圣諭,身后帶著十多名隨從,大模大樣步入正廳,說道:“督水司員外郎丘大人可在?”江尚書一愣,隨后忙吩咐左右道:“還不快去叫丘大人出來。”一名小吏立刻拎起袍襟跑了進去。
丘胤明正與幾位主事一起整理各地官員上送的信件。老郎中大人手持一塊琉璃鏡片,埋頭看信并不時地做著筆錄。忽然有人奔進來,高聲道:“郭公公奉旨前來,要見丘大人。”所有人都抬起頭來,十幾只眼睛齊刷刷地望向一臉驚訝的丘胤明。小吏又道:“看郭公公的臉色,丘大人約莫是要交好運了。”丘胤明沒有時間猶豫,趕緊整整烏紗,快步來到正廳,一眼看見江尚書也在,便立向側邊。
這時郭公公從椅子上站起,笑著對他道:“丘大人,久聞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人才出眾啊。”郭公公的聲音又尖又啞,讓人聽著毛孔發緊,丘胤明低頭作禮道:“不敢當,公公駕臨,下官有失遠迎。”
郭公公笑道:“上回塘沽海防修得真漂亮,圣上有意提拔新秀。”說罷展開金卷,高聲說道:“工部督水司員外郎丘胤明接旨!”所有人都跪下來傾聽。
“奉天敕命,皇帝敕曰:今河南水災,傷田毀林,流民隱患不可輕之。河決開封,久治不愈,若長此以往,勞民費財將傷國本。現命工部督水司員外郎丘胤明為治河僉都御史,即日赴開封府整治河防,安撫災民。欽此。”
丘胤明謝恩,接過圣諭站起身,他不明白皇帝怎么單單挑中自己。郭公公事不關己地道:“丘大人,趕快啟程吧。”帶著隨從拂袖而去。丘胤明無話,匆匆告別江大人回家去。這下工部里頭議論開了,都不清楚這是誰的主意,有人說是曹公公,有人說是胡尚書,還有人說是江尚書。倘若這丘胤明真能把河南的水患治好了,便是前途無量。可欽差河南從不是件容易的事,黃河大水屢治屢犯,是朝廷的一大心病。
話說丘胤明走到家門口,見樊瑛的大紅馬在門外,便知他已在里面。果然剛踏進門檻,柴管家一路小跑地出來,老遠便道:“大人,樊大人在書房里等你呢。”丘胤明點頭道:“我明日要去開封府,你去幫我打點一下衣物。”柴班好奇道:“大人這回是什么差事?”丘胤明道:“治理黃河。大概要去些時日了。”說完徑直向書房走去。
推開房門,只見樊瑛坐在窗口的椅子上喝茶。見他進來,樊瑛起身笑道:“承顯,才回來。我昨晚聽說你被指為御史,所以一早就來找你。”兩人就座,丘胤明道:“我做御史,一定成了朝廷里的新鮮事,想必正南兄知道此中原委。”樊瑛道:“看來許多事你還并不了解。”丘胤明搖頭道:“兄長見笑了,我確實還沒有這個機會。”樊瑛笑道:“你快要平步青云了。知道是誰舉薦你的?”未待丘胤明說話,樊瑛繼續道:“曹公公。”
樊瑛一臉認真地說道:“現在朝廷百官,凡是懂得利害關系的,或真或假都要找個靠山,那便是石侯爺和曹公公。曹公公雖是太監,可總督京城大營,還掌握著東廠,誰不懼他?只有石侯爺手握兵權,才能與之并肩。于尚書雖然深得圣上的信任,可是他清高無比,鮮有人與他交好。”
聽他這么說,丘胤明也明白,皇帝身體虛弱,朝廷里的生殺大權定是落于石,曹二人之手,于是便道:“那,兄長是站在石侯爺一邊了。”
樊瑛不置可否,只道:“曹公公為人陰險,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若論真心,我只佩服于大人。當年太上皇被瓦剌人俘去,也先大兵進攻京師,多虧了于大人竭力主戰,用人有方,軍民一心,方能大破敵軍。我也參加過京師保衛戰,親眼看見于大人敬忠職守,號令眾將協力守城。京城百姓都知道他是當今第一剛正廉潔,為國為民的好官。”看見丘胤明若有所思的樣子,樊瑛又道:“但朝廷不是江湖,任你一心為國,高風亮節,若得罪權貴,即使是一品大員,稍不留神也會落個死無葬身之地。一人生死事小,可家屬親友卻都要無辜遭難。”
丘胤明點頭道:“我懂你的意思。曹公公推舉我做御史,想必是要試探我,但不知其中有什么奧妙。”
樊瑛道:“知道河南布政使自殺的事吧,我肯定曹公公與這案子有關系。挑你去,一來你資歷淺,與各黨系皆無瓜葛,二來,也的確是要試探你。治黃河這樣的難事,說實話誰都不愿接手,稍有門路的都避之不及,可一旦做好了,便能出人頭地。你此去開封府,只管一心治水便是,萬一查到什么不相干的,牽涉到曹公公,千萬別輕舉妄動。我會派人暗中去查訪,但你身邊一定會有東廠的奸細,我也不知是誰。反正記住我的話,以你現在的身份,是絕不能得罪曹公公的。”
丘胤明道:“兄長對朝廷的生存之道解釋得好,不知我何時才能學到這么多。”
“你是個聰明人,”樊瑛笑道,“用不了多久。方才關于治水之難,我說的恐怕也有些過了。黃河水患自古就有,河防修得好些,管個三五載不成問題。只要過了這關,將來必有前途。”說罷蓋上茶碗,起身道:“時候不早,我該去衙門了。你若明日一早動身,我就不來送了。多保重。”
“多謝兄長指教。”丘胤明開門目送樊瑛出門。
晚間丘胤明到東方家拜訪。祖孫三人聽說他被點為治河的御史,十分高興地向他恭喜了一番,他倒是覺得有些不自在。東方炎與他是同科進士,如今卻唯獨自己連連升遷。不過東方炎是個心胸寬闊的人,從來不計較這些,丘胤明暗自欣慰。
第二天一早,門外人馬喧鬧,柴管家興奮地跑進來道:“大人,原來你這回是御史呀!”丘胤明道:“家里就請你好生照料了,記得常給馬準備好飼料。”
門外已有幾十人的隊伍等候,鄰里左右擠在道旁看熱鬧,“肅靜,回避”的牌子漆得發亮,馬車兩旁均有騎兵護衛,“治河僉都御史”的青色大旗引人注目。一名隨從副使上前道:“大人,請上車。”丘胤明轉臉環顧了一下隨行的人馬,道:“旅途勞頓,有勞眾位了。”轉身上了車。坐定后只聽銅鑼一響,人馬浩浩蕩蕩的上路了。
馬車經過京城的鬧市,耳邊回旋著道旁百姓的議論聲,銅鑼“哐——哐——”的響著,聽不清人們說的是什么。走了許久,四周方才安靜下來,他撩起布簾,見已出了廣安門,快到盧溝橋了。秋風襲人,滿目金黃,好些天沒有出城遛馬了。可眼前該想的是正事,在京城領皇糧也半年多了,民間的景象似乎越來越淡,他忽然感到些許不安,下令收起銅鑼,快行向南。
京城至開封府,十天便可到。一路行經直隸,鄉野間也遭過輕重不一的水災,雖然還時不時下些小雨,但水勢已退,百姓重新修葺房屋,并沒多少露宿郊外者。出行十日,御史的人馬已到黃河渡口。
當日風和浪小,天上壓著棉花似的云。走了長路人馬都有些倦意,丘胤明下了車,遠遠望見河上有開封府的官船,看光景尚要等上一會兒。隨從們嫌河岸上泥土骯臟,于是丘胤明便自己沿著河堤走了一段。黃河流經中原,河道漸寬,水流緩慢,常年累月泥沙積累,河床在過去的數百年里不知高出了多少,如今,兩岸低矮的民居均在河面之下。剛經一場大水,泥瓦屋都被沖得不知去向,只有臨時搭起的稻草棚。快到中午,筑堤的河工大多休息去了,茅棚里飄出淡淡的炊煙。丘胤明想走過去瞧一眼,但看見開封府的大船快靠岸了,只好往回走。
大船頭上一名官員滿臉焦急之色,剛鋪好跳板,便急急奔上來,那官員抬頭看見是位年輕的御史,愣了一下,趕忙向丘胤明躬身道:“下官巡河僉事范平,未能及時迎接御史大人,還望大人見諒。”丘胤明道:“不妨,我正好隨便看了一下。公事在身,還是快點去府城吧。”“是,是。”范僉事答應著,“大人請上船。”
眾人在船上吃了些便飯,上岸后便馬不停蹄地向開封府城而去。從馬車窗里向外看,被水沖過的土地混黃一片,小農莊里破屋殘墻的,倒還勉強住著人。成群結隊的河工背著土袋沙包在監工的驅使下緩慢前行。看他們的模樣,或許是農民,土地荒廢了,即使來年減免租稅,日子也不能過。
從河邊到府城,不過二十多里地,很快車外人聲漸起。打開車門簾一看,開封府的人已在城門等候。簡單見禮,府衙的差役開鑼喝道,引著御史的人馬吹吹打打的開進城中。開封城里有不少藩王郡王的巨宅和許多大戶人家,卻都關門閉戶的,街上也沒有多少閑人。遭了那么重的水災,有些死氣沉沉也很自然,可怎么連要飯的都見不著?丘胤明很是不解。
不久,馬車在城東驛館前停下。驛館是座有年歲的老花園,青磚烏瓦,內有回廊亭臺,園外綠樹環繞,是一處僻靜安逸的住所。很快安頓一番,便前往開封府衙,見到了府尹張皋。河南布政司的胡參議,李參議,以及鄰近幾位縣令都在。眾人見皇帝竟派出個素未聽說過的青年官員前來充當欽差,多少有些疑慮,但表面上都不顯露出來。丘胤明見眾人無話,便不多謙讓,坐上主位,單刀直入地問起治河的現狀。
往年遇到洪災,光靠當地的財力,遇上小災小禍尚可搪塞過去,一旦決堤,尚須由朝廷出資。但是自從前朝忙于應付與瓦剌國的征戰,國庫內的錢糧每年有大半都撥與軍用,治河的事情自然松懈下來。
說了這番前因后果,張知府面露難色道:“眼看著這水勢一天也不見弱,我們這里也都已經入不敷出了。”幾位縣令在一旁附和著點頭。這時,坐在丘胤明身旁的李參議不緊不慢道:“各位大人,慢慢來,這事情總有解決的辦法。”
丘胤明見他忽然說這么不痛不癢的話,心下一琢磨,自己到底閱歷不深,還是裝個樣子,別讓這些老官場們覺得他就是個乳臭未干,只曉得認真辦事的后生。于是道:“兩位大人說得是。朝廷這次派我來,為的就是給黃河的水患某個長久的治理之法,所以修堤,賑災的錢糧么,”他略頓了一下,眼角余光掃過眾位在場的官員,“自然會全力供給,關于這個,我們且不忙決定,好好協商一番才是。治黃河不比尋常,非短時之功。”
張知府點頭道:“這是當然。御史大人遠道而來,我已備下薄酒,眾位大人請移步至后花園,治河之事,且從長計議。”丘胤明微微一笑道:“有勞張大人了。”
眾人客套一番,在花廳內落座,少頃,酒菜上桌。雖大災之余,可這桌上酒肉雞鴨倒是一樣也不少。席間丘胤明不經意地觀察著眾人,張知府一臉不安,胡參議面無表情,只顧吃飯,李參議一副不是很樂意的樣子。不消一會兒工夫,他就明白了,張知府想必心急如焚,而另兩人則不相信一個剛出道的官員能夠根治黃河水患。想到這,他心里十分沉重,無論是治河還是同眾官員打交道,此次絕不能出一點差錯。看著其他地方官們,想必不久前的貪污大案令眾人心有余悸,這會兒畢恭畢敬,也不知是真的還是在敷衍自己。他心里清楚,這是踏入官場以來第一次貨真價實的考驗,必要花盡心思,步步留神。
席間,丘胤明問起了染病在身的河南參政莫宗倫。說是原本好好的,自從兩月前就病倒了,一直在家休養,也不見人,有些奇怪。
酒過三巡,丘胤明假裝困了,眾官員勸他回驛館休息。臨走前,他問張知府道:“早上路過黃河邊時,看河工們井井有條,這些日子是誰在管理河防?”張知府道:“哦,就是早上去河邊迎接大人的巡河僉事范平,此人治河多年,經驗豐富。”
丘胤明“哦”了一聲,打了個哈欠,對諸人道:“眾位若有空,請先思量一下各地治河賑災大約需用多少錢糧,我們明天在再細談。”
“那丘大人好好歇息,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告訴我便是。”張知府和氣地道。丘胤明點頭道:“眾位大人請便,丘某先告辭了。”謙和地與眾人作別后,便起身回了館驛,隨后即刻寫了拜帖一封,差人送到莫參政府上。
上燈時分,仆人們以為御史勞累,正要將晚飯送到他房里,卻見他穿戴整齊地出來,吩咐道:“快去備車,我要去拜訪莫參政。”
馬車穿過大半個開封城,丘胤明在車里琢磨著:布政使落馬,莫宗倫便是暫管一方的最大官員了,早些遞過拜帖,卻被告知他仍舊臥床不起,且去看看他病得如何。正思量間,只覺車停了。下車一看,莫大人的宅邸外冷冷清清。隨從敲了好一會兒門,才有個青衣家人慢慢打開門,一見是剛來的御史,驚了一下,趕緊跑去報告老爺。一行人來到正廳,廳里燈光暗淡,桌幾上有淡淡的灰塵,看來很久沒有客人來訪了。
一會兒,有個老頭兒從里面出來,自稱管家,老頭兒道:“老爺染病在身,正在內室臥床休養,實在不便起身。御史大人若不嫌棄,請到內室看茶,老爺讓我給大人道歉在先,大人你看……”丘胤明想了想,對隨從道:“你們就在這里等著,我去去就來。”隨老管家向內院里走去。
一路行經庭院,青磚白墻,樸實無華。老管家將他帶至一間點著蠟燭的內室,向里間床上臥著的人道:“老爺,御史大人來了。”帳子里的人咳了幾聲說道:“快給御史上茶。咳,咳。”說完顫顫巍巍地欲起身。
丘胤明作禮道:“不必了,莫大人,下官只是來探望一下,說幾句話就走。”于是走近床榻。老管家立刻拿來椅子。丘胤明坐下,見床上之人四十來歲,面容清瘦,額頭上綁著條絹子,雙目微睜,一臉病痛之相。可細觀之下,面色紅潤,雙唇潤澤,呼吸均勻,怎么看也不是個重病之人。丘胤明道:“莫大人,下官此次奉圣上之命,前來整治河防,有些事想向大人請教。”
莫宗倫道:“請教不敢當,大人有何疑問請盡告知。”
丘胤明微笑道:“不瞞你說,治理黃河我還是第一次,沿路看來水患嚴重,身旁沒有得力的助手,要在入冬之前將河防修繕,并恢復農田耕作,實在是有些力不從心。大人久居此地,想必對地方官員了解得比我清楚,不知有誰最擅長治水?”
莫宗倫一聽此言,點點頭,道:“大人太謙虛了。我對治水也是個門外漢。不過倒是有一個人,大人不妨去請教他。開封府的巡河僉事范平,此人兢兢業業在河堤上干了多年,治河的事全是靠他。”說完又掩面咳了起來。
丘胤明起身道:“大人有病在身,我不便久留,請大人好生修養。不過,”丘胤明又道:“丘某此番只為治水而來,別無他意。莫大人,”他一雙凌厲的眼神射向床上的病人道:“這裝病又是為何?難道是想逃避什么嗎?”
莫宗倫啞然,抬眼見丘胤明冷著臉,目光如刀,一激靈,從床上直直坐起,道:“丘大人!我……”嘆了口氣道:“請聽我向你解釋吧。”
這時老管家正好端著茶從門外進來,一見這番情狀,手一抖,茶碗差點掉在地上。丘胤明欠身道:“不必如此,我們好好坐下來,大人請慢慢說。”心中暗暗噓了一口氣,其實他并不確定莫大人是否在裝病,只是賭上一次,沒想到竟給他說中了。看來這河南的案子還不小,惹得參政都不敢見人。
既然裝病的事實已被識破,莫宗倫也不好再推辭隱瞞什么了,穿戴整齊,將丘胤明請到書房,叫老管家重新砌茶,將事情前后原委向他一一道來。
原來河南布政使多年苛扣河防征銀與民工的工錢,并且每年從農民手中收取兩三倍的捐稅,從中得來暴利,若只是在當地官員中瓜分尚且事小,可前任按察使衙門的探子卻發現,每隔數月,布政使衙門都會借公務之名秘密地向京城運送金銀財寶。而未過多久,前任按察使便不明不白地被降職調離了。莫宗倫總覺得這其中的原由不簡單,枉加追查只恐惹禍上身。貪污案事發后,他見朝廷派來了吏部尚書王文,于是索性裝病,這樣不管查出什么,自己總不會扯上關系。結果王文也只是收繳了贓銀便回朝復命了,既然連王文也沒有查出端倪,自己更不好出來說什么。所以,這回朝廷緊接著又派來個御史,索性裝病裝到底了。
丘胤明仔細聽完了莫宗倫的敘述,心想,他既然已經知道了那么多,多半也知道這些官銀送到了誰那里。轉念一想,自己離京前樊瑛再三叮囑不要追究貪污案。他看了一眼只說了一會兒話就滿頭大汗的莫宗倫,心中感嘆,即使逼著他說出來,自己又能怎樣?于是起身道:“莫大人,這些過去的事情,你就不要再去追究了。我今天只是來探望你的病情,大人且寬心。”
莫大人抬頭看著這位年輕的御史,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恐怕這人年輕氣盛,難不成是想自己去查?連忙道:“丘大人,你……”話要出口,卻不知怎么說。
丘胤明道:“莫大人,下官這次來只為治河,對其他不感興趣。這也不早了,先行告辭,多有打擾,請大人早點歇息吧。”說完告辭而去。莫宗倫對著門口看了好一會兒,臉上陰晴不定,良久,長嘆一聲。
丘胤明回到驛館,臥于榻上思緒翻騰。
不知不覺仿佛已是三更,恍惚間將要睡去,忽然聽見外面似乎有什么動靜,遠處有些人聲嘈雜。仔細一聽,窗外也有人走動。坐起推窗一望,見有幾個值夜的兵丁正向院外跑去。丘胤明叫住一個,那小兵嚇了一跳,趕忙低頭道:“大人恕罪,剛聽門口的人說,有江洋大盜在府臺衙門放了一大把火,有不少人都爬起來去看了。”丘胤明一聽,覺得這事實在荒唐,連忙喊人,匆匆更衣后帶著幾個隨從騎馬往知府衙門而去。街上已有不少老百姓,個個好像看熱鬧似的,三三兩兩說三道四。遠遠看去知府衙門火光沖天。
丘胤明趕到時衙門前已有軍隊將街道封鎖,府衙大院的半邊都燒著了,衙役兵丁們手提水桶前后奔跑忙得焦頭爛額。見御史大人來了,軍隊紛紛讓道,丘胤明催馬急行,一眼便看見滿頭是汗的張大人,正吹胡子瞪眼地左右招呼。
張皋一見他來了,滿臉哭笑不得,只好硬著頭皮上前道:“丘大人,張某的臉真不知道往哪里放了!這,這太目無王法了!”丘胤明安慰道:“張大人,先不要自責。”邊說著邊大致看了看火勢。
火燒了府衙半邊的外院,大堂還是好好的,卻見大堂門口的墻壁上被人用兵刃刻了兩行大字:明日若不釋放災民,開倉放糧,開封府衙焚之一炬。旁邊署了一個“云”字。這時有幾名衙役提著石灰桶和刷子正要將墻上的字涂掉。丘胤明道:“慢著,先別刷掉。”回頭問張皋:“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張知府嘆了口氣道:“說來也是張某失職,前些日子成群結隊的災民涌進開封,起先一些大戶還舍粥救濟,后來大戶們漸漸招架不住了,于是有些災民便不安分起來,小偷小搶的不少。府庫里存糧其實也有限,這么下去實在不成樣子,于是,就想讓一些災民暫時充當河工,這樣若是河堤能早日修繕,糧食不至于虧空。可是,唉,那些災民吵鬧著不肯,我們也沒有辦法呀,只好抓了一些聚眾鬧事的,關到牢里。這還沒兩天呢,就……”
丘胤明心中掂量了一下,府庫虧空只是其一,災民鬧事怕御史來了看見恐也是緣由,不過當下的首要目的是修河防,于是他對張皋道:“這樣吧,依我看不如先把牢里的人放一些出來,然后先舍點粥,就說御史要親自督修河防,很快就會還他們家園。另外,明天我想見見巡河僉事范平,聽說他治水多年頗得其法。”張知府點頭贊同。
回驛館的路上,丘胤明琢磨著方才墻上的字。那兩行字看來一氣呵成,再鋒利的兵刃,若沒有純厚的內家功力是寫不出來的。這個署名“云”字的人物不知是何方俠士。
次日上午,丘胤明來到府衙。半邊墻都是焦黑的,門前一口大鍋里燒著熱粥,許多面黃肌瘦的災民正排隊拿粥。丘胤明見狀,知道張知府已按他說的照辦了,便走上前去,從衙役手中接過粥勺,對災民道:“各位老鄉,府庫里存糧有限,眾位就先將就一下。丘某盡快同眾位大人商議出解決問題的辦法,并將親自去河防督修,各位若是肯出力,丘某感激不盡。”話音落下,下面一片“謝謝青天老爺”。張知府與眾位縣令聽到御史在施粥,也都出門立于一邊。丘胤明舍了一會兒粥,同諸官員進入正廳,眾人對他恭維了一番后方切入正題。
丘胤明問道:“各位對這資金的問題有何看法?我初來此地,各處都不如你們知道得詳盡,張大人,據你估算,大約需要多少錢糧?”
張知府略思,道:“這修堤么少說也要三四萬兩白銀,另外河工的工錢,冬天和明年的補貼,還有今明兩年的缺稅,加起來興許要二十萬出頭。”
丘胤明環顧四周,見眾人似乎都默許,而范平也在座,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于是說道:“張大人說的在理。如今圣上對治河一事頗為關切,支出用度不可草率。丘某懇請諸位,這幾日里將各州縣所能估算的各項支出整理記錄一下,再商議后由我起草奏疏,上奏朝廷。天氣漸涼了,不要再耽擱,盡快請下款項早日開工才是。”
在座諸人無不贊同。丘胤明又望向范平道:“而關于如何施工,還須請教范僉事。”范平站起躬身道:“請教不敢當,大人盡管吩咐。”
會畢,縣令們回衙門各司其事,丘胤明把范平請進偏廳,屏退左右,見范平很拘謹地端坐在前半個椅子上,丘胤明道:“范僉事,這些年辛苦你了,就你一個人負責修堤也真是難為你啊。”
范平向前傾身道:“丘大人莫要這樣說。下官是個河工家出身,這河堤也是沿河的百姓多年來不斷加固才能勉強維持,不瞞你說,每年大大小小的泛濫,真是害苦了百姓。”
丘胤明知道這是個老實的好人,點頭道:“我也就直說了吧,督修河防我是頭一次,其中的學問我一點也不通曉。有一處我想不明白,這河堤似乎年年都修,可到了來年仍舊洪水泛濫,朝廷每次都撥了大筆的錢糧,為何就不能根治水患呢?”
范平似乎沒有料到他會這么問,顯得有些吃驚,想了想道:“丘大人,有些話我也不好說,不過這河堤屢修屢壞,是下官不才,沒能用上根治的法子。”
丘胤明見他有難言之處,也不追問,只道:“那依你看,有沒有長久些的法子?”
范平道:“不是沒有,只是……這風險不小,從前也沒在這里用過,而且,萬一不成功,上面怪罪下來下官實在是擔當不起。”
丘胤明道:“不妨,說來聽聽。”
范平見他一臉誠懇,只好說道:“河南這兒地勢平坦,水流緩慢,所以河底泥沙淤積,用不了多久河床就抬高了,所以雖然每年不斷加高堤防,但河底的泥沙堆積得更快,到了第二年這河堤就不管用了。”
丘胤明道:“可有辦法把河底的泥沙清除掉?”
范平搖頭道:“黃河不比其他小江河,這幾十里寬的河,哪里挖得完?不過倒是有個法子,我也不太敢輕易用,所以一直這么拖著。”丘胤明道:“既然有辦法,就不妨試一試,有什么風險,我給你擔著。”笑了笑,又道:“說不定,這回不用,下任的治河御史若又不敢嘗試,那這里的老百姓何時才能有個安穩日子啊。”
范平聽了,起身對他一躬到地道:“丘大人,有你這樣的御史,真是百姓難得的福分!”丘胤明忙道:“你不必這么著,坐下坐下,喝口茶,到底是什么好法子?”范平此時也不像起初那樣拘謹了,坐定說道:“泥沙沉積的關鍵原因是水流太緩,若能迫使水流加快,那就能把河底的淤泥沖走,這樣河堤就管用了。”丘胤明雖然不懂治河,但一聽就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法子,點頭道:“好主意,回頭我想想,今晚我就起草奏折,一旦朝廷認同,我們就開工。”
范平覺得“我們”這二字有些奇怪,難不成這御史大人想……還沒待他想完,丘胤明又道:“那依你看,今年要用掉多少銀錢呢?”
范平想了好一會兒,方道:“這我倒也說不清,都是上頭管的。只是,往年到了冬天,河工的工錢總是不夠發,原本該給五文錢的到最后只有兩三文錢。”
丘胤明聽了這些,心里明白,這些錢自然是流進了上頭的袖子里,大家心知肚明,也不再多問,和范平交待了一些開工的準備,便出來找張知府商議,請他專管銀錢的收支并將所有賬目給自己過目。倘若如此還有人乘機撈一把,也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到底自己是御史,量某些人也無從做出太出格的事來。
次日一早,河面上刮著不小的風,范平籠著衣袖立于河邊。河工們天沒亮就扛著石塊土袋開始了一天的勞作。吆喝聲隨著風飄到很遠。范平正出神間,忽然聽到身后有車馬從開封府城方向馳來,回頭一看,是御史大人,趕忙上前相迎。丘胤明下車,后面兩個隨從還拿著兩個包袱。范平有些納悶。丘胤明對他笑道:“我這兩天也到工地上住住。”范平一聽大驚失色道:“這怎么使得?”丘胤明道:“怎么使不得?治河御史不就是來治河的么?再說,我也不放心啊。”范平無話可說,這樣的御史,他愛怎么樣就隨他吧。
不久,京城送來了回執,沖沙治河的方法被朝廷采納。丘胤明立即讓范平全力指揮民工搬運土塊石料修筑欄河堤壩。
三個月后的一天,隨著有節奏的吆喝聲,最后一塊石料落了下去,此時河道已經被攔截得只剩五里不到,湍急的水流帶著沉積多年的泥沙漸漸向下游流去,水面不斷緩緩下降,看來明年不再會有水患了。
范平建議在上游開挖支流,如此一來既能引流洪水,又可灌溉農田。丘胤明又下令招集附近各縣的災民,如有愿意參加治河者,不僅當按制發放工錢,而且工成之后將分與土地令其安生。于是幾天之內便有數千人響應。之后,丘胤明上書朝廷,言河南水患雖治,但災民眾多,望朝廷減免本年的租稅,同時請求允許在河南境內嚴處兼并土地的地主豪紳,還地于民。
不久,吏部又下了一道文書,丘胤明治水有方,暫命為開封府尹,善理災后安置難民,恢復農耕之事。而現任的張知府則調往了江西。
丘胤明著實沒想到這樣的安排,得到文書后連忙寫信讓柴管家帶著馬和愿意跟隨的傭人從京城前來開封府,并寫了一封長信給東方兄妹。東方炎得知消息后,一面為他高興,一面又為好友遠去唉聲嘆氣了好些日子。過了年后,老爺子在東方老爺的再三請求下回了南京,東方麟則借口陪伴嫂嫂仍舊留在京城。
在沿河百姓的踴躍參與下,上游的支河在二百多天里竣工。而后,丘胤明又召集府兵重新加固了河防。這些府兵原本不太愿意干河工的苦差,可聽知府大人說,每個參與修筑河防的府兵,其家里都能拿到一筆補貼。而開封府的府兵大多是附近農家出身,于是眾人紛紛踴躍參加。這樣一來,原本長期在河防勞作的河工們便可回家種田。之后,丘胤明又鼓勵農民在河岸兩邊廣植桑林,一來以保水土,二來植桑養蠶又可增加農戶收入。這樣即使糧田稅收暫少,售出蠶絲所得也可以補足。
不經意之間,這已是他在開封府的第二個夏天了。
自前年開封府衙縱火案之后,那利器刻的“云”字就留在了他的記憶中,因覺得有趣,便在公務之余有意留心打聽,漸漸從地方官員,差人雜役,以及河工的口中零星地聽到了些關于一個綽號“飛云劍”的江湖傳聞。
當地人講,初次聽聞是在五六年前,中牟縣有個橫行鄉里的惡霸強占他人田地,被一名年少俠客教訓了一通,燒了他家房子,還在他額頭上用劍劃了個“云”字。那少年不知何方人氏,數年間曾在附近出現過十多次,行俠仗義,后來,江湖上漸漸傳出了個“飛云劍”的名號。據河南地面上的一些習武之人口傳,此人師出武當,居無定所,交過手的不多,附近鄉里唯有家住朱仙鎮的段員外能道出些究竟。
丘胤明曾讓柴班去朱仙鎮上打聽過,這段員外商人出生,祖籍福建,早年也練過武,家資殷實,為人重情義,頗結交了一些江湖豪杰,這“飛云劍”也是其中之一。然而,江湖人來去無蹤,所謂相交也只不過杯酒之誼,畢竟是有頭臉的鄉紳,和以武范禁的武林中人終非同道,每當外人好奇地問起時,那段員外也只是模糊其辭地說笑一番而已。
起先,丘胤明還曾想過,萬一“飛云劍”再次犯案,便可借機調動府衙的人力前去仔細探查一番,以了自己的好奇。可上任之后,再無此人音信。近兩年來治水造林,督促恢復農桑,整頓商貿稅務,興辦鄉學,等等事務紛至沓來,沒有一絲空閑,此事便被拋至腦后了。
天公作美,去歲雖雨季甚長,但經沖沙法清理河道之后,開封府境內沒有一處農田受淹,水旱蟲災霜凍一應俱無,谷物豐收,僅農耕一項的捐稅就已逼近以往年成最佳時的收入,再加上對本地及流動商戶的重新約法,一度混亂逃稅的現象大大改善。支配有度,財政清明,府庫一改數年虧空的狀況。眼看今年的麥子也長勢極好,前年底和去年初在沿河諸縣搶種的桑苗如今也長成小樹,坐船沿河巡視時放眼一片嫩綠,開封府轄下諸縣的縣令們每次來向他交代政務的時候都要對他的舉措稱贊一番。
諸般皆好,可有件事令丘胤明一直覺得不甚適意。當初讓他暫代開封府尹時的文令上說得清楚,因布政使貪污大案與黃河水患接踵,朝廷將重新斟酌并逐一委派新的官員來接替河南布政司及開封府的若干空缺。去年來了新的布政使,可剛上任一年之后又重新調動了,直到最近布政司各官署才人員穩固,各安其職。而開封府尹的重新委任則毫無聲息地被擱置了起來,他這暫代府尹一做就快兩年了。別的倒也沒什么,公務繁忙,極少有空閑,只是偶爾念起京城的朋友時,不覺竟有幾分空落落的。
柴管家嘴上不說,心里定也不太樂意。他的家小都在京城,只身跟他來了開封,只有逢年過節時才能歇假回去匆匆探望。只有一同跟來的廚房老頭兒了無牽掛,隨處皆可。丘胤明甚至萌生了個念頭,倘若這府尹做到三年,又調往他地外任,便讓柴管家回京城去罷。可眼見柴管家善良勤懇,他心里既舍不得又不忍提,便一直沒說什么。
誰知五月末的一天,忽然收到樊瑛的信,言辭簡潔,可所述之事令他先是驚喜,而后卻莫名的有些惶恐。自離京之后,和樊瑛的通信不曾斷過,所以朝中大小逸聞他一向有所知曉,而這次的消息卻和他息息相關。
據樊瑛所得小道傳聞,有內閣的人向吏部舉薦他,說他暫管開封期間屢施明政,令當地民生改善,府庫充盈,欣欣向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力推將他召回京師,而吏部似乎已認可了。雖無人知道這提議的始作俑者是誰,但樊瑛十分肯定地說,是曹公公。既然樊瑛已說得如此明白,那不會有假。難道自己真的得了曹公公的賞識?細想來真不是滋味。
果然,一個月后,吏部文書下,授開封府尹丘胤明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待新任知府到達后即刻回京上任。消息一來,柴管家最興高采烈,總算又回京城了,這回真是跟對了主人,祖宗八代積德,忙到廟里燒了三柱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