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大冶縣的沈主簿深夜才離開,從他口中得知的事的確讓人有些匪夷所思。
話說丘胤明近日正為一事費心。日前戶部公布了今年各地鐵礦歲課的定額,丘胤明以及數位大臣曾經不止一次上書,請朝廷對鐵課收取嚴加監督,得來不過一些敷衍了事之詞,從未得到大多數人的重視。大明開國業已九十載,如今百廢俱興,商業日漸興隆,各類礦藏的需求自然與日俱增,隨之而來銀,鐵,銅歲課自然也隨之增長,可是這背后的許多問題卻往往被忽略。
且先拿銀礦為例,浙江,福建等地長久以來是采銀之處,以浙江溫州一帶尤為密集,歲課占浙江銀課半數以上。洪武年間,歲課僅二千八百余兩,而永樂年間劇增至八萬二千兩,之后亦逐年遞加。可溫州的銀礦幾乎都是薄礦,當地官府為完成歲課,見銀便挖,而薄礦開采需投入大量人力,朝廷閘辦又層層盤剝,當地農民既要交田賦又要交礦稅,久而久之天怒人怨。正統初年,朝廷曾經下詔封穴,撤閘辦,可銀課歲額仍舊不減,雖然朝廷嚴禁農民私采銀礦,可大量農民為了養家糊口依舊冒險進山開礦。正統十年,在當地官府的重重逼迫之下浙江農民葉宗留,蒼大頭等聚眾起義。期間,福建又爆發鄧茂七起義,官軍兩面迎戰,直至景泰元年,礦工起義方被鎮壓住,前后起起落落歷時六年,影響甚大。事后朝廷一度削減銀課,可是明白人多少都知道,“歲進銀”雖然少了,可真正的歲入只會有增無減。
銅鐵礦亦為利源所在,地方官府壟斷之下,自小官到封疆大吏們,無不視銅鐵礦為有利可圖的肥肉。據丘胤明所知,朝廷大員之中亦大有人以職務之便利從銅鐵課稅中收受賄賂。太祖當年對收受賄賂的官員格殺勿論,可時至今日,物換星移,朝廷上下對這種事已多見不怪了,有幾個官員能問心無愧地稱自己兩袖清風。就憑朝廷每年的那點俸祿,全家人只能吃蘿卜青菜過活,所以大家心照不宣的都在另辟財路。
丘胤明不是不明白此中細里,可是硬要自己眼睜睜看著眾多窮苦農民的血汗錢流入這些大小官吏的腰包,實在是不能忍受。況且,朝廷非但不介于銀課的前車之鑒而對銅鐵課稅嚴加約束,反而還增加了今年的鐵課,于是便有了數次據理上書之事。雖然不指望朝廷能夠重視,但為了自己的良心,也顧不得周遭一些人的非議了。
大冶縣主簿所述之事,正是有關銅鐵礦。湖北一帶,山澤連綿,礦藏甚豐,自古以來便是煉銅冶鐵的重地,如今每年的銅鐵課稅亦有半數出自湖北。尤其是武昌府大冶縣一帶,更是礦山無數,每年秋收之際,山間烏煙升騰,晝夜不停。早在宣德年間,朝廷便有明文規定,礦山場設爐,每處至多一爐,山主為爐首,下屬礦工多不過四五十人,且都系同籍之民。令爐首為總甲,每十人又立小甲,小甲間相互約束。每開一礦山,均需填寫礦工姓名呈給縣衙,方得發給執照。各府,縣時常須派巡捕各爐查照,一旦發現有多聚礦工或是中有外省人時,便要即時拿獲,置以重罪。可是如今大冶縣一帶的礦山,各山起爐少則五六座,多則一二十座,每爐聚二三百人。這些礦工多是近年來由于災荒,或是其他原因丟失了土地的外籍流民,其中不乏盜賊甚至兇犯。倘若光是這些還算不得奇怪,如今各地采礦采鹽處這些事態已是屢見不鮮,官府早已置若罔聞。與別處不同的是,這些非法營利的礦主全都隸屬一個勢力鼎盛的江湖組織,叫做“清流會”。
說起這個清流會,湖廣一帶幾乎無人不知。長江流域水路縱橫,丘嶺連綿,地少人多,自古就是綠林豪強多出之地,許多大小幫派在長江兩岸的湖澤之中安營扎寨。四年前官府曾大舉清剿了一番,可事后,卻憑空冒出了一個清流會,為首的頭領不知什么背景,竟然在短短數年間壟斷了湖北所有的銅鐵礦開采,并糾合江湖豪強,稱霸一方。不但占有礦山,還廣置土地,役使佃戶何止萬家,出入時明執刀劍,騎從者鮮衣怒馬。這些人這樣明目張膽地目無王法,卻上至布政使,下至府州縣衙,沒有任何官府對其有非議。上一任的武昌知府欲插手此事,卻發現這清流會手中各類執照書帖俱全,屢查卷宗,皆言其是清白的商會,每年按時繳納課稅,毫無把柄可循。然而,當地百姓卻深受其害。原來,這清流會手下聚集了眾多原本就是盜匪的江湖敗類,如今有了靠山,便大肆搶占土地,搜刮平民,許多農民因此成了流民,不得不賣身寄于清流會門下,或為礦工,或為佃農,一旦不尊約束,便被主人立斃杖下,苦不堪言。清流會不但盤剝平民,對其他的小幫派更是武力吞并。去年,一些不服從清流會的小幫派聯合起來反抗,卻被官府冠以“流民造反”的名頭派兵圍剿,年底處斬了上百人,如今還有為數不少的造反流民四處藏匿,官府亦束手無策。
聽了沈主簿的一番陳述,丘胤明心知肚明,這定是江湖豪強和官府勾結一氣,貪贓枉法公報私囊的又一案例,可像這樣的規模還從未有過,尤其他們如此氣焰囂張,這背后的靠山不知有多大。難怪大理寺卿,還有其他諸多官員都不愿沾惹,想必他們都清楚,這里頭牽扯之深。
送走了沈主簿后,丘胤明思索了一整夜。其一,這顯然并非一般的官商勾結,后臺很可能牽連到京中的大人物。如今,徐有貞和石亨都在大肆斂財,廣造府邸,曹吉祥倒是沒什么太大的動靜。可細想起來,還是曹吉祥人脈最廣,身為東廠廠公,親信無數,多少人明里暗里地巴結他。上回河南的貪污案不了了之,背后便是曹吉祥在作祟。這次是否還和他有關聯?其二,西海盟南下荊州尋找的鐵礦賣家,多半就是清流會。連祁慕田都覺得他們不知深淺,其來頭決然不一般。從沈主簿所言看,這清流會飛揚跋扈,又有大靠山,西海盟若想和他們談條件想必是難上加難,不知西海盟此去會攪出什么樣的事端來。不管如何,都值得親自去看看。丘胤明琢磨著,若是能夠查清清流會和當地官府的所作所為,搜其罪證,便足以扳倒其幕后的靠山。況且,有西海盟插手,或許能事半功倍。就看如何爭取到一個親自去的機會了。
反復考慮之后,丘胤明決定繼續上書直諫,引起內閣的注意。翌日,丘胤明在都察院里翻查了近五年來湖廣道歷任監察御史上奏的卷宗。果然發現,其中有不少關于地方豪霸私營礦山,吞并田地,以致民間積怨的事實,可是卻沒有一人提到清流會,越發讓人感到此中蹊蹺。經過兩日推敲,丘胤明仔細起草了一份奏折,雖亦不敢直言大冶縣主簿所述之事,但廣引五年來所有相關的證據,并以流民之亂尚未平息為由,指明巡查湖北礦務及相關地區民生的必要性。奏折起草完畢之后,丘胤明在一日早朝之后找了一機會,先遞給了自己的老師胡瀅,請他事先過目。胡瀅在內閣中頗具威望,有他的支持或許有希望。
過了一日,傍晚時分,剛從鄉下回來的柴管家興致盎然地向丘胤明說起了極樂寺里新近從洛陽移栽的多株極品牡丹。柴管家鄉下的本家三代都是花農,所以柴班對花木亦是情有獨鐘,一提到名花便滔滔不絕。丘胤明聽著柴管家眉飛色舞的述說,心中忽然想到,老師胡瀅素來愛花,正愁著日前請他幫忙,也沒什么東西可送,這下正好。于是次日一早托柴管家到極樂寺向寺中僧人去買幾株牡丹。
這差事正合了柴班的心意。第二日傍晚,只見柴管家興高采烈地指揮仆人從門外抬進來五盆含苞待放的牡丹,在庭中一一放好,上前來口若懸河地向丘胤明介紹起幾種花品的來歷。丘胤明聽得云里霧里,只記下了幾個名字,不過五盆花看上去皆非凡品,尤其是其中一盆名為閬風白的花朵,瑩瑩潤澤,宛若白玉明燈,溫柔淡雅,風姿獨立。丘胤明心想:不知雨還是否會喜歡?略思后,將五盆花分作三份,兩盆較為雅致的送給胡尚書,兩盆明艷的植到自家院中,送與柴班照看,而那盆閬風白則自己留下了。柴班見大人如此慷慨,早已喜不自勝,自去栽花不提。
丘胤明回到書房,提筆至短信一封道:今日偶得佳卉,聞其名喚閬風白,果清麗姣好,宛然似卿。無他,略表寸心,望卿悅之。折好封上,立即差人將花和信送至寶順錢莊。
次日黃昏,丘胤明帶了兩名隨從,搬著兩盆牡丹花來到胡尚書府邸。兩株牡丹一株名喚葛巾紫,清冷典雅,人見忘俗,另一株名喚藍田玉,一花多蕊,恰如溫潤白玉遍灑金粉,華美可愛。胡瀅此時正在花園中侍弄花草,知道他要來,已讓人在廳中設下茶點。果然,胡瀅見了這兩株牡丹,贊不絕口。二人至廳中看茶,胡瀅隨口道:“你最近可忙?”丘胤明答道:“還好。只是為日前奏折中所言之事煩惱。”
胡瀅道:“你近來三番五次對銅鐵課稅等事諫言,閣中對此事的確也有所議論。我看了你日前起草的折子,說得在理。不過,到底是什么使你對湖北的礦務如此留意?此地只你我二人,不妨說來聽聽,我在閣中也好替你多說幾句話。”
丘胤明心想:老師果然聰明。便道:“多謝老師關照,學生不敢隱瞞。想必老師對前些日子湖北大冶縣主簿上京告狀一事有所耳聞?”胡瀅點頭道:“確有耳聞。”丘胤明繼續道:“實不相瞞,學生私自接見了那位主簿。聽得聞所未聞之事。”胡瀅面有驚呀之色,隨即更加專心地聽他述說。丘胤明便將那晚沈主簿陳述的事情詳細地說與了他,一并表明了自己的意向。
聽完之后,胡瀅沉思了片刻,道:“我覺得,此事非同一般。你想親自去巡查,即便查出什么證據來,恐怕也不是你能夠左右的。你可要三思啊。”
丘胤明道:“學生幾經思慮,心意已決。為官之本在于為民謀福。如今有如此官匪勾結,賄賂成風,欺壓黎民的事,竟數載無人理會。學生實在看不下去,即便此事不可為,學生也愿一試,還望老師提攜。”
胡瀅面露贊許之色,道:“也好。這樣吧,我這兩天找機會和徐大人談談你的意向,圣上如今最聽他的話。”
丘胤明聽得此言,順口問道:“聽說圣上常和徐大人私談,不知所談何事。”
胡瀅搖頭:“沒人知道。想必都是些捕風捉影,東家西家的秘聞。唉,言官掌政,所能僅此矣。”丘胤明心知胡瀅對徐有貞甚為不滿,慰藉道:“老師不必過于介懷,或許不久時局會有所改善。”胡瀅嘆道:“我老了,不計較許多。就想著何時能告老還鄉種花去。倒是你,有機會做一番實事。”丘胤明謙道:“老師過獎。”
忽然,胡瀅一拍椅子:“哎呀,我真是老糊涂了。說了半天,差點把大事給忘了。”
丘胤明心中一詫,問道:“何事如此重要?”
胡大人笑道:“正好你今天來,否則我還要到你府上去拜訪呢。”
丘胤明越發糊涂了。胡瀅接著道:“記得你剛中進士的時候,說家中已無人,故此一直沒有成家。這一晃都三年多了,成家是大事,不可怠慢。前些天石大人托我告訴你,他有意將侄女兒許配給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這一番話猶如五雷轟頂般,丘胤明心頭頓緊,不知如何作答。石侯爺居然如此美意,又請老師做媒,于情于理應當一口答應,可他此時卻懵然僵坐,如同芒刺在背。胡瀅見他眉頭微顰,面色遲疑,十分詫異,問道:“石大人就這一個侄女,視同己出,聽說容德兼備,你有什么好猶豫的?”
丘胤明垂首道:“我出身貧寒,此事請容我好生考慮一下再作答復。”
胡瀅笑道:“不必為此擔憂,放眼京師,哪里還能找到比你更出色的年輕人?放心,由我做媒,你娶石小姐為妻,乃是天作之合。”
丘胤明無從辯駁,只好請胡尚書再寬限幾日容自己考慮。這突如其來的事惹得他心緒大亂,陪胡尚書又閑聊了一會兒后,便找了借口起身告辭。一路上思緒翻騰,這樁婚事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理由去推托掉,況且,如果能和石亨聯姻,自己今后在朝中的地位必將更加穩固。日前剛和恒雨還談起功名,隱約間二人似乎都知道,若要繼續相處下去,遲早會撞上這道鴻溝。他明白她的情意,可捫心自問,若為了她要放棄眼前的一切他還做不到。愈是這么想,愈是痛苦,腦海中全是她的影子。
回到家天也黑了。丘胤明神色僵硬地步入門中,卻見柴管家面帶微笑地上前來道:“大人,書房里有你的信。”他心知那是她的回信,悻悻然踱到書房,只見硯臺下壓著一封信。坐在桌前,幾次伸手,都沒有把信拆開。這天晚上,柴管家就一直看見大人面目凝滯地坐在書房里,對著一封未拆的信出神,送去的晚飯也沒動得幾口。柴管家猜不出究竟,也不好詢問,自顧歇息去了。值夜的傭人卻看見書房的燈火一直亮到天明。
過了兩日,胡尚書向丘胤明透露了內閣的消息。徐有貞覺得丘胤明日前上奏的建議頗有道理。自奪門之變后,皇帝按照曹吉祥的意思,召回了各地的巡撫官員,以致許多消息不能及時抵達朝廷。眾人皆知曹吉祥在全國都有東廠的耳目,此舉明擺著是要近一步掌控朝廷在各地的監察視聽。同為寵臣的徐有貞當然對此極為不滿。丘胤明的奏折遞上后,沒過幾天,便得到圣旨,命他為湖廣道巡撫,監督銅鐵礦開采事宜,并緝拿肅清非法滋事起義的流民。
一日下午,胡尚書意料之中地等來了丘胤明的拜訪,感謝尚書提攜之后,丘胤明開門見山地表明愿意接受石侯爺的好意。胡尚書大喜,即刻派人通知石亨。言談之中,只見丘胤明神色淡定,毫無喜態,胡尚書只道他素來不顯形色,便也不多言,遂留他吃飯,天南海北聊了許久。
石亨將侄女許配給丘胤明的事一下子就在京城中傳開了。眾人艷羨,百官紛紛前來祝賀。丘胤明這幾天卻日日早出晚歸,忙于公事,不與人多言。同僚們都道他謙虛,而他心中日夜盤桓著的只是恒雨還。和石小姐訂婚的事,如今傳遍了大半個京城,她一定也知道了。日前的信中她說,五月初五將隨父親啟程往荊州。他不是不想親自向她解釋此事,可真不知如何去面對她,更不知從何說起。數日以來寢食不安。
石亨得知他答應了這門親事,大喜,欲命人速速操辦,但介于丘胤明即將啟程赴任,只先互致婚書,下定納彩等事宜都要延遲到他八九月間回京議事時方能進行。四月廿五這天晚上,石亨府上張燈結彩,正大擺宴席慶賀侄女喜得良緣,朝中諸多文武官員都在席,笙歌輕繞,燭火搖光,美酒佳肴,水陸橫陳。
丘胤明坐在石亨的右手邊,強打笑容與其把酒言歡。石亨近日心情甚好,數杯醇酒下肚,已然有微醉之態,對丘胤明笑道:“賢侄,秀珠從小在我府中長大,便如同我親生女兒一般,你可要好好待她。”
丘胤明有意避開這個話題,只道:“伯父放心,我絕不會負你所托。”隨即轉言問道:“今日來了這么多貴客,如何獨不見曹公公?”石亨臉色明顯陰沉了一下,隨即又笑道:“曹公近來忙得很。你問他做甚?”丘胤明道:“我只是聽說,武功伯近來時常進宮,和圣上往來甚為私密。曹公公常伴圣上左右,恐怕與武功伯之間漸成共識,而外人卻不得而知。長此以往,對伯父不利。”
石亨道:“不瞞你說,這正是我近來一大心病。不知賢侄有何高見?”
丘胤明輕聲道:“依我所見,即便圣上不愿讓外人知曉和武功伯密談之細里,卻難以瞞過曹公公的耳目。曹公公之所以不與外人道,大概是怕擔上個妄言機密的罪名。若是伯父能夠打探到武功伯和圣上密談的內容,隨后告知圣上,說是曹公公告知,如此一來,曹公公情急之下必然會推說武功伯告知。伯父以為如何?”
石亨略思,點頭道:“好個一箭雙雕之計,可宮中盡是曹公公的眼線,要瞞過他打聽,的確有困難。”
丘胤明道:“此事不忙。伯父可慢慢思量再作打算。”其實他心中已有盤算,只是急于說出恐怕石亨有所懷疑,于是暫不多言,將來待他若問起時自然可說明。果然,石亨道:“那好。此事日后再商議,賢侄可要幫我多加留心。”丘胤明道:“自然。”
和石亨聊了一會兒之后,丘胤明借故起身,順便和來赴宴的眾位大臣打個招呼。與幾位文臣相互敬酒之后,找到了樊瑛。樊瑛滿面笑容道:“恭喜賢弟。”丘胤明苦笑道:“莫要如此說,我消受不得。”樊瑛道:“我看賢弟好像對這樁婚事不太滿意?”丘胤明道:“罷了,我沒什么好計較的,倒是有件要事與你說。”
樊瑛覺得他有些反常,不明白他的心思,問道:“你這些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四顧無人,丘胤明低聲道:“我一直在考慮上回和你說的,要如何打聽到圣上和徐有貞密談的內容。方才我向石侯爺透露了些許想法,他似乎很贊同。現在他該當我是親信之人,此事由他出面挑起,應當可行。眼前這條路算是鋪上了,趁熱打鐵,別放過這個機會。”
樊瑛盯著他看了看,心中若有所思,但也沒多問什么,只道:“你真是的。不過,我能幫你什么?”丘胤明道:“郭公公此人如何?”樊瑛道:“郭喜這人在曹吉祥手下多年,安分守己,賢弟的意思是……”
丘胤明道:“我猜想,是否能從他那里打聽消息。雖說郭公公一向謹慎,可試想,他和曹公公算來資歷相當,卻一直屈于人下,未必真的心安理得。若以理勸之,再加以利誘,或許能為所動。”
樊瑛道:“嗯,這個倒是不難,郭喜是曹吉祥的親信,我和他常有見面的機會,到時旁敲側擊地問他一問,若他愿意,再同你細商。”
二人很快將此事談妥后,各自心中有數,暫不多言。這酒席后,丘胤明心中郁結稍解,能夠和石亨結親并借其手扳倒徐有貞,便是向除奸黨的目的更進一步,至于自己的私事,木未成舟,或許還有回頭的余地。
兩日后的傍晚,丘胤明忽然接到北鎮撫司衙門來人傳信,說樊瑛有要事相商。他知曉樊瑛大概已得到了郭喜的回音,立即輕騎至北鎮撫司,偏門口有人等候,將他引至內堂,樊瑛已端坐堂中,見他前來,即起身屏退手下,關上門。
丘胤明問道:“如何?”
樊瑛從懷中摸出一封信來,遞給他道:“賢弟所料不差,郭喜說不便出宮詳談,這里是密信一封。”
丘胤明展開,見信上寫道:……某日曹公秘潛小監往探之,聞圣上語武功伯曰,曹,石,二人迎駕復位有大功,然二人皆重權在握,雖曉其忠心,仍不免患之,是朕多心乎?武功伯曰,曹,石,分則無患,合則大禍將至,依臣所見,陛下雖暫無憂患,卻不可輕視之。圣上聞言后不語,武功伯觀其深思狀,遂告退。曹公急出,借故邀武功伯小酌……讀罷,丘胤明垂目思索了一會兒,道:“正南兄意下如何?”
樊瑛道:“曹吉祥為人陰森,這些天來沒什么風聲,想必是按兵不動,以待時機。不過石亨是個急性子,我看不妨放個消息給他,就說圣上聽信徐有貞的讒言,懷疑他的忠心,到時候這事情一捅破,曹吉祥和徐有貞都脫不了干系。”丘胤明道:“如此看來,速戰為上,那我來起草一封書信給石亨。”樊瑛道:“這事千萬要小心,絕不能讓別人知道。”
五月初一一早,只見侯府一隊人馬批紅掛綠徐徐走入了御史府。鄰居們紛紛探頭張望,原來是侯府送婚書的人。石亨辦事爽快,既然雙方皆已談妥,便一切事宜按部就班。丘胤明讓柴管家好好地款待客人,自己進書房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書信,交與了前來交換婚書的侯府管家。
且說丘胤明由于出巡在即,告假十日。初二傍晚,樊瑛突然造訪。丘胤明見其面露喜色,心中猜到了幾分,問道:“可是事成了?”
樊瑛道:“昨天石亨看了你的信,果然怒氣沖天,進宮面圣,在陛下面前哭訴了一番。陛下驚奇,他怎么知道自己和徐有貞的私下談話。石侯爺說是宮里傳出來的消息。頓時龍顏大怒,招曹公公前去,一問緣由,果然不出你所料,曹吉祥立馬推托到徐有貞身上,說徐有貞酒后失言,身邊的太監們也都作證。徐有貞這下有口難辨,現在正停職在家呢。”丘胤明心中一塊石頭落地,暗暗高興。二人飲酒小小慶賀了一番,樊瑛飯后方才離去。
次日傍晚,多日不曾見面的祁慕田忽然不請自來。
丘胤明原本早就想請他來,可是前一陣子事務繁忙,剛一得空,卻又有了突如其來的婚約。由于恒雨還的關系,他亦不想面對祁慕田,雖然知道他要走,可遲遲沒有邀請他。這天他忽然前來,未曾準備,丘胤明趕快讓廚房里做些像樣的酒菜,二人在廳里就坐。祁慕田好似知道他的心思一般,只字不提他訂婚的事。丘胤明將近日朝中事態,以及從大冶縣主簿口中聽來的信息,一一講向祁慕田談起。
祁慕田聽說他即將巡撫湖北,笑道:“正好,我們都要去湖北。你到了那里,說不定還能不時見上幾面。”
丘胤明道:“據我所知,西海盟此去,大概也是為了清流會吧。”
祁慕田點頭道:“你我雖然目的不同,不過或許可以合作。幾年前我曾去過那里,那時清流會似乎剛出了些名聲。我記得他們有三個當家。當時只見過兩個,那個大當家似乎來頭很大,但從不露面。我只知道他們的總舵在荊州。不過那時只是路過,探個大概消息而已,并未深入。聽你這么說,看來這幾年他們大有發展,不過我沒想到,他們竟然做如此欺壓百姓的事。”
丘胤明道:“就他們和官府勾結一事來看,幕后的大當家定不是一般人物。看來,我們都要盡早摸清他們的底細。”祁慕田笑道:“不妨你我比試一下,誰先能探查到。”丘胤明搖頭笑道:“我哪里是先生你的對手。”
晚飯過后,祁慕田起身告辭。丘胤明送他到門口,告別之際,實在忍不住,問道:“先生可知道,大小姐她……”說了一半又不知如何開口是好。祁慕田道:“這事是你自己造下的,只有你自己去解決了。我,不好說。”將要上馬,又道:“你可知道,她后天就要走了,現在還在妙峰山的葉園。”說罷,催馬而去。
丘胤明無語,回入門中,心不在焉地在庭中徘徊。柴班不知何時走上前來,上前輕聲道:“大人,別怪我多嘴,大人將迎娶侯府千金,為何不快?”丘胤明無言以對。柴班道:“天氣熱,進屋喝點涼茶吧。”
五月的天,已然有些悶熱難當,丘胤明心中郁結,搖了搖頭,徑自走到后院,抬頭望去,一片暗云積于半空,只有一點模糊的月光。忽聽馬棚里頭黑馬“咴咴”地叫了幾聲,他走過去,見馬兒在里頭來回走動,好似有些焦躁不安。丘胤明自言自語道:“你也煩了?”黑馬見主人前來,搖了搖腦袋。丘胤明挽起袖子,上前拿起水桶,到井邊提了水,拿起刷子賣力地洗起馬來。馬兒好像很舒坦的樣子,低著頭一聲不吭,任憑他刷洗。
將馬洗干凈,丘胤明早已汗濕衣衫,夜風一吹,倒是渾身涼爽。擦了擦汗,摸摸黑馬的鬃毛道:“你一定也在罵我,我怎么可以這樣對她,對不對?”
馬兒“咴咴”搖了搖腦袋。
丘胤明拍拍它,仰頭看著陰沉的夜空,忽然一咬牙,取過鞍韉韁繩來,將馬束好,翻身躍上,直沖出后門而去。入夜的京城,街上已沒什么行人,馬蹄聲格外的響亮。快馬如風,一路向西,出了城后直向妙峰山而去。
當他站在葉園門口的時候,已是三更半夜。
此時再考慮什么已是多余的了。馬兒一路狂奔,熱氣騰騰地在他身旁喘氣。面前數名弓弩手將他們圍在中央。丘胤明徑直對領頭的道:“請讓開,我要見你們的大小姐。”眾人見他一臉認真的模樣,都有些摸不著頭腦。領頭的朝門里吹了一聲口哨。不多時,大門半開,幾個大漢走了出來。丘胤明一看,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史頭領。史頭領舉著火把近前,揉了揉眼睛,驚道:“丘大人!你怎么來了?”
弓弩手散去。丘胤明幾步上前道:“我想見大小姐。”
“哦。”史頭領此時睡眼朦朧,也沒多想,便道:“大小姐在后頭。進了二門向右,過了花園就是。”
“謝謝。”丘胤明二話不說,奪門而入。園中尚有數名巡夜的武士,見是史頭領放進來的人,自是不會上前阻攔,只是怔怔地看著他,一時間竟也無人發話。可剛跨進二門,只聽史頭領突然在后面大喊了一聲:“不對!姓丘的,你他媽的還有臉來!”
被他這么一喊,院里的燈火很快亮了起來,花園一頭飛快地掠出一道人影,一槍迎面刺來。丘胤明側身避過,道:“趙伯,是我。”那人即刻收手。此時院里又聚集了數名手執火把和馬刀的武士。趙英顯然也很吃驚,一時里竟有些語塞。丘胤明道:“趙伯,煩勞你去通報小姐,求她務必一見。”趙英神色復雜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大人跟我來吧。”說罷示意眾人退下,轉身向內院去。
趙英一語不發,丘胤明跟在他身后,轉過花園,走入一道回廊。回廊里燈火全無,暗淡的月光勉強能照見腳下的路。不多時,一間屋里亮起燈火,一人手執燭臺出門而來,是趙英的妻子張氏。看見丘胤明跟在趙英后面,她亦是一臉驚訝之色,迎上前來,道:“這,怎么回事?丘大人,你……”
正在這氣氛有些怪異的時候,一扇門忽然從里打開,恒雨還一聲不響地走了出來。
她一襲輕衫垂地,長發散在肩上,大概早已就寢,這時緩步上前對趙英和張氏道:“你們可否先到別處去。”張氏猶豫了一下,將手中的燭臺遞給她,又幫她理了理頭發,道:“好,那我們就在院門外面等著。”
待二人出得門去,回廊中又恢復了一片寧靜。燭光微動,恒雨還臉上默無表情,一雙明眸直直地盯著他。丘胤明心中若有錐刺,微微躲開她的目光,輕聲道:“雨還,對不起。”
豈知話剛出口,臉上便挨了一巴掌。
她下手并不重,丘胤明只是覺得臉頰上火辣辣的很痛,可心里倒一下子輕松了許多,柔聲道:“事到如今,你可還愿意聽我解釋?”恒雨還怏怏地看了他一眼,過了好一會兒方道:“說吧。”
丘胤明心中糾結已久,此事說來根本無從解釋。默然片刻終于緩緩道:“唉,其實說什么都是借口。我……我放不下。說是為了功名利祿也好,說是為了除朝中奸黨也罷,都算不得理由,對不對?是我對不起你。你……打吧。”
恒雨還說不清自己臉上是怎樣的表情。她咬著嘴唇,抬頭遇上他那熱烈而無奈的眼神,握著燭臺的手微微發抖。這一刻的對視仿佛許久。最后她卻輕輕嘆了口氣,松手將燭臺擲在地上,上前一步,伸出雙臂將他環住,一語不發地把臉貼在他頸下。丘胤明愣住,心跳突然停了一下,繼而心底忽如潮水般涌起一番說不出的滋味,堵在咽喉,仿佛要將他的身心整個吞沒一般,手掌觸及處是她溫暖的頭發和身體,心中苦澀的愧疚里蔓延出的卻是無限溫柔。
誰都不愿先放手的時候,院門突然被人一把推開,火把的亮光瞬間照進回廊。恒雨還飛快地退后兩步,禁不住小聲驚呼道:“爹!”
一個身材高大,威風凜凜的中年男子,臉色鐵青地大步走進門中,那雙眼睛和丘胤明四目相對,怒氣逼人。院門外面此時聚集著不少人,小心翼翼地探頭探腦。丘胤明心知不妙,但亦不卑不亢地徑直迎上他的目光。
恒靖昭盯著丘胤明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丘胤明上前一步,頷首道:“恒盟主,久仰大名。”
恒靖昭冷冷地“哼”了一聲:“丘大人,深夜私闖我后宅,成何體統!”
丘胤明道:“情非得已。既然盟主不待見,在下告辭。”
“好個情非得已。這里豈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恒靖昭揮手攔住他的去路道:“早聽說你了。”轉眼對一臉緊張的恒雨還道:“我倒要看看,他有哪點配得上你。”話音未落,半空中手掌一翻,直削向丘胤明的頸側。
“爹!你干什么!”恒雨還驚道。
丘胤明早就覺察到他眼中的敵意,卻也未料到他如此便出手,幸好方才已有所準備,即刻仰頭向后躲過一擊,只覺得那手掌帶著凜冽的勁風劃過頸下,肌膚微麻,心中一驚,他竟然一出手便如此狠辣!丘胤明此時亦有了幾分怒意,擋去幾招后,心下一沉,運足渾身勁力使出了一手暹羅拳法。這還是少年時學的,后來借著上官道長傳授的一身擒拿功夫,竟將原先的暹羅拳法揣摩得爐火純青。恒靖昭見他忽然使出這手,眼睛一亮,更是毫不留情,步步緊逼。
門外的人全都看呆了。暹羅技擊之法在中原極為少見,招式雖看似簡單,卻是勇猛非常,恒靖昭竟奈何他不得。恒雨還在一旁已連喊了數聲“停手”,可二人卻充耳不聞,愈打愈烈。她又急又氣,搖了搖頭,突然飛身直切向二人交手的正中,左肘欲隔開丘胤明橫掃過來的一腿,右掌卻準備硬生生接過父親的拳頭。恒靖昭眼見她的身影落至眼前,倒抽了一口氣,強收內力,不過還是和她撞了個正著。丘胤明此時亦來不及收腿,只得另一腳足尖點地后退,踉蹌了一下方才站住。
恒雨還無可奈何地看了看二人,嗔道:“你們這是在干什么!”
難得見她生氣,恒靖昭臉色瞬間柔和了下來,輕嘆一聲,近前來捋著她的頭發道:“我這不是為你好么。他對你如此,你竟然……”
恒雨還蹙著眉微微地搖頭。
丘胤明自知不宜久留,抱拳對恒靖昭道:“盟主心意,在下已領,告辭。”說罷朝恒雨還深深望了一眼,轉身大步向外走去。門口的人自然地讓出一條道來。
恒靖昭看著他的背影,似乎想說什么,可終究沒有開口。半響,對著門外一干人瞪了一眼道:“你們愣在這里干什么?還不快出去!”回頭拉著恒雨還的手道:“雨還,父親方才確實有些過分了。可他既然覺得你不如他的前程重要,這樣的人,你不可用情太真。”
恒雨還將手抽回,偏過臉去,道:“父親你也請回吧,我自己知道。”轉身徑自朝臥房里去,并隨即關上了門。背倚著門框,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父親的腳步聲消失在回廊盡頭,她突然覺得一陣傷心,抱膝坐在地上,將臉藏在臂彎里。
那天離開葉園以后,丘胤明也不知自己是怎樣回到城里的,黑馬自顧在暗淡的月光里小跑,官道兩旁影影綽綽的草木飄散著夜里獨有的香氣,看不見前方的路,可心中卻是異常的明了。若說之前還妄圖用所謂的理智去為自己開脫,那一巴掌和她的擁抱已然讓他意識到自己的所思所為是多么的混賬。有些決定一旦作下便沒法反悔,即使心底里知道是錯的,如今只能先將錯就錯。更何況,此去湖廣,也許危機四伏,誰知能否全身而退。
端午過后,丘胤明到石亨府上拜訪辭行。初夏時節,天氣漸漸熱起來,侯府前前后后全都掛上了碧蟬紗,清涼怡人。客廳窗外的蕉蔭之下,火紅的榴花開得正燦爛,數只粉蝶回旋飛舞。丘胤明一邊喝著上好的龍井茶,一邊聽石亨發著牢騷。石亨中年發福,很是懼熱,一旁雖有人不停地打著扇子,還是能看見他額頭上滲出汗來,說到激動時,滿臉通紅。聽石亨說道:“徐有貞他這分明是在急病亂投醫。明知道圣上已經對他心存戒慮,居然還恬不知恥地四處搜刮傳聞,想參我一本。哼,他這根本是在自尋死路。”
原來,徐有貞被曹吉祥暗算后,心中的怨恨無以言表,雖面上不顯,這幾天卻暗中召集了平日里交好的數位御史,搜索證據,欲糾罪石亨和曹吉祥。徐有貞這回也真可謂是氣昏了頭腦,石曹能有今日,朝中自然眼線無數。果然,前天給事中王弘把這件事泄露給了石亨,說徐有貞等人將在后日上奏。
丘胤明有意無意地聽著,一邊緩緩打量著石亨的宅第。自從太上皇復位以來,石亨的府第大加翻新,東南面擴出許多土地造了花園,雕梁畫棟不說,庭園內奇花異草,珍奇鳥獸不計其數,就現在坐著的廳堂之中,一棵半人來高的珊瑚樹恐怕連王府中都看不到。丘胤明暗自心想:石亨此人一介武夫,憑借奪門之功,便目中無人,窮奢極侈,日漸飛揚跋扈。如今除去徐有貞已然水到渠成,看石亨現在毫無節制地斂財享樂,不如投其所好,慫恿其廣收賄賂,聚天下之珍寶,縱情歡樂,到時候不僅朝臣容不得他,皇帝眼里也容不得。
丘胤明道:“伯父多慮了,如今徐有貞早已失信于圣上。伯父如先一步向圣上秉明此事,圣上自然會給予公道。”
石亨點頭道:“正是。不瞞你說,曹公公也有這個意思。”
丘胤明道:“既然如此,伯父更不該猶豫。依我所見,圣上秉性仁慈,對徐有貞還是頗有感激之情,若是讓徐有貞占了先機,恐怕圣上一時心軟,便又成僵局了。”
石亨道:“我已讓人起草了一份奏折,列舉徐有貞歷年來諸多罪名,著朝中要員聯名上奏。折子現就在我書房,賢侄文才甚好,可愿看一看?”
丘胤明道:“既然伯父不介意,那我恭敬不如從命。”
到了石亨的書房,丘胤明接過奏折,展開過目。奏折中所述徐有貞操縱內閣,集結黨人排除異己,皆是朝野盡知的事實。轉念一想,想必徐有貞集結親信御史搜集的石曹罪證,也并非石亨口中的“傳聞”而已。這種博弈,博的還不就是背后支持的大臣們的人力。丘胤明粗略一看,奏折的末尾已有五六十名大臣署名,不乏宗仁府和內閣的數位老實厚道的元老人物,其余遍及督察院,六部,和京城武將中的重要官員。丘胤明拿起旁邊的筆,在后面添上了自己的名字,口中道:“徐有貞罪有應得。小侄得伯父如此信任,當為朝政和公道盡自己的責任。”心中卻道:如此近乎要挾,不簽名都不可能呵。
從石亨府上出來時,已經將近黃昏。丘胤明心中反復回想著聯名奏折上大臣們的名字,有幾個人名還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比如刑部尚書劉廣衡,此人向來是不合群之人,秉公辦事,不與人結黨,亦不與人為敵,不知石亨或者是曹吉祥如何得來他的支持。又如御史張初,印象當中此人似乎是徐有貞一邊的人,不過朝中御史多為墻頭草,順風倒。如此看來,徐有貞此番兇多吉少。不過,他轉念又想到,石亨說,是給事中王弘將徐有貞等人的計劃泄漏給了他。這王弘平日里似乎膽小怕事,哪來那么大的膽子。想來想去,多半背后有人指使。
隔日早朝時分,百官齊集。
龍位上的皇帝左右四顧,見階下無人說話,忍不住道:“怎么沒人有本參奏?”
百官相視,心中各有隱私。御史李賢和徐有貞交換了一下眼色,剛要出班啟奏,卻聽皇帝不緊不慢道:“李賢,朕知道你要參奏什么。”
朝臣嘩然。
皇帝有些得意,繼續道:“徐有貞,朕有話問你。”
徐有貞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毫無防備,戰戰兢兢出班上前,道:“陛下,臣恭聽。”
皇帝道:“聽說你和李賢等人近日私自集會,欲枉造罪名,排除異己,可有此事啊?”
徐有貞一凜,連忙道:“據臣所知,絕無此事。陛下切莫隨意聽信他人之言。臣素來一片忠心……”話未說完,卻被皇帝打斷道:“那么我手中的是什么?”只見皇帝從案上操起一本文冊,遞與身邊的曹吉祥,道:“這是朕昨日收到的密函。曹卿,你讀給諸位大臣聽。”
曹吉祥面不改色,展開文冊,大聲宣讀。密函中寫的不是別的,就是李賢此時手中的奏折,一并徐有貞與李賢等人如何捕風捉影,枉造證據,意圖彈劾與之政見不和的內閣大臣,諸事并陳,淋漓盡致。不相干的人聽了都覺得頭皮發麻,更何況徐有貞和李賢等涉嫌官員,只見徐有貞已是面如土色。讀罷,皇帝對徐有貞道:“徐卿啊,朕對你不薄,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令朕失望,朕也無能為力。宣,徐有貞,李賢,濫用職權,誣陷諸多大臣,暫削去官職,交刑部候審。”
看著徐有貞和李賢被錦衣衛帶出大殿,眾人暗自唏噓。皇帝此時亦心情不佳,掃了一眼眾人,懶散道:“朕乏了,今天就散朝吧。”
如同許多人所料,第二天,奏章如雪片般飛來,紛紛要求嚴處徐有貞及李賢等人。其中一本百多人聯名簽署的奏折尤其令皇帝坐立不安。徐有貞是輔助他重登皇位的首要功臣之一,而他的確對徐有貞信任有嘉,曾為心腹之交。而如今,眾愿難違,就算是有心保他,也力不從心。這日殿外烏云壓頂,涼風簌簌,雷聲起伏不停,恰大雨欲來之勢。皇帝一臉晦澀地望著階下眾多期盼的臉,慢慢道:“徐有貞曾有大功,朕實不忍心嚴處,就貶為廣東參政吧。”
皇帝執意對徐有貞從輕發落,眾人也不好再多加說詞。石亨和曹吉祥雖有遺憾,但畢竟已把徐有貞拉下權位,就只怕皇帝不知什么時候又想把他召回。
南下赴任前一天的中午,丘胤明和樊瑛便裝出了崇文門,在一家小酒館里小聚。對徐有貞出為廣東參政的事,丘胤明這幾日來一直憤憤不平。原本料想徐有貞這回不死也該是削職為民,可皇帝居然對他如此袒護。
見他面色不佳,樊瑛道:“賢弟,不必太認真。你我一番苦心,既然已有了結果,就不要太苛求。”
丘胤明嘆了口氣道:“我只是覺得這世道太不公平。憑什么他徐有貞這種小人,偏偏就如此得寵。這回分明該死,卻來個全身而退。”
樊瑛道:“我也不甘心啊。但我相信曹吉祥不會就甘心這么放過他,你就不要太操心了。”為他斟上酒道:“倒是你自己,這次去湖廣,千萬要小心。若真的發現什么,不要輕舉妄動,先派人來告訴我,我可暗中差遣幾個密探去幫你。”
這時,忽然聽見門口一陣聒噪聲。二人轉頭望去,只見一名三十來歲,讀書人模樣的人正在和店小二糾纏不休。聽得店小二大聲道:“馬秀才,這回你可不能再賒賬了!”
那讀書人道:“小二哥,我在這買酒也不是頭一回了,錢我過兩天一定給你。”
小二不買賬:“以前是以前,現在你可沒有徐大人撐腰了,誰信你啊。”
讀書人聽了這話,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怒道:“你不要胡說!我馬士權也是個正人君子,還會貪你這幾文錢不成!”
小二撇撇嘴:“誰不知道你這人幾斤幾兩,成天就是個混吃混喝的。我們這兒小本生意,虧不起。付了錢再走!”
見門口圍觀的人漸漸多起來,馬秀才掛不住這個臉,從懷里摸出幾個銅板,丟給小二道:“勢利小民。”
丘胤明一聽“徐大人”幾個字,對樊瑛道:“不知他說的是哪個徐大人。莫非就是徐有貞?”
樊瑛想了想道:“噢,好像徐有貞的確有個門客叫馬士權的。聽說是他同鄉,一個落魄秀才,在他門下做個文書,混飯吃的。和徐有貞倒是交情甚篤,記得有一回徐有貞設宴,席上還叫他作詩來著。”
丘胤明心中閃過一念,朝那馬秀才又看了幾眼,方回頭來,朝樊瑛笑道:“樹倒猢猻散。”
二人飯罷,丘胤明借故和樊瑛在市集上分別,繞道朝徐有貞的大宅而去。話說徐宅這幾日無比紛亂,徐有貞奉旨已在前日南下廣州而去,只攜了家眷和細軟,府中尚有許多傭人,丫環,此時沒了主人,大多席卷了些家當后散去。兩天下來,留下的大致已是個空宅,天黑以后還有不少地痞閑人乘機入宅搜刮錢物。
丘胤明行到徐宅門前時,只見大門半開,間或有人抬著桌椅,床榻等物從里面出來。見沒人阻攔,他便徑自走了進去,看見一老人正抱著個大花瓶從堂中走出,忙上前問道:“請問老伯可是徐府的人?”老頭兒道:“是,以前是,現在不是了。”見丘胤明衣著好似官府中人,立即道:“老爺,我只是個下人,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夾著花瓶低頭便往外走。丘胤明一把拉住道:“我不是官差。就想問問你,知道馬士權住哪里嗎?”
老頭兒愣了愣,道:“馬秀才啊。哦,就住在后面那條巷子里,布店對面。”說罷便急匆匆出去了。
丘胤明從徐宅出來,邊往回走邊想道:徐有貞啊,我可不想就這么放過你。既然現在有這么個馬秀才,不如利用一下,把石亨和曹吉祥惹急了,徐有貞再劫難逃。
晚上入更后,丘胤明打點一番,出來對柴管家道:“我出去一下,很快回來。”柴管家見他一身暗青色的衣服,腳下薄底快靴,肩上背著個皮袋,像是去做賊。跟隨了他這么多時日,柴管家也明白他的底細,便答應道:“大人小心,早點回來,明日一早就要啟程了。”
丘胤明照著白天徐府老傭人說的,找到了徐府后頭巷子里的那家布店,朝那間還算體面的院子看了幾眼,約摸徐有貞待這同鄉還算不錯,否則窮秀才也住不起這間房子。慢慢繞到了那間院落側墻邊,見四周無人,縱身躍入院中。
院中前后有兩間房,后頭一間亮著燈。丘胤明從懷里掏出一條黑巾,蒙上臉,走到亮燈的屋子前,敲了敲門。良久,方聽里頭一人道:“誰啊?”那聲音的確是白天聽到的馬秀才。丘胤明道:“馬秀才,快開門。”
少頃,門里傳來腳步聲,馬秀才緩緩將門打開一條縫,還沒來得及驚叫,已被丘胤明捂住了嘴,反手架住推到屋里。馬秀才試圖掙扎,卻感到脖子上一陣冰涼,耳邊那人低聲道:“你若敢叫,我就割斷你的喉嚨。”
馬秀才閉著眼睛慌亂點頭。丘胤明緩緩松開他道:“你照我說的做,我不傷你一毫一發。”馬秀才戰戰兢兢地看著這蒙面人,道:“大,大俠。你,你要我做什么?”丘胤明道:“你先磨墨。快點!”馬秀才答應著,一邊手忙腳亂地找到了硯臺。丘胤明問道:“徐大人待你不薄啊,如今你作何打算?”馬士權一聽,驚道:“大俠認得徐大人?”
“何止認識。”丘胤明道,“你別多問。”
馬士權邊答應著,邊使勁磨著墨。丘胤明趁這時候掃視了一下馬秀才的屋子。只見床上散著一只大包裹,包裹旁邊放著一把傘。桌上有一個小包裹,他一把抓起,沉甸甸的分明是一包金銀。馬秀才見他拿了那小包裹,驚道:“大俠,你放過我吧。這些金銀你盡拿去。我,我……唉!”馬秀才嘆了口氣,一屁股坐了下來,雙手抱著頭道:“我究竟犯了什么太歲,你們偏要拿我這苦命小人來玩計謀!我這條命就那么不值錢嗎!”
丘胤明心中狐疑,坐下道:“馬秀才,你給我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
馬士權道:“白天剛來了個衙門里頭的人物,給了我二十兩黃金,叫我寫了一封匿名書信,說,說徐大人實為冤枉,還逼我寫了,寫了,冒犯圣上的話。唉,這不是要我的命嘛!大俠,你又要我寫什么呀?”
丘胤明聽他這么說,心中一驚,原來已經有人先一步做了他想做的事。難道是樊瑛?不對。想到樊瑛白勸他的樣子,大概不是他。看這事做得如此干凈利落,說不定是曹吉祥。想了一會兒,心中釋然,反正有人走在了前面,而且做得比自己更辣手,沒什么好操心的了。轉眼見馬士權仍舊戰戰兢兢地站在一邊,便道:“馬秀才,這里沒你什么事了。收拾收拾快逃命去吧。”馬士權一臉驚詫地看著丘胤明拂袖而去。
幾日后,在南下武昌府的路上,丘胤明突然接到樊瑛從京里送來的消息,說徐有貞被貶當日心存怨恨,出言不遜詆毀朝廷,被人匿名告發,觸怒圣顏。現一紙敕令召回,已投入北鎮撫司。看過信之后丘胤明心中大快,是夜,休書一封與東方炎,派人急送應天府,一來述明自己的動向,二來也希望好友能諒解先前的無奈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