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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君可下蒼龍窟

第十七章 情之所起

問君可下蒼龍窟 青壺齋主 15183 2020-03-04 10:04:55

  自從無為將有關祁慕田的事告訴了丘胤明之后,他越發想知道此人底細。另一方面,前后聽聞關于西海盟的種種傳說也不知不覺地引起了他的興趣。看來東方麟和無為與在京城的武林人士已有接觸,不想驚動他人,他決定獨自從無為所說的寶順錢莊著手。

  一日,料理完衙門里的公務,他找了個借口早早離開,換了衣服來到永新樓對面的寶順錢莊。錢莊門面很小,進進出出的都是普通商人。丘胤明下馬走進門廳,對柜臺上的伙計道:“我要見你們的店主。”那伙計抬頭一看,此人不像做生意的,門外的那匹馬很不一般,于是賠了個笑道:“公子,我們店主不見客,公子是想取錢還是存錢?”丘胤明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柜臺上道:“這是你的跑腿錢,我要見你們的店主。”伙計看了看銀子,又看了看他,說道:“公子,不好意思,店主不見客,這銀子小的不敢收。”丘胤明知道碰壁,不再理論,怏怏而出。

  回到家里,左右尋思,心里不甘,于是晚飯剛過便回到書房,拿起筆寫了封信,捏過官印端端正正地敲在了信封上,隨后叫來柴管家,道:“你把這封信送到娘娘廟那里的寶順錢莊店主手里,就說是丘御史請他把信送給祁先生。若他推說不認識,你便請他把信留著,務必要交給祁先生。”柴班萬分好奇,祁先生不就是那個和大人非常熟絡,還來拜訪過好幾次的文人么,什么事搞得那么神秘。也不多問,答應了,接過信馬上出門。

  柴班騎了匹驢子,一路小跑,不多時便找到了這個坐落在正陽門外,絲毫不起眼的錢莊。這時錢莊已經關門了,柴班敲了半天門,方才有個小伙計出來,見門口站了個黑黑瘦瘦,衣服倒還十分體面的人,挺有禮貌地道:“小店打烊了,客官明日再來吧。”柴班道:“我是都察院僉都御史丘大人家的管家,有一封信要當面給你們店主。”小伙計面露異色,猶豫了一下,道:“那,請跟我進來吧。”

  柴管家跟著小伙計來到店堂背后院里的一間屋子前。小伙計道:“我進去通報一聲,請你等一下。”

  幾句話功夫,小伙計開門道:“店主有請。”柴班進屋,瞧見里面坐著個瘦老頭。老頭兒見到柴班,立刻放下手中的旱煙桿,上前作禮道:“在下一介草民,何故御史大人有書信給在下?”柴班掏出信,遞與他道:“御史丘大人請你將這封信送給祁先生。”老頭兒滿臉狐疑:“請你轉告丘大人,在下并不認得什么祁先生。小店客戶眾多,小老兒我記不得。”柴班一愣,果然被大人料到了,便又道:“大人說,祁先生是貴店的常客,請店主先把這封信留著,務必交給祁先生。”說完怕那店主還要推辭,便匆匆告辭出來了。

  三日后的下午,丘胤明從衙門回來,柴管家捧著一封信道:“大人,早上那寶順錢莊的店主來過了,這封信是給大人的。”丘胤明連忙拆開,里面是張紙條,寫道:明日午時,妙峰山東,柳葉坡,白云莊。他曾見過祁慕田的字,可這紙上卻明顯不是他的筆跡,也沒有署名。他即刻感到事有蹊蹺,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按照紙上的指示赴約。

  次日一早,丘胤明告了個病假,拂曉就出門,快馬來到了離京城有百多里地的妙峰山東麓,到柳葉坡時差不多中午了,溜達了一圈,發現周圍除了一座較大的莊園外,就是普通農莊,沒有其他顯眼建筑,遂策馬向莊園而去。

  莊園黑瓦白墻,半新不舊,門楣上方掛著塊滿是灰塵的木匾,上面“白云莊”三字已模糊不清,門外一個人也沒有。他下馬走上前,伸手去扣門環,發現門是虛掩著的,扣了幾下,并沒人應門,遲疑了一會兒,側過身來立在門邊,手指用力將門一下推開。只聽“吱呀”一聲,門內沒有動靜。他閃身而入,飛快抬眼掃視四周。

  天井空曠,正堂大門敞開,一個人影也沒有,正午的陽光照得地磚白亮亮的,偶爾有幾聲鳥鳴,但幾分滯郁的氣息令他潛意識地感到這里不正常,立刻將長袍的下擺掖進腰帶,提起神來,隨時待發,放慢腳步輕輕走進大廳。廳里有一副上好的紅木桌椅,擦得很干凈,椅子上還有墊子,桌上擺著些干果茶盤,看來是有人住的。他從邊上繞過,出了邊門,到了第二進院落。雖然還是不見人,但不安的感覺竟突然強烈了起來。

  正在此時,耳邊風響。丘胤明飛快環視,只見院墻上突然出現了六條人影,瞬間欺近。丘胤明心中一緊,果然有埋伏!定睛一看,六名身著勁裝,手持馬刀的男子欲將他團團圍住。好久沒有和人動手了,一種久違的感覺瞬間流遍全身。說時遲,那時快,他不等六人將自己完全包抄,鎖定正對面的那人,腳下疾起,避過那人劈臉一刀后,搶先數掌將他逼退數步,撞出包圍圈外,不等那人緩過勁來,便貼身靠上,扣腕奪刀,一肘先將那人擊暈了過去,回手一刀正好擋住背后來襲。

  剩余五人見他在眨眼工夫內便干凈利落地放倒了一人,稍稍遲疑了一下,隊形有了破綻。丘胤明瞅準了這個機會,鎖定另一個落單的刀手,一刀挑開對方的刀尖,逼刺前胸。那人回刀來擋,架不住丘胤明中途變招,一擊之下下盤不穩,緊接只見刀背拍轉,將他手中的馬刀撩得脫了手,當胸一肘,那人立被震退數步,倒地不起。一時里丘胤明雙刀在手,而對手剩下了四個。四人調整了隊形,立于丘胤明的四角,又將再次圍攻。

  丘胤明心中詫異:這些人出招兇狠,用的都是奪命的招式,逼得他也只好使出看家本領,這樣下去必有傷亡。可不明不白地將這些人打傷打死了算什么?便橫刀向前道:“各位,你我素不相識,何故在此相傷?”

  四人不答,又向他撲了過來。

  丘胤明來不及多想,一咬牙,和幾人混戰在了一起。雙刀在手,如虎添翼,四人不是他的對手,不出半杯茶的工夫,便統統負傷倒地。這時,前面傳來一聲洪鐘般的大喊:“好功夫!”

  第二進的廳堂門口不知何時站了個黑鐵塔似的大漢,身長八尺,臉上從眼睛到嘴角有一道猙獰的刀疤,將本就不好看的長臉扭曲得十分恐怖,再加上手中一把長柄戰斧,整個人猶如地獄里出來的一般。丘胤明心中一凜,雙手將刀又握得緊了些。

  大漢緩步從門里走出來,“唰”地一聲將長斧舉起直指丘胤明的前胸,道:“兵刃無眼。丘大人,請。”

  丘胤明道:“我本是來找祁先生的,你們是誰?”

  大漢道:“祁先生不在,打敗我我就告訴你。”

  丘胤明覺得莫名其妙,看了看黑大漢道:“那就上吧。”嘴上雖說得輕松,心中卻不敢怠慢。

  大漢雙目一瞪,大步向前,手中的長斧橫掃而來,這一揮少說也有幾百斤。丘胤明閃了過去,見那大漢身長體壯,硬碰不得,于是先盡騰挪周旋的功夫,以摸清大漢的路數。他早年隨鐵巖學的是刀,后來跟上官道長學過數種兵刃,但最拿手的還是刀,經歷過不少生死交戰,又經了道長點化,刀法已然爐火純青。

  大漢的戰斧揮舞起來呼呼生風,招招均有橫掃千軍之勢,況且,這悍將的身法居然很敏捷。丘胤明出手精準多變,一時里卻還占不得便宜。不過,這種長大的重兵器在馬戰時借著馬的沖力才最為得力,近身步戰卻太耗體力,二人酣戰了數十回合,丘胤明似乎越戰越勇,而大漢額頭上已經開始往下滴汗了,呼吸聲也變得能聽見。又過了幾回合,終于有一瞬間,丘胤明感到斧頭來勢減弱,于是猛提一口氣,腳下換了步法,幾步之間突破了斧頭劃出的防御圈,隨即力聚雙手,突化方才的巧力周旋為剛猛攻勢,一刀劃過了大漢抓著斧柄的右臂,另一刀直抵大漢的胸前,卻在將要刺到時瞬間反手,將刀柄抵了過去。雖是刀柄,但卻也不減鋒芒。大漢悶哼一聲,向后跌了數步,仰面倒地,嘴角鮮血直涌。

  丘胤明松了口氣,才發覺汗水已濕了衣衫。剛想卸了力氣休息一會兒,忽聽身后一陣腳步聲響,隨即便是刀劍出鞘的聲音,并有人喊道:“不好!史頭領他們都倒了!”

  來不及回頭,只聽刀劍破空而來,他心中叫苦,可容不得多想,即刻深吸一口氣,挺刀再戰。回肘檔了左右兩面的夾擊,他方看清楚這回上來了三個人。一個年紀大的使槍,從正面而來,另兩個和先前圍攻的六人打扮相似,也操著馬刀從兩邊包抄。丘胤明趁隔開兩個刀手的空檔,稍稍調整了一下內息。方才和那大漢交手消耗了許多體力,這時覺得握刀的兩手微微發麻。對付兩個刀手不足為懼,可正面這個人卻非常厲害。槍法凌厲,咄咄逼人,一時間將他纏得死死的。

  “住手!”

  背后的空中傳來一聲喝令。操鐵槍的人即刻虛晃一招向旁邊閃了開去。丘胤明驟然回頭,只見一人似幻影般突然出現在背后,斜斜一掌就要拍向他頸后,掌尚在半空,強大的勁力竟已逼迫而來。丘胤明一驚之下,先后兩刀順著回身之勢接連劃出,擊向來人。誰知那人更快,身如旋風從刀刃之間卷過,手勢忽換,竟貼著刀鋒滑到了他的右肘。丘胤明暗叫不好,右臂已然一麻,手中的刀即刻落地。抬眼的剎那間和那人四目相對。

  那是一雙女子的眼睛,清亮攝人,午后的強光之下竟仿佛流光溢彩一般。

  繼而一道藏著金光的袖影閃過,那女子已奇快地在他身側又點一穴,丘胤明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容貌,便被她一掌拍在頸后,眼前發黑,不由自主地跌了下去。在失去知覺的一剎那,聽見那女子道:“把他先放到后堂去。”那聲音好生耳熟。恍惚之間,他依稀想到,方才那金光燦爛的東西好像是個手鐲,然后便完全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丘胤明慢慢睜開眼,發現自己坐在椅子上,稍稍一挪動,才發現自己被結實地綁在了椅子上,被點穴的地方還隱隱酸脹。環顧四周,自己正獨自一人坐在一個整潔雅致的客廳里,六個客座,自己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主人座位后有一扇碩大的絹紗屏風,對面墻上兩排高窗開著,風吹在半干不濕的衣服上涼颼颼的。他覺得口干舌燥,前面桌上倒是有把茶壺,可既動不得,又夠不著,只好耐心地等人來。

  等了將近一刻鐘,實在是難受極了,他正想連人帶椅子一塊兒挪過去看看茶壺里有沒有水,這時門外進來了一個手捧茶盤的人,居然是方才使槍的,約莫五十多歲,中等身材,面相忠厚,須發微白。此人匆匆走上前來,將一壺茶和杯子放在丘胤明身邊的茶幾上,三兩下先將繩子給割了,對他拱拱手道:“丘大人,下屬們辦事不力,委屈你了。請先用茶。”

  丘胤明實在是渴極,倒了一杯大口喝下,擦擦嘴,方才問道:“你們倒底是些什么人?想怎樣?”

  那人有些尷尬地笑笑,說:“丘大人,萬分對不住,方才純屬誤會。請在此稍候,小姐一會兒就來。還需要什么,盡管吩咐在下。我叫趙英。”

  小姐?丘胤明滿腹疑惑。忽然想到了那個金手鐲,難道是她?他想起了兩三月前在點心店門口的情景。難道方才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放倒的那個絕頂高手就是那日車里的千金小姐?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自己被一個小姐輕易制服,簡直顏面掃地。

  “丘大人可要用飯?”趙英忽然問道。

  “要。”丘胤明這才想起,午飯還沒吃,剛才大動干戈,早就餓過頭,居然忘記了。于是抬頭對趙英道:“我要現做的,要有葷有素,還要湯。”心想:若不是自己有本錢,方才連命都沒了,既然現在態度這么好,那就不客氣了。趙英一聽,笑道:“當然當然。請大人移步到飯廳,我這就給你做去。”

  丘胤明又喝了兩杯茶,起身隨趙英出門繞到客廳背后,原來飯廳就在廚房旁邊。趙英道:“請大人在此稍候,我去炒菜。”說完撩起門簾往廚房里去了,不一會兒里面飄出了香味。丘胤明覺得有趣,這人武功甚好,人看上去也正派和氣,居然還會燒飯。

  不多時,只見趙英捧著托盤從廚房里出來,竟有三菜一湯,白菜炒肉片,醬爆雞丁,冬筍炒木耳,豆腐湯,還有一大碗白米飯。趙英將飯菜一一擺在他面前,道:“就是些家常小菜,大人將就著用吧,如果不合口味的話我再去回鍋。”如此周到丘胤明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連忙謝過,拿起筷子嘗了幾口,點頭道:“很好吃,麻煩你了。”趙英笑著說:“沒事,我家小姐的菜天天都是我燒的。”丘胤明心想:這小姐倒底是什么大人物,連燒飯的都是一流高手。于是問道:“你家小姐貴姓?”

  “姓恒。”趙英道,“祁先生沒和大人提起過?”

  丘胤明本想說沒有,可想了想,還是說道:“好像提過一次,沒記住。趙伯可知祁先生近日在何處?”

  趙英聽他稱自己“趙伯”,好似很高興,回道:“祁先生去通州了,過兩天就回京城。到時候我家小姐一定會代為轉告大人來訪的事。大人先慢用,我去看看小姐那里。用完了請大人回客廳,小姐想見你。”說罷出門而去。

  趙英燒的菜的確很美味,丘胤明覺得和自家廚房的老頭兒有得一比。可一想到那小姐想見他,口中的菜便少了許多味道。當著這么多人的面,連還手的機會也沒有,若不是和那大漢一戰在先,未必落得如此狼狽。可他心里明白,那小姐的武功遠在他之上,即使有全力,被打敗也是時間的問題。想自己一身不錯的功夫,居然在一個女人手下如此不堪一擊,而她還要見面,叫自己的臉往哪里放。可如今是在人家的地盤,不得不見。他嘆了口氣,繼續吃飯。

  吃完飯出來,抬頭看看天色,下午已過大半,看來今天是來不及回城里了。趙英負手立于客廳門外,見他來了,微笑道:“丘大人,小姐在里面等你。請進。”推門將他引入,請他到上座后便又退了出來。

  這時主人的座位已被移到了屏風后頭,里面坐著一個人,看不見容貌衣著,只能借著陽光透過屏風看見人影的輪廓。丘胤明覺得很尷尬,低頭端坐,一語不發。

  僵持了許久,小姐終于開口道:“丘大人,方才我怕你體力不支,趙伯也許會傷到你,情急間出此下策,請不要放在心上。”

  果然是那日馬車里的女子,口音有些特別,聲音很好聽,他聽過一次便記住了。聽她這么一說,倒是她一片好意,自己還應該感謝她的意思。丘胤明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也無話可說,于是仍舊閉口不言。

  屏風后的人似乎很為難,過了好一會兒,才又低聲道:“多謝大人對史頭領他們手下留情。我們的人平日里惡斗慣了,出手沒個輕重,我以后會關照他們再不要做這種事。”

  丘胤明笑了笑,好像她在乎他怎么想。于是道:“不必言謝。小姐可是西海盟的人?”

  “是。”小姐語氣謹慎說道,“這次的事,的確是誤會。大人可容我向你解釋?”

  丘胤明看見屏風后的人影稍稍向前傾了傾身,點頭道:“好,丘某洗耳恭聽。”

  “大人想必有所耳聞,最近西海盟和中原武林有些過節,很多人想探查我們的行蹤。那天,寶順錢莊的人傳信來說有人要見祁先生,而祁先生去了通州,當時收信的是史頭領。史頭領便懷疑大人和武林人士有來往,是來探查我們的,于是自作主張,想設下埋伏來擒你。”

  小姐說得很慢,那聲音溫和而沉靜,“有一事大人或許不知。西海盟不似中原武林幫派,我們的人馬常常往來于西番各國的戰場間,與人交手便是生死之爭,所以往往出手無度。史頭領是西海盟中的得力戰將,尤其如此,也不能怪他。祁先生對今天的事毫無所知,所以說是誤會。方才史頭領已經全告訴我了,他知道我今天要來,本想先擒住你,誰知卻敗在你的手下。我起先也是毫不知曉,不過,幸虧早來了一個時辰,才撞上了。”

  她停頓了一下,又道:“丘大人,史頭領很多年沒有敗過。今日一戰,想必不久后大人的名字在西海盟中就要人盡皆知了。所以,大人莫要覺得,莫要覺得……”說到這兒,忽然不知道怎么繼續才好,聲音變得很小,話沒說完就咽了下去,然后又是一陣沉默。

  原來如此。丘胤明覺得有些晦氣,不過這小姐的意思他倒已聽出幾分,拐彎抹角自圓不上的話,竟是怕他在意被她打倒在地的事。忽然覺得,這小姐除了武功奇高之外,其實一點也不強悍。原本還以為是個夜叉羅剎似的人物,如今聽她說話時那靦腆的語調,心中漸漸釋然,反而覺得有幾分好笑。見她許久不開口,便問道:“小姐如此以實相告,就不怕我回去告訴那些武林人士?”

  “不怕。”

  “你,就這么相信我?”

  “我……”,小姐又語塞了,過了好一會兒,方道:“過兩天祁先生回來,我叫他再約你如何?”

  這時丘胤明忽然很想去推開那個屏風,看看小姐臉上的表情,但那畢竟太無禮,只好道:“那就有勞了。時候不早,我該告辭了。”說罷起身作揖。

  屏風后的人影也站了起來,說道:“現在回去一定趕不上進城了,大人不介意的話,這里空房間很多,我叫趙伯整理一間出來,你明天再走也好。”

  丘胤明想了想,點頭道:“多謝。”

  小姐隨即請他去將趙英叫了進來,吩咐妥當,對他欠身道:“請大人早點休息,后會有期。”隨后便從屏風后頭離開了。

  丘胤明目正送人影離去,趙英低聲自語道:“唔,真沒想到。”抬頭撞上了丘胤明詢問的目光,立刻尷尬地笑了笑,道:“沒什么,沒什么,大人請。”

  趙英將他安置在了第二進院子里的一間干凈廂房,然后還很周到地將他的馬牽到馬廄里喂上上好的食料。冬日的天暗得早,日暮黃昏,庭院里的燈火陸續亮了起來。丘胤明無事可做,便坐在門口走廊的欄桿上觀察院子里來來往往的人。原來小姐后面還跟來了大約二十個人,大部分是方才所見的刀手,另有幾個打扮不同的人正聚在庭院里閑聊,偶爾也朝他看幾眼。不久天完全黑了下來,人聲漸息。中飯吃得很晚,這時一點也不餓,于是便回房準備打坐到入更后就休息。可坐了沒多久,便有人敲門。開門一看,又是趙英。

  趙英左手一個托盤,右手提著一壇酒,道:“沒有打擾大人吧。”

  “沒有。”丘胤明心想:反正無事,他來聊天也好。

  趙英道:“這院子冷清,我怕大人夜來無聊,不如陪我喝酒。”

  丘胤明方才就覺得這人很實在,見他一片好意,心中也挺高興,欣然同意,接過托盤,將他請進門來,然后把托盤里的碗筷和四盤小菜一一放上桌,坐定后,問道:“廚房里忙完了?”

  趙英笑道:“下午給大人做飯的時候,特意多炒了些,小姐晚上的飯也有了,剛才熱一下就完事。”見丘胤明面露驚訝,笑道:“小姐不講究這些。”邊說邊給他倒上一碗酒:“酒和菜都是剛才叫人從附近小鎮上買的,味道可能一般,不能和京城比。”

  丘胤明拿起碗喝了一口,是高粱釀的,入喉辛辣,回味有點甜,對趙英道:“還不錯。”又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牛肉吃下,道:“不如趙伯燒得好。”

  趙英哈哈一笑:“大人真會說話。下次有機會我再給燒給你吃。”拿起碗喝了一口,道:“好多年了,平日里都是我一個人喝,我覺得大人是個爽快人,所以才冒昧來請你陪我喝。”

  丘胤明道:“聽說你們都是西北道上的豪杰,怎不喝酒?”

  趙英一聽“豪杰”二字,笑道:“大人說出來的話,怎么一點也不像個吃朝廷飯的。和你說說也無妨。我跟隨西海盟之后不久,便和老伴兒去了老盟主退隱的地方,照顧小姐和其他一干不喝酒的人。那個地方被武林中的人叫做‘玄都’,在朵甘都司東南,是當地藏人的一座神山。那里人煙極少,只有些游牧的藏人,最近的小鎮都要騎馬走上兩三天的路,只有兒女偶爾來看我們的時候才能開懷痛飲一番。”

  丘胤明好奇道:“那趙伯以前是做什么的?”

  趙英嘆了一聲,道:“說起來有意思,我從前也是吃朝廷飯的。”

  “哦?”丘胤明越聽越覺得有意思。

  “老家在AH,三代從軍。父輩吃了官司被流放到肅州衛,后來我便在肅州衛從了軍,混了七八年做了一個小軍官,娶了媳婦,有了一雙兒女。那時雖然瓦剌時時來犯,但日子還過得去。可上頭的長官偏偏是個狗娘養的畜生,酒囊飯袋,貪生怕死。有一回吃了敗仗,為了不丟自己的官帽,便把罪責全都栽在我們這些小軍官的頭上,說我們帶頭臨陣脫逃。結果上頭的大將軍發怒了,要把我們全部斬首示眾。那天晚上我逃了出來,帶了家人暫避岳父母家。卻被人發現,告訴了長官,那長官果然來抓人。岳父母叫我們一家躲在地窖里頭,可這畜生找不到我們,居然把二老都殺了。我實在忍不下去,沖出地窖,準備和他拼個同歸于盡。”

  趙英一說起這些往事,便激動起來,連喝了幾口酒繼續道:“可他們人多勢眾,我差點要喪命在他刀下時,忽然進來一個人,武功超群,三兩下就把這些人收拾了。當時我并不知道,他是西海盟的大人物。那人說,他路過,看見軍隊的人濫殺百姓,便出手相救。后來他還給了我些錢,讓我帶著妻兒遠走高飛。”說道這里,趙英滿臉感嘆。丘胤明一語不發,聽得入神。

  “再后來,我們一家就遠走關外,到賀蘭山腳下的一個縣城安了家,開了家小店。可那到底是韃靼人多的地方,漢人在那兒日子不好過。小店生意雖可以,但當地的貴族常欺負我們,我們也只好忍氣吞聲。直到有一天,又遇上了那個當初救我的恩人。恩人在我小店住了一晚后,第二天問我愿不愿意跟隨他去做生意。我看他衣冠楚楚,隨從都是騎著高頭大馬的威武大漢,就知道肯定是個大人物,于是同意了。后來才知道,他們都是西海盟的人,而我的恩人就是西海盟后來的新盟主。”

  丘胤明給趙英的碗里又添滿酒。趙英已三碗下肚,話匣關不上了。聽他繼續道:“我跟隨了盟主兩年后,盟主突然決定要送剛剛一歲的小姐去玄都。那時,盟主還為曾繼位,只是為已經退隱的老盟主代理事務,所以許多人不服。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情形危機四伏。他這么做一方面為了保全小姐,騰出精力來鏟除異己,另一方面,我后來才知道,原來那個叫‘玄都’的地方是武林歷代傳說之中的門派,代代都是登峰造極的人物,不過傳人稀少。老盟主退隱之后,托盟主幫他挑選傳人,并承諾,將來的玄都弟子全都將歸于西海盟麾下。所以,當年不僅送去了小姐,還一同送去了二十多名精心挑選的孤兒。我當初怎么也不明白,盟主居然送自己的親生女兒去受那樣的苦。要知道,當年送去的這些男孩子,有死的,有逃的,現在只剩下六個人了。”

  說道這里,趙英直搖頭,道:“小姐的娘在她滿月時就去了,只有一個姨母。送她去玄都的主意起初就是她姨母提出來的。那波斯女人不一般啊,親自陪著去了玄都,天天看著這些孩子受盡地獄一般的磨練。我都看不過去。姨母也就算了,到底不是親生的,可盟主是她親爹啊。我現在還是想不通,這么好的女兒,換誰不是捧在手心里,他實在太狠心了。唉,還好小姐爭氣,武功好,人也好,比她爹好。”

  西海盟,玄都,丘胤明越發好奇,又想,這趙英才認識自己半天,怎么把這些事都說出來了。難道真的是因為長遠沒喝酒了?看他此時已是臉頰酡紅,再喝下去恐怕就要倒了。提起酒壇一晃,喝得差不多了,便不再給他添酒,把剩下的酒全倒在自己碗里,道:“趙伯,你喝多了。”

  趙英搖頭道:“不多,不多,正好。你知道嗎?老盟主神功蓋世,我和老伴兒本來是去照顧小姐和她姨母的,去了之后,天天看人練功,便也跟著學,這么多年下來,別說是當年的長官,就是當年的大將軍恐怕也不是我的對手。哈哈哈……”

  丘胤明問道:“那你的家眷這次沒跟你一塊兒來中原?”

  趙英道:“老伴兒來了。今天進來時就在后頭,和小姐一起。我的兒子和女兒并不在西海盟做事。當初他倆也跟著我們去了玄都,不過,一來我沒讓他們多學武,二來他們也不是那塊料,勉強學點,強身健體而已。小姐的姨母教了他們讀書認字,后來我便讓他們下山去做生意謀生了。現在兒子是個商人,女兒也嫁了人開了家旅店,都過得不錯,比我們好。我這輩子也算是圓滿了。”

  丘胤明道:“那,趙伯為何不隨兒女去過安穩日子呢?盟主不讓?”

  趙英搖頭道:“不,是我自己要留下的。本來就是當兵打仗的,喜歡舞刀弄槍。養老,再等十年吧。二來也舍不得小姐,這么多年,早就像是自己的女兒一樣了。”趙英忽然笑了笑,又道:“說起來,這些年在玄都,雖然條件艱苦些,但卻從不缺錢。西海盟的金主們可都是那些西蕃的王公貴族啊。你可知道,三年前小姐出馬一次,就是一萬兩黃金的入賬,我老趙也跟著沾光。你說,當年做小軍官的時候,哪里能想象一萬兩黃金長什么模樣。”

  丘胤明剛想問那是什么生意,趙英忽然變了話題,道:“丘大人,剛才看你大敗史頭領,你的武功一定比我好多了。剛才過招的時候你體力不支,不算。現在月色不錯,酒足飯飽,可否耍套刀法讓我見識見識?”

  丘胤明見他已經口沒遮攔地說了這么多給他聽,這種小事也不好推辭,便道:“好。不過我沒刀。”

  趙英搖搖晃晃站起來道:“我去拿,你等著。”

  丘胤明跟著他出門,走到中庭。今夜正是十六,圓月當空,清輝流韻。夜色已深,庭院里沒有一個人影了。不多時,趙英捧著把刀走了過來,遞給他,道:“大人,請。”

  丘胤明接過刀,退后幾步,刀鋒一振,立了個起勢,隨即一套七十二式的刀法如行云流水一般舞出。刀刃借著月色,寒光四起,勢若游龍,覆雨翻云,聲聲破空,威勢凜人。一套演罷,趙英拍手道:“大人刀法絕佳,絕佳。”

  丘胤明笑道:“趙伯的槍法也很厲害啊。”

  趙英哈哈一笑:“湊合著使。有機會你應該看看小姐的槍法,那叫做什么來著,驚天地,泣鬼神!我沒讀過什么書,想不出更好的詞了。你看月色這么好,我們再喝兩杯。”

  丘胤明拗不過他,只好等他又提來一壇高粱酒,兩人坐在天井的臺階上對月而飲。

  不知過了多久,臺階上結起了霜,涼氣刺骨。趙英已經喝醉了。丘胤明怕他著涼,正要扶他起來送他回去,這時后堂忽然傳來一絲樂聲,似笛非笛,似簫非簫,聲音不大,但卻清冽而悠遠,令人心頭一顫。丘胤明不懂音律,不知吹的是什么樂曲,只覺得在這清冷的月夜里讓人心中好生寧靜,但又無端生出些蒼涼來。

  正在這時,原本已經睡眼朦朧的趙英居然開口唱了起來,只聽他合著樂曲,唱起一支不知名的邊塞長調,嗓音沙啞,高處還走了調,不過倒也別有韻味。唱完了,丘胤明問道:“是誰在吹笛子?”

  “小姐。”趙英道,“那笛子,還是鷲鷹的骨頭做的呢。小姐常吹笛,玄都的都會唱。”

  “夜涼了,我送你回去吧。”丘胤明把他從地上摻起來。

  “不麻煩大人,我自己回去。大人快去休息吧。”趙英搖搖晃晃,哼著曲子自顧走了回去。

  這時音樂聲又變了,好似成了胡風小曲,婉轉回旋,別有風情。丘胤明回到房中,睡意全無。趙英所說的西海盟和無為所言有幾分相似,看來祁慕田是殺手首領的事是真的。至于和中原武林的糾紛,他本來就不太感興趣。各路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孰正孰邪,誰又說得清楚。不過關于那小姐的事情,很是匪夷所思,讓他更想親自見上一面。他想起了她那雙光彩奪人的眼睛。趙英說她的姨母是波斯人,那她母親便也是波斯人。即便沒看清楚容貌,有那樣的眼睛,想必是少見的美人。

  次日清晨,天還沒亮,丘胤明不想驚動他人,悄悄出門,繞到馬廄,卻見馬廄不遠處的廚房里頭已經亮著燈。找到自己的馬走出來時,正好看見趙英從廚房里開門出來。趙英立刻上前道:“大人早,早飯在爐子上,要不吃了再走?”

  丘胤明推辭道:“多謝趙伯,我該回去了。”

  趙英道:“昨天我喝多了,大概說了太多不該說的。關于小姐,大人聽過就算了,千萬別和別人提起。”

  丘胤明道:“趙伯放心,我不會和別人說的。告辭。”

  一路快馬,回到京城府中時還是上午。柴班一臉擔心地迎上來道:“大人,你昨晚都沒回來,我還以為出什么事了。方才我又去給你告了個病假。下回出門也留個信,早上上官公子問我你去了哪兒,我也說不出來。”

  既然已告假,丘胤明索性在家裝病。無為傍晚回來了,原來是陪東方麟出門買年貨。回來后直奔丘胤明的書房,進門便道:“胤明,你可是獨自去探查西海盟的所在了?”

  丘胤明詫異道:“你怎么知道的?”

  無為一笑:“我還不了解你。昨天你一夜未歸,我便問柴管家,他說你前天收到那個寶順錢莊的信,什么沒說就獨自出門,我就猜到了。告訴我,查到了些什么,可見到了那個祁先生?”

  丘胤明道:“沒查到什么。祁先生不在,我和西海盟的人打了一架,后來發現是誤會。時間晚了,來不及回來便在小鎮上住了一晚。無為,西海盟的事和我們沒關系,不去管它為好。”

  無為點點頭:“東方也和我說,不管為好。不說了,胤明,快要過年了,我們也該去置備些年貨,熱鬧一下。”

  丘胤明忽然想到,這是無為來中原的第一個新年,自然樣樣新奇。于是笑道:“那好,我明天就陪你去買年貨。”

  丘胤明有些不安心地等了兩天,不知祁慕田會不會來約他。不負所望,兩天后的下午,西海盟果然送信來了。這回信上是祁慕田的筆跡,約他小年前兩日見面,仍舊在日前的白云莊上。

  祁慕田約在下午,丘胤明早上便出了門,帶了兩瓶御酒,又到郊外射了幾只兔子,一只麋鹿,方才轉道來到柳葉坡。剛下馬,門里頭便出來一名佩刀的隨從,將他請進里面,徑直來到第二進廳堂外,隨從對里面道:“丘大人到。”

  祁慕田放下手中的書,抬起頭,滿面微笑。丘胤明大步走進門***手道:“祁先生,別來無恙。”說罷將酒和野味放下:“知道先生喜歡這酒,所以又獵了些野味,希望先生笑納。”

  祁慕田笑道:“你真是契而不舍,我的落腳之處平淡無奇,你何必非要來這山野之地呢?”回頭道:“小五,看茶。”宋小五端著兩碗茶從后頭走了出來,將茶碗放到祁慕田面前時,祁慕田對其耳語了幾句,小五點頭下去了。

  丘胤明道:“可我看來先生的住處驚人的很吶。”

  祁慕田悠然問道:“你是如何打聽到寶順錢莊的?”

  丘胤明道:“最近聽說不少關于先生的傳言。有位朋友得知你光顧京城內的寶順錢莊,于是我便寫信給你,沒想到卻發生了日前的誤會。”

  祁慕田嘴角一揚:“如今你在我西海盟可是出名了啊,可惜我沒看見你打敗史頭領的情形。”

  丘胤明道:“先生,我對武林中的事不感興趣。不過既然我已知道先生是西海盟的人,可否斗膽問一句,先生可是眾武林人士所說的殺手頭領?”

  祁慕田一笑,坦然道:“是。那兩個叛徒是我殺的。今日既然邀你前來,就打算和你說個清楚。”這時小五從外頭跑了進來,對祁慕田耳語了幾句。祁慕田點頭微笑道:“實言相告,王家和連家的主人原本也是西海盟的頭領,三四年前,老盟主去世辦喪事的時候,竟然有人乘機叛亂,欲奪取總部,分割財產。幾路人馬大戰,就在那時,居然有人趁亂搶劫,滿載財富之后逃往中原,以為從此可以安享富貴。當時我人在成都,遠水救不得近火,幸好有大小姐他們前去救急,力挽狂瀾,平息叛亂。盟主下令嚴處叛逆。至于滅門么,這些人罪有應得。況且,我們也只殺了男人,女人小孩都放走了。”

  丘胤明一言不發,腦海中試圖勾勒著當時的情形,他口中的大小姐必定就是當日那躲在屏風后頭的小姐,心想,這回不知可得一見否。待祁慕田說完后,丘胤明道:“先生,既然是西海盟清理門戶,那為什么引來眾中原武林人士的不滿?”

  “中原武林對我們素來就有成見。這回正好借了這個事,想把我們趕回去。這些人,徒有一身武藝,卻不去保國衛家。若我們真的是唯利是圖的小人,為何不收了瓦剌國的重金助他們進攻中原?他們哪里知道,就是我們除了瓦剌國的也先。而這些人就知道爭強斗狠,一天到晚爭什么天下第一的虛名。”

  聽到‘除瓦剌國也先’幾個詞,丘胤明心頭一震,想起無為曾和他提起過的漠北傳聞,難道是真的?他想了想,問道:“也先是怎么死的?”

  祁慕田悠然一笑:“瓦剌國的丞相出一萬兩黃金,買了他的人頭。”

  一萬兩!丘胤明忽然想起那天晚上趙英和他說的那些話。就在這氣氛有些怪異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有人叫道:“二小姐!二小姐!不能進去!祁先生有客人!”又聽一個銀鈴似的聲音道:“你們讓開!”

  丘胤明扭頭望去,只見一個明亮的身形忽然出現在門口明媚的陽光中。來人身著淡黃綢衫,披著精致的紫貂皮坎肩,笑盈盈地道:“祁伯伯!”祁慕田道:“子寧,真是不懂事。伯伯有客人在。”少女嗔道:“客人怎么啦?”

  不是她,丘胤明有些失望。

  少女約摸十五六歲,肌膚似羊脂般潔白晶瑩,兩道彎眉濃淡適宜,瞳含秋水,顧盼生輝,粉嫩的嘴唇笑起來像桃花瓣一般。雖然稚氣未除,可已然有傾城之姿。加之似乎剛剛縱馬飛奔,被風吹得鬢發微亂,雙頰緋紅,更是無比明艷。丘胤明心中贊嘆,又想,既然是二小姐,那應該是她的妹妹,可卻是漢人模樣,不過趙英說她的母親早逝,想必這是后妻所生。

  少女見客座上一名陌生的英俊男子正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瞧,覺得很高興,臉上掛著大大的微笑看了看丘胤明,又向祁慕田問道:“這位大哥哥是誰呀?”丘胤明沒想到這樣一個嬌嫩的少女居然如此大方,連一點禮節也沒有,有些吃驚。祁慕田略帶責備的口吻道:“子寧,怎么這么沒規矩。這位是我的好友,都察院的丘大人。”

  少女轉過身來向丘胤明作了個揖,道:“我叫恒子寧。大哥哥,門外的黑馬可是你的?”丘胤明點點頭。恒子寧贊揚道:“那可是我看見過的最漂亮的馬!賣給我吧。我給你金子。”丘胤明忍不住笑道:“多謝小姐夸獎。至于馬,給多少金子我也不賣。”恒子寧哈哈笑道:“我說著玩兒的。”轉身又對祁慕田道:“我找姐姐,不過先來拜見伯伯。”

  祁慕田道:“你姐姐在后面。不要在這里胡鬧了,快去吧。”

  恒子寧瞥見地上野味,問道:“這是哪兒來的?”

  “那是丘大人送給我的。”

  恒子寧笑著問丘胤明道:“丘哥哥,一會兒留下來吃飯吧。我去做飯,我做的鹿肉最好吃了。”說罷提起野味步子輕快地出門而去。

  祁慕田搖搖頭,對丘胤明道:“她是盟主的掌上明珠,無法無天,誰拿她都沒辦法。承顯,我今天是請你來吃晚飯的,她最喜歡湊熱鬧,你不介意吧?”

  丘胤明只好道:“不介意。”

  “哦,對了,”祁慕田道,“差點忘了,上次被你打敗的史頭領,今天想給你賠禮道歉,你可愿見見他?”

  丘胤明有些不好意思:“哪里,是我把他打傷的,怎能讓他賠禮呢?”

  祁慕田道:“無妨,史頭領是個直爽人,昨天還向我夸你呢。”說罷吩咐門外道:“請史頭領過來。”

  不多時,刀疤大漢大步從門外走進來,一見丘胤明便抱拳躬身道:“丘大人,日前多有得罪,史某給你陪不是了。大人武功高強,史某佩服。”

  丘胤明立即起身回禮道:“史頭領不必如此,傷可好了?”

  史頭領道:“早無大礙了。”

  三人落座,繼續閑聊了一會兒。待史頭領告辭出去后,祁慕田問道:“聽說那天大小姐單獨見了你一會兒,談些什么,可否告知一二?”

  果然說到了她。丘胤明想起那天小姐又生澀又靦腆的語態,說的又是些十分私人的顧慮,講出來有傷大雅,于是便道:“小姐說,下次會關照手下不要無端出手傷人,其他也沒什么。而且,她一直坐在屏風后面,其實說不上見面。”

  祁慕田微微一笑:“沒什么,我好奇而已。大小姐雖不喜歡見生人,也不擅言談,但從未坐在屏風后頭與人見面的。刀山火海她都不怕,怎么唯獨見你要躲在屏風后面。真是稀奇。”

  夜幕將近,祁慕田叫人生了火爐,溫上酒,將廳堂里的蠟燭都點上。不多時,便有人抬入飯桌,開始擺碗筷,又從后頭陸續端上菜肴。這時候,恒子寧從后門走進來,滿面笑容坐下道:“伯伯,丘哥哥,我的燒鹿肉馬上做好了,現在在爐子上收汁呢,一會兒就有人送來。”說罷深深吸了口氣,道:“好香啊!這是什么酒?”

  祁慕田道:“這是進貢給皇帝喝的御酒。還有,你該稱呼人家丘大人,老是這樣沒大沒小的,早晚被人說出去成大笑話。”

  恒子寧做了個鬼臉道:“伯伯自己和人家稱呼得那么隨便,我為什么要叫大人。“

  丘胤明忍不住笑道:“你伯伯和我早就認識了,那時我還不是什么大人。不過,你隨便叫什么都行,我不會說出去的。”

  恒子寧很得意:“還是丘大人好。對了,我叫姐姐一起來吃飯,她居然說不餓,晚一點再來喝茶。真是的,辜負我燒的鹿肉。”

  祁慕田笑著看了看丘胤明,對恒自寧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姐姐她怕生,能來喝茶,已托了丘大人好大的面子了。”

  丘胤明聞言,心里竟有些緊張,不想去看祁慕田臉上的表情,含糊了一下道:“哪里。”

  這時,有隨從捧著個碩大的砂鍋走了進來,放在桌子正中,一揭開蓋子,香氣頓時溢滿了廳堂。子寧自豪地道:“我燒肉的本事可以和姐姐的槍法媲美。”

  祁慕田哈哈笑道:“好不害臊。”

  “快吃吧,冷了就不香了。”恒子寧自顧先拿起了筷子。

  終此飯局,恒子寧一直話語不斷,祁慕田也笑呵呵的,如往常一般健談,御酒飄香,菜肴美味,是個相當愜意的夜晚,可丘胤明卻胃口欠佳,心里老惦念著那不知何時會露面的大小姐。眼看著酒菜吃盡,隨從端上了茶點,她還沒現身。

  恒子寧打了個哈欠,嘀咕道:“這都什么時辰了,姐姐還不來,我可不能晚回去,要被爹爹罰抄《論語》的。”

  “不急,不急。”祁慕田笑道:“晚了就睡你姐姐那兒,我派人給你爹捎個信。”轉眼看了看丘胤明,見他正有意無意地望向門口,又道:“反正丘大人今晚也回不去了,你就在這兒陪著我們說說話。”

  “好!”恒子寧笑嘻嘻地點了點頭。

  茶水換了一輪,恒子寧興致勃勃地要玩投壺,剛讓人取來一袋箭,將喝空的酒壇子放在屋子中央,忽聽門外的隨從道:“大小姐好。”

  “啊,她來了。”恒子寧隨即放下已經取出的箭,怏怏道:“不玩兒了,她來了我回回輸。”

  丘胤明緩緩轉過頭去,見一個勻稱修長的人影出現在門口。

  她身著白綢衫,外罩一領牙色絹絲褙子,長裙席地殷紅似火,兩條泥金絲絳隨著裙擺時隱時現。整齊綰著的秀發間點綴了幾顆珍珠,襯得她的臉格外光彩照人。她眉目深刻,輪廓和中原女子很不同,但也不像色目人女子那般突兀。肌膚在燭火映照中透著一層光華,眼睛一如那日所見神采深蘊。緩步走來,讓人一眼看到就再也移不開目光。

  女子對他的注視無動于衷,雙目微垂,繞過地上的酒壇,走上前來,稍稍欠身道:“丘大人。”

  丘胤明早就站了起來,深深作揖回禮:“大小姐,日前多謝招待。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恒子寧將一把椅子拖到自己身邊,倒了茶,拉著姐姐坐下,又仔細看了看她,贊道:“姐姐今天真漂亮。”一句話說得大小姐臉色飛紅,皺眉道:“客人面前,不許亂講。”仿佛知道丘胤明自她進門起就目不轉睛地注視她,故意避過他的目光,微微側過臉道:“丘大人請坐,妹妹無禮,見諒。”

  祁慕田笑道:“子寧這小祖宗今天突然跑過來參合,真拿她沒辦法。”轉臉對恒子寧道:“怎么不玩兒啦?趁今天這么多人在,來,伯伯先陪你玩兒。”說罷,抽出一支箭,朝酒壇扔去,但聽“啪”的一聲,箭頭落在壇口,彈了出去。祁慕田拂袖道:“喝多了,老眼昏花了。”

  子寧拍手道:“我來。”恢復了興致,飛快抽出一支箭,瞄了半天才出手,竟然一舉中的,高興得眉飛色舞,轉頭對丘胤明道:“丘大人,你也來玩兒,我們比賽,輸的要講笑話。”丘胤明笑了笑,從箭袋里摸出一支來,輕輕揚手,箭穩穩落在壇中,說道:“第一個笑話讓你祁伯伯來講。”

  祁慕田呵呵笑道:“欺負我老人家。好,我就先講一個故事。話說唐朝末年,有個長安的讀書人……”

  祁慕田說起故事來繪聲繪色,讓人身臨其境,恒子寧聽得入了神。大小姐話極少,但因有恒子寧在場,整夜氣氛活躍。丘胤明和祁慕田心意相通一般,兩人輪流作假將箭擲到酒壇外,講了一個又一個故事。談笑間,燭火搖曳,大小姐微笑起來,那眼睛里的光彩就好像深海里反射出的月光一般。丘胤明的目光很少離開她,可卻一直捕捉不到她的眼神。

  不知不覺,夜已深了,恒子寧不耐困倦,開始打起了哈欠。大小姐見狀,起身欲帶妹妹告辭。

  恒子寧意猶未盡,看著丘胤明道:“丘大人,下回我去京城的時候你可要再給我講故事。”

  大小姐將她拉起:“越發沒規矩了。再不去睡覺,明天我不陪你去寺里玩兒了,還要爹罰你抄《論語》。”

  祁慕田對大小姐道:“你們去吧。白天說的事,我明天自會和你爹說的。”

  大小姐點了點頭,對祁慕田躬身告辭,又側過身來,對丘胤明欠身作了個禮,卻不說話,抬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睛淺淺一笑,隨即轉身離去。

  那一瞬即逝的笑容好似有著千絲萬縷的氣息一般,在空氣里輾轉縈繞,丘胤明忽然覺得,再敗給她一千次也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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