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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君可下蒼龍窟

第三十五章 靜夜幽思

問君可下蒼龍窟 青壺齋主 17147 2020-03-22 11:00:04

  初冬的早晨,池塘上浮著一層淡淡的霧氣,太陽一出來,化去了昨夜冬青木葉子上積下的薄霜,一色濃碧如洗。楓葉零落無幾,枝椏間棲著數只羽毛漸豐的肥雀兒,聽見人聲,撲騰著飛去了。祁慕田走進后花園時,遠遠看見恒子寧手捧一本書看得入神,來回在廊下踱步,嘴里不時念念有詞。

  待祁慕田走得很近了,恒子寧才抬起頭來。“祁伯伯,你怎么不打招呼呀,嚇我一跳。”合上書頁,恒子寧嗔道。

  祁慕田早已看見她手中拿的是《傷寒論》,笑道:“聽說子寧近日沉迷醫書,只當人家說笑呢,原來是真的。”“當然。”恒子寧一臉認真,“等爹回來,我就和他說,我要正式拜李夫人為師。”祁慕田點頭贊許,道:“這個志向倒真好。”又見她穿著身短打,和平日里大不相同,額際發間尚有些汗津津的,問道:“怎么,一大早起來練武了?何時變得這樣勤快。”恒子寧道:“姐姐新教了我一套用峨嵋刺的法子,聽她說,使得熟了就能管用。”說罷從腰后取出一對閃亮的峨嵋刺道:“伯伯你看,特地為我新打的,昨天才拿到的,多漂亮。”祁慕田接過,把玩一番,即道:“這手藝真不錯。”“還是李夫人告訴姐姐的,洛陽城里有家打兵器的老鋪子,手藝絕好,金刀薛家的刀全是他家打的。”恒子寧將那對峨嵋刺仍舊收好,微微垂首道:“姐姐對我真好,這套功夫可是她想了好久才專門為我自創的,怎能不好好地練呢。唉,你說,她現在,到底還有沒有事?”

  看著她投來的詢問目光,祁慕田亦不知如何作答。九月初,恒靖昭將恒雨還托付給李夫人之后,便帶著史進忠和楊錚并大半人馬折返荊州,欲向春霖山莊問罪,并找出制毒者。之前某日,盟主從李夫人那里出來,臉上陰云密布,滿目憂傷任誰都看得出來,而眉宇間升騰的怒火又令所有人都不自覺地退避三舍。

  恒子寧道:“我從來沒見過爹那個樣子。那時我真擔心姐姐的傷勢,可不要有什么大差錯。還好她恢復得很快。可是,我看她這些天還在不停地吃藥。我問過她,她說沒事。我也問過李夫人,李夫人說,她吃的只是些調理身體的補藥。可我偷偷地去翻過藥渣,似乎不是呀,但也說不上那些藥到底是干什么的。”

  祁慕田早知其中另有隱情,心中亦是疑惑不絕。若說恒雨還有大恙卻也不像,箭傷愈合之后,除了人消瘦些,似乎和之前并無差別,每日練功從無懈怠。可若說無恙,卻也讓人不放心,本來她的話就不多,如今更是寡言起來,雖人前仍舊溫文和雅,但不止一次見她獨自徘徊,黯然出神。祁慕田知其姐妹情深,不愿多言讓子寧平添憂慮,只微微笑道:“李夫人不會妄語,既然她這么說,想必是不用擔心的了。”

  “伯伯要去哪里?”

  “我去找丘胤明,說些事。你看書久了要披上衣服,當心著涼。”

  “代我向丘大哥問聲好。”

  穿過后花園,是一角僻靜房舍,到洛陽后,丘胤明便住在此處養傷。幸得有無為及時施藥,才沒有讓內傷惡化,這些日子又經李夫人調理,恢復得很好,已能夠行動,并練些拳腳。雖然李夫人說,他這次傷及臟腑,將來年紀大了恐怕會復受其苦,丘胤明對此卻似乎絲毫不在意,也不知是他真的心寬,還是另有其它橫在眼前的難處讓他根本無心顧及久遠。

  無為和東方麟在懷月山莊小住了幾日后,便告辭去了南京。東方麟已做下了禮法難容之事,再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回家去,但心中仍舊掛念,尤其是祖父,定要偷偷地回去看看。

  且說祁慕田一路走進院子,晨光初暖,屋門開著,丘胤明早在等候。進屋坐下,祁慕田見他的氣色較日前又好了不少,莞爾道:“承顯,你的傷剛剛好,天氣又冷了,這幾日還是要多休息,少行動。”丘胤明點頭道:“多謝先生關心,我已無大礙。關于那事,先生今日可不能再推他日了。”祁慕田搖頭微笑,嘆道:“你這樣追問,我哪里還能瞞你呀。本來想著,你遠離江湖恩怨,這些陳年舊事不提也罷了,可如今,再瞞你便是我的不是了。”

  “先生直說吧。你和我到底有什么關系?”

  見他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樣,祁慕田心中不免有些感動,目光微閃,和聲道:“承顯,其實你的父親是我的師弟。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就像親兄弟啊。”

  難怪。丘胤明聞言,之前的疑惑頓然開解。看著眼前這個面目慈祥的老者,一時里不知說什么好。二人對視片刻,丘胤明忽然起身來,對著祁慕田下拜道:“先生,我該稱你一聲伯父才是。”祁慕田連忙將他扶起,口中道:“你這是干什么呀。”丘胤明抬頭道:“前前后后,若不是伯父一直在關照,為我奔波,我哪里能活著回來。”祁慕田嘆道:“我縱橫江湖大半生,到如今也只有你這半個親人,怎能不關照。”

  “當年初見你,我便猶豫不決,畢竟你與前塵是非已無瓜葛,江湖險惡,還是遠離為好,于是并未將事實告訴你。后來思慮一夜,又想找你說明,可你已經走了。”祁慕田說的是二人在金華城郊道觀里煮茶相談那夜,原來那日一別,竟錯過了時機,之后,祁慕田依舊選擇了隱而不言。這時祁慕田又道:“承顯,那兩年里我一直派人暗中關注你的行跡,你不怪我吧。”

  丘胤明對此絲毫不曾察覺,聽言,很是意外,可想到祁慕田這樣做無非是關心而已,一片好意,頗讓人感動,哪里有什么怪罪,連忙道:“伯父切勿多慮。曾蒙你這些年來的關心,我感激不盡。是我該報答你才對。”

  祁慕田道:“天下之大,竟能讓我遇到你,也真是緣份。你可知,當年你父親墜崖,你母親失蹤之后,我曾四處尋找了一年多,沒有她的蹤跡,之后過了好多年,我又到中原,才聽說她在江湖上現身過,終被追殺身亡,留下一個孩子。當時我想再找,可人海茫茫,無從找起,實是心頭一大遺憾。你父親年輕的時候心高氣傲,出山時師父很不放心,著我多留意他,莫要任他肆意妄為,被人嫉恨。可我當年太專注于自己的事業,無心關照他。唉。”祁慕田嘆了一聲,再道,“我有負先師所托,懊悔甚多。幸好老天還給了我這個補救的機會。”說罷,注視丘胤明良久,又道:“你和你父親長得挺像,可心性真是完全不一樣。也好,也好。”

  “原本見你科舉中第,仕途通達,我很是高興,真希望你能就此出人頭地,遠離江湖恩怨,過我們這些老輩人既沒想過,也沒機會去過的日子。誰知,誰知……”祁慕田本想說天意弄人,可其中原委,豈是一句“天意”能夠掩蓋得去的。

  丘胤明道:“伯父,你的意思我明白。”微微苦笑,“若說我對功名利祿一點留戀也沒有,那是假的。但近來所為,卻全是我心意使然,不栽在這次,下回再有機會,我還是會如此,說不定栽得更慘。”垂首少頃,又道:“平心而論,當初入得仕途本就是巧合,我怎能糾結于這一時得失。左右是自尋出路,此道不成便走他道,終要面對的事,何懼其來得早晚。”

  “你能這樣想也好。”祁慕田早就想問他將來打算,可近日聽聞的一些流言蜚語著實令人不好開口,聽他這么說,方才小心問道:“那,今后如何,可有打算?”

  “有一些。”丘胤明似乎并不介意他問起這個,“荊州之行,是我沒有把握好,功虧一簣。這幾日細想,還是不甘心就這么撒手。我想,先去把這事了結。之后,再說吧。”

  祁慕田點頭贊許道:“難得你有這個決心。有什么要幫忙的地方,盡管說。”

  二人在屋里對坐半日,幾番剖心相談,盡釋疑惑。祁慕田向丘胤明坦陳舊事之后,解了羈絆多年的心結,從此待他愈加親厚。丘胤明反倒覺得有些消受不起了。究其緣由,和最近西海盟大眾風傳的閑言碎語脫不了干系。

  這還要從多日前他仍舊傷重臥床時說起。剛到懷月山莊,李夫人火速為其醫治,幾日里行動不便,茶飯有時是山莊傭人送來,有時是西海盟的屬下照料。某日下午,丘胤明吃過藥之后睡著了,醒來時便聽窗下有人低語。側耳細聽,竟在說他。

  “他這次來了,估計就不會走了。”

  “你怎么知道?”另一人好像不認同,“我看他也算是個有本事的,難道留在這里吃軟飯不成?”

  “嘿,看上大小姐的,肯定都有這心思。祁先生待他那么好,他本來就比別人多幾分勝算,若是能得到盟主的器重,那還不是一步登天了。”

  “我看大小姐是真喜歡他。”

  “人家畢竟讀過書,還中過探花,這一點就把大家都比下去了。我跟你說,這讀過書的人就是不一樣。你看,上回他竟然為了升官把大小姐丟到一邊,去和人家訂婚。結果呢,大小姐還不是被他牽得死死的。也不知道用什么花言巧語能夠把大小姐迷得七葷八素。”

  “誒,小聲點,小聲點。萬一被他聽見……”

  “聽見又怎樣。我說的不都是事實嘛。唉,大小姐人太老實,盟主怎么就不管管,就讓她被人這么占便宜……”

  這些話一字不漏地全都進了丘胤明的耳朵,聽得他心里紅一陣白一陣的,像扎了刺球一般,又氣又尷尬。忽聽門響,原來這倆人是過來送飯的,連忙閉目裝睡。待二人出去后,翻身坐起,方才那些刺耳撓心的閑話真讓人嘗到了什么叫做“啞巴吃黃連”。原來別人眼里他是這樣的!當初是自己不好,走錯了那一步,遭人詬病也就罷了。可如今看來,即使沒有那樁事,仍舊會被人說成是吃軟飯的,橫豎不是人。

  轉念又想,這話若是傳到恒雨還那里,豈不是讓她更難堪。在船上時,恒雨還幾乎每天都在他身邊陪伴許久,勝卻良藥無數,只要有她在,傷痛也好,煩惱也好,都散到九霄云外。可到了懷月山莊后,她便不是日日都來了。即使來看他,也只稍坐便走。想來必是人言可畏。

  時下又想起她來,丘胤明仍覺她與以往有所不同。從京城一路過來時他就覺察到,她常常會自顧出神,神情落寞,若有哀思,可一旦他問起緣由,她即刻微笑依舊,轉而言它,溫存更勝往日。她越是如此,反倒越令人擔心。眼下境況,他不能在西海盟中久留,暫別之前,必要向李夫人問個清楚才行。回想當日,李夫人為他治傷時,他曾問起恒雨還的傷情,李夫人好似輕描淡寫地說無妨,之后細想,她當時說話的態度實有些令人懷疑。

  傍晚,丘胤明行至李夫人處。

  暮色昏暗,庭院寂靜,寒意臨楹,屋里生著火爐,點了淡淡的檀香。侍女阿葉將他領入時,李夫人正閑坐觀書,見他進來,起身相迎,禮罷,問道:“丘大人,何事親自前來?快請坐。”

  丘胤明拱手道:“不敢當,我如今已是戴罪逃犯,請夫人不要如此稱呼在下。”李夫人笑道:“你的事我都了解了,大人此番受難是為了糾察貪官惡人,實屬仗義為民,當然受得起尊稱。這兩日傷勢可大好了?”丘胤明謝過,不多寒暄,隨即說道:“在下今晚打擾,實有要事相求。”

  李夫人見他一臉嚴肅,不解道:“大人有什么難處,盡管直言。”

  “關于恒大小姐的身體情況,請夫人實言相告。”

  李夫人面色微異,收斂聲色道:“這,我記得前些日子已經和大人說過了,她的傷已痊愈,再吃點調理的藥就無恙了。大人怎么又來問起。”

  丘胤明道:“我看她言行舉止皆有異,這傷勢一定還有隱情。夫人為何隱瞞?”

  李夫人朝他看了幾眼,語氣未變,道:“你為何不問她自己?若她想告訴你,自會告訴你的。”

  丘胤明失語,思量片刻后,方又道:“夫人,你不了解她。”李夫人見他目光不移,語意確鑿,似為所動,于是不再出言相阻,聽他再說。“她為人分外自持,凡事不喜言表,但又不善于掩飾,其實喜怒哀樂都是看得見的。”丘胤明蹙眉嘆了一口氣,道:“我看她現在這樣,一定是有什么很難過的事。照她的性子,越是難受,恐怕越是不愿意表現出來,總認為什么都可以抗得過去似的。但其實,她哪里有這個本事,反而讓人看了,著實的放心不下。”

  李夫人見他越說越動容,漸漸有些猶豫不決,聽他繼續道:“我試著問過她幾次,她并不是不想告訴我,可好像很難說出口,這教我怎么辦。我不想為難她,暫時不說也罷了,可我近日就要離開去辦些事,也不知要去多久,若是走之前還是這樣不清不楚的,教我怎么能安心去干其他的事。”

  “我冒昧問一句。”李夫人道,“大人同恒大小姐,目下是什么關系?并非我有意窺人之私,只是,這事,若非至親,不便相告。”

  聽得此言,一絲暗影忽然隴上心頭,丘胤明沉吟片刻,坦然道:“目前尚非至親,但將來便是。請夫人直言相告,不管是什么,我總要知道。”

  李夫人道:“這將來的事,誰能保證沒有變數。”

  她言下之意,丘胤明似乎有些明白了,正色道:“夫人考量細致,我誠心贊賞,將來不管有多少變數,只要我還好好活著,她就是我的妻子。今日來求夫人,不為別的,只為在和她告別之前能明白她的苦衷。她不告訴我,是她的善意,而我不知道的話,就是我的失職了。請夫人成全。”

  二人對坐僵持了一會兒,簾外獸煙靜靜升騰,燭焰在他的眼珠里簌簌跳動。終于,李夫人開口緩緩道:“既然這樣,你且聽好。”

  “她所中之毒極其厲害,中箭之時便已深入筋脈,雖然她有大造化,毒暫時是清除了,可心脈已損,無可回轉。恐怕不是有壽之人。”李夫人顧他臉色,見他端坐垂目不語,繼續道,“這只是一層緣由,尚有前因。”

  丘胤明低聲道:“請夫人說明。”

  “我不知道她從小受過什么樣的訓練,全身筋脈如同千錘百煉一般,比尋常練武的人強上數倍。可像她這樣的年紀,練成如此,必然要以消耗真本元氣為代價,而養氣固元從來就快不得。她這般,就好比以激風催動爐火,雖得一時烈焰騰空,卻難以維持長久啊。”李夫人嘆道,“原本以她的根基,若是重內養,常補足,倒也能維持,可經了這次毒傷,損得太過厲害,怕是性命難久。”

  “夫人所謂難久,是指多久?”那種在她中箭之后難以名狀,勒緊心間的恐懼,在日前松開之后,此刻又重新如利刃般猛然刺來,讓人猝不及防。這一句已是問得勉強,只覺得心中寒風割過,寸寸皆涼。

  “我亦不知。少則三五年,多則十年,亦或她吉人天相,也未可知。”

  李夫人暗暗覷了他一眼,但見他的神色如罩了層冰霜一般,眼珠一動不動盯著地磚,尚有話到嘴邊,暫且收住。不想片刻之后,他忽然抬眼望向她道:“夫人還有什么話,一并告知吧。”那眼神竟令人忽地心生憐憫。李夫人避過他的目光,繼續道:“為她去毒的藥,和現在她所吃的保養心脈的藥,皆會阻礙生育。”微微遲疑后,又道:“依我所見,即使將來不用一直吃藥,看她的情形,還是不要受那生育之苦為好,唯有固本養元,盡量不操勞是正道。能有多少壽命全在于此了。”

  方才聽見“三五年”一詞,心頭仿佛錐刺一般,之后那席話幾乎已無關痛癢了。丘胤明這才忽然想起,李夫人說的這些恒雨還必是已親耳聽過了。原來這些日子里她竟然擔了這樣的生死變故在心里。一想到她那如同春日暖陽一般的笑容,禁不住悲從中來。

  李夫人道:“這便是我所能說的了。將來結果如何,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重重悲思翻覆心頭,梗咽喉間,良久,丘胤明方才深吸一口氣,穩住心情道:“聽說盟主已去找尋毒藥的配方,找到之后,對她的調養可有幫助?”

  李夫人道:“我也是猜測,希望能夠吧。至少能將前因探得清楚,若有疏漏之處便可改進。但是,大體結果還是我方才與你所說,這世上無有起死回生的神醫仙藥。”

  丘胤明點頭道:“我明白了。以后一定按照夫人所說,絕不讓她操勞。另外,夫人可否將她所吃的這些藥為我詳解一番,也好讓我明白其中藥理,需要時亦可代為調制。”又道:“子嗣什么的不足為慮,只要她無恙,一切便好。”

  聽得此言,李夫人略感意外,繼而微笑嘆道:“有你這樣的話,我作為醫者也放心不少。這樣吧,時候也不早了,你就在我這里用些便飯,我這就和你細細將藥理說來。”

  這番細談一直持續至入更,從李夫人處出來時,外頭已是漆黑一片。

  行至花園,寒潭寂靜,黯淡星光勾勒出層云的邊際,烏沉沉仿佛并不遙遠。燈火湮滅,人影絕跡,黝黑的水塘顯得深不見底。獨步荒園小徑,忽覺身心皆疲,丘胤明也不急著回去,靠著假山石一側駐足下來,漫無目的只是靜坐,腦海中反復念著李夫人的言語。原以為是非過后,來日長久,卻不料飛來橫禍,前程撲朔。人間多劫他算是嘗得夠多了,再多一些也能忍受,可為何偏偏還要讓她也苦劫難逃。悲極生恨,真讓人想指著老天破口大罵。

  也不知坐了多久,花園一頭小門中有燈光透出,隱隱有笑語聲傳來,驚醒沉思。他循聲望去,只見兩盞燈籠亮在池塘對面,恒雨還和恒子寧姐妹倆提燈并肩而行,一路往水邊的亭子里去。聽不清她們在說什么,恒子寧清脆的笑聲偶爾飛過水面。

  暗夜深沉濃郁如化不開的墨色,水亭裹著熒熒的燈火,不見四周景物,但見一雙麗人,舉手投足間,風姿雋麗,淑影翩躚,時而垂首細語,時而笑面嫣然,雖動若靜,如夢如畫。一點微光投向水面,亭子里清晰明媚的身形只落下一抹幽暗恍惚的倒影。濃云蔽天不見星海,僅僅隔著一潭靜水的燈火,卻好似遠在天邊。此時此景,百感交集,能不讓人感嘆,悲歡頃刻,聚散無常。紅塵逆旅,瀚海無涯,幾人能得無悔無憾,縱有美眷如斯,又怎經得住流年如晦。

  再注目望去,恒雨還正在一招一式為恒子寧仔細指導峨嵋刺的用法,神情專注。雖聽不到她的話語,可眉目間盡現溫柔可親,循循善誘之態。借著那一盞燈火隔岸相望,恍如隔世一般。浮光流影,美人如玉,靜似蓮綻幽夜,動若鳳舞春風。清顏婉悅,樸若明鑒,直可教三春菁華皆看破。唯此一世,得此一人,百年十年,焉有差別?

  水亭之中,姐妹倆絲毫未曾察覺丘胤明坐在假山石的陰影當中兀自出神。恒子寧將近日所學好好地演練了數遍,二人又在廊下徘徊許久,方才離去。行者無心,觀者有意,個中幽思,一言難盡。

  翌日,將近傍晚時分,恒雨還打坐調息后,閑坐窗前等李夫人的侍女送湯藥來,忽聽院門口張氏說道:“丘大人,你怎么來了?哎呀,麻煩你了,快交給我吧。”“不用。張媽媽你忙你的,我看看她就走。”丘胤明的聲音從院外傳來。意外之中令人幾分欣喜,恒雨還連忙理了理頭發,起身出門來,只見他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湯站在廊下,朝她微笑而望。

  恒雨還幾步繞廊而出,立于階上笑問:“你什么時候成了李夫人家的仆人了?”

  丘胤明步上臺階,近前道:“唯侍奉你一人而已。”恒雨還側目而笑,回道:“這話若給別人聽去了,看你還怎么做人。”又問:“怎么想到給我送藥來?”“問這么多干什么。”丘胤明將她輕輕拉至廊邊讓她坐下,遞上碗,道:“先喝吧。我嘗過了,冷熱正好。”

  看著她將碗中的藥湯慢慢飲盡,將碗接過手中,丘胤明道:“我已打算好了,這兩天就帶陳百生和喬三他們一起啟程去荊州,將上次未能做好的事了結。不知要去多久,所以,先來告訴你。這事完后,我立刻回來。”

  恒雨還微微點頭道:“也好。”沉默片刻,忽而側過頭來,略帶不安地看著他道:“我知道有人對你說三道四,你,別往心里去。”

  “沒關系。”丘胤明握住她的一只手置于膝上,“這些人閑得無聊,我看該派些正事給他們才是。任他們說去,你我明白就好。”見恒雨還臉色緩和,他這才小心說道:“其實,今天我來,還有些別的話要告訴你。”恒雨還不語,只是抬眼示意他繼續。“昨天晚上,我去李夫人那里。”丘胤明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向她詢問你的身體情況。”

  恒雨還的手忽然緊了一下,轉頭望了一眼在庭中做活計的張氏,回過身來,低頭道:“她和你說了什么?”語氣明顯低沉下來。

  “雨還,別怪我。若是不知道你的境況,我根本不能安心離開。李夫人她,全都告訴我了。”

  恒雨還默默將手抽離他的掌心,兀自袖手垂目不語。良久,方淡淡道:“生死常事,其實,也不必掛心的。”話雖這樣,可卻止不住傷心,她不敢抬頭,也不敢再說。

  見她如此,丘胤明心底長嘆,果然就是這樣的脾氣,湊近她身側,伸出手臂將她攬了過來,低聲道:“只要你心里同你在人前一樣便好。將來,將來我會好好照顧你的。你看,這樣厲害的毒你都挺過來了,將來還有什么過不去的……”話未說完,但見她已珠淚盈睫。“這次事情辦完,我就去和你爹說清楚。”

  兩行清淚劃過她的臉頰,恒雨還忽然轉過身來,抵在他肩頭,任淚落無聲。丘胤明輕撫她的頭發,不經意間轉頭,見張氏站在庭院一角,既驚愕又擔憂地朝他們望著,于是暗暗朝她搖頭示意莫要擔心。張氏一臉憂心地看了又看,端立無著。這時,恒雨還在他身前低語道:“對不起。”丘胤明心中一痛,低頭吻了吻她的頭發道:“不要這樣說。千萬不要這樣說。只要有你,不論怎樣,都好。”

  日色漸漸西陲,薄暮中涼意侵人。生死之變原本并不可怕,可一旦有了牽掛,便讓人不能不怕。這道理她本就明白得很,可直到如今方知此中滋味。原以為,有了通天徹地的本領便可無堅不摧,從不愿意承認自己亦有的脆弱,誰知卻是欲蓋彌彰,細想起來實屬可笑。此時眼淚早已收住,她只是有些貪戀他的懷抱,一動不動地坐了好久,方才抬起頭來,小聲說道:“關于我的這些,只有父親和你知道,切莫讓他人得知。”

  觀她神色已恢復常態,只是眼眶微紅,淚痕尤濕,看得人憐愛心動,無言語可表。

  “你打算什么時候走?”恒雨還問道。

  “就這兩天。”見天色漸晚,張氏進屋點上了燈,丘胤明起身欲離開,輕撫她的手臂道:“我明天再來。”

  恒雨還將他送至門口,將要回去,忽然轉過身道:“明天早上你陪我去城里一次吧。”

  這一夜不像上一夜那般亂夢顛倒,縱有天降禍端,凡人無能為力,可與她互通心跡之后,似乎一切都明了起來。雖然前路渺茫,至少盡力將能做的都做好,江湖之大,總有出頭之路。這次回荊州,他已計劃周詳。如今吃過一劫,心中亦有牽掛,不像當初那樣一無所有,反倒讓人清醒許多。清晨,丘胤明出了山莊后門,恒雨還已經站在林中等他了。

  空氣清新冷冽,她氣色不錯,微笑向他道:“我有東西給你。”

  丘胤明見她將手中的一個油布包裹層層揭開,竟是一對包著牛皮鞘,三尺左右的刀。恒雨還將雙刀遞給他道:“這是我師伯留下來的遺物,我留著也沒什么用處,不如給你吧。”她拿起其中一把,抽出鞘來道:“刀是極好的,可并未開過刃,洛陽城里的封家鑄鐵鋪手藝很好,我們今天可以去那兒看看。”丘胤明細看那刀身,烏青光潔,上有流云一般的雪花紋路,是中原極少見的烏茲鋼所鑄,入手不輕不重,刀身微弧,長短厚薄皆恰到好處,驚喜道:“你師伯有這樣的寶刀,為何不曾使用?”

  “本來是要用的,可他早年就因病失明了。后來潛心修佛,便不再動刀兵。這對刀,據他說,曾帶著在瞿曇寺里聽了三年講經,受過很多香火呢。我小時候看了喜歡,他便送給我了,還教我不少用刀之法,可是我學得并不好,也就只當個紀念而已。當時,他還開玩笑似的說,常帶身邊,可保佑平安。可惜,我并不用它,只是每日放在屋里做個擺設。”恒雨還道,“昨天忽然想起,可以將它和師伯的用刀之法一并給你。你不介意吧?”

  丘胤明仔細看著刀背上一行他并不認識的銘文,說道:“這是你師伯對你的心意。我自當珍藏,怎會介意。倒是我受之有愧。”

  “我覺得你用它正好。”晨風在她臉上吹出淡淡的紅暈,一雙眼睛明亮透徹仿佛琉璃。

  這季節,山莊后門外的桃樹林光禿禿的,極目空曠,是個不錯的練武場。恒雨還將師伯所傳的十多種用刀手法向丘胤明詳解,并一一演示。玄都的武學,恒雨還實已通曉透徹,可她總是自謙道,很多地方也只是一知半解,就如她師伯的刀法,她只學了個形,并未得其神。十幾種手法單看并不精妙出奇,個中的變化和奧妙,還需要習者日積月累地去體會。丘胤明心中明白,武藝精進之道皆在熟能生巧,今日所學,日后定然受益匪淺。

  一個早晨皆用在習武上,兩人到達洛陽城時已近午時了。這天是十一月初二,正值大雪節氣,天氣雖冷,卻并未下雪,陽光照得暖洋洋的,街市上甚是熱鬧,恒雨還吃著新出爐的棗泥五仁糕,不時地觀望著商鋪里玲瑯滿目的貨品。好久沒有出來散心了,昨日哭了一場,心情意外變得輕松起來,好像一塊巨石被不知不覺地移走,壓在底下的力量又無聲無息地強壯起來。迎著明亮的陽光,她那生動醒目的模樣也不經意間成了別人眼中的一道風景。不少商人攤販見她從眼前翩然而過,亮眼之余,忙不迭地向她兜售手中的貨品。

  丘胤明見她心情好,自家亦是十二分的欣慰,只希望這條長街就這么一直延伸下去。正兀自沉浸在她如同春風環繞般的陪伴中,忽聽旁邊有響亮的招呼聲,“姑娘!來看看吧!最上等的料子,最時新的顏色,最精細的繡工!”未待他轉頭去看,恒雨還拉了他的袖子道:“挺好看的,過去看看吧。”丘胤明這才看見,原來是個賣頭繩的。

  “姑娘,你看,這條,還有這條,顏色多好。”做生意的是個婦人,很會說道。“你若喜歡素凈點的,還有這條,這條,都是從蜀中新到的貨色,你看這繡工,和別處不一樣的。”又朝恒雨還頭上看了看道:“姑娘,你這發帶確是舊了,這么漂亮的人,怎么不好好打扮一下呢。”說罷朝丘胤明說道:“姑爺,你說是不是?”

  丘胤明看向恒雨還,見她低頭微笑不語,知道她不好意思,便點頭道:“是。”那婦人笑道:“還是姑爺爽快,來,挑個顏色吧。”丘胤明猜她喜歡鮮艷的發帶,于是取了一條緋紅色的,問她道:“這條可好?”恒雨還臉頰飛紅,只是點了點頭,又自挑了一條粉色的,說道:“這個給妹妹。”婦人滿面堆笑道:“既然買了新的就換上吧。”

  恒雨還不置可否,丘胤明卻道:“別動,我幫你換。”不待她回答,便伸手將她的舊發帶輕輕解下,再將新的系好。”趁那婦人大聲贊嘆,恒雨還低頭發窘間,悄悄將那條舊的塞進衣襟里。

  好不容易將那婦人的大嗓門和駐足圍觀的路人拋在腦后,恒雨還松了一口氣,轉臉微嗔道:“大庭廣眾的,你分明就是占便宜。”話雖有怨,可臉上紅暈未退,目光盈盈,哪有半點怒意。丘胤明笑而不答。

  洛陽城向來繁華富庶,如今城中最顯赫的富家大戶當屬金刀世家薛家。就在不久前,薛常山花了一大筆錢為長子薛鐘玉捐了個河南府的通判之職,雖不是什么要緊的官職,可到底面上有光,越發地張揚炫耀。丘胤明和恒雨還二人進城不久,便四處聽說,后日便是薛常山的六十大壽,要大擺宴席,請的都是河南地面上的文武官員,還有附近武林中有頭臉的人物,這兩天早已開始張燈結彩,陸續賓客盈門,熱鬧得很。

  對薛家,二人均無好感,于是并不在意這消息,也無心去看,只是沿街一路觀景閑談,臨近飯時,便找了一家清爽的館子,正要進門,忽然不遠處有人招呼道:“丘寨主,恒大小姐。”循聲望去,一文士翩然上前,恭敬作揖道:“真巧,不想在此處竟然幸會二位。別來一向可好?”丘胤明實有些意外,來者竟是紫霞居士陸長卿。于是回禮道:“陸兄,久違了。”看他孤身一人,不像往常般有書童仆役跟隨,問道:“看陸兄似乎行得倉促,不知來洛陽有何貴干?”

  陸長卿嘆了口氣,道:“為了我的徒弟。說來話長,二位,不如這頓飯我請客,不嫌棄的話我向二位細說。丘大人,你的事我也聽說了。真是老天無眼啊。”丘胤明見他似有難處,的確也有些好奇,朝恒雨還詢問地看了一眼。恒雨還點頭,于是他回陸長卿道:“陸兄遠到,那我們就不推辭了。請。”

  三人落座,喝了幾口茶后,陸長卿道:“數月前,我的徒弟賀大成得罪了薛常山的妻弟。唉,他行俠仗義本沒什么不對,可那作惡的卻是官府中人。”聽他這么說,恒雨還立刻想起月前乘船去歸州途中,在江口渡吃飯時,聽那說書先生說的故事。此刻陸長卿所說正是此事。就同聽聞的一般,那郭千戶受挫之后,請薛常山幫忙,而薛家的大公子和管家皆被賀大成打得狗血淋頭。這時,聽陸長卿接著道:“幸虧我當時及時趕到,打了個圓場,才沒讓事情變得不可收拾。”

  恒雨還道:“明明是郭家有錯在先,薛家的人自己不濟,為何要為他們圓場?”

  陸長卿嘆道:“人家是官,在當地也是有靠山的。郭千戶自己知道沒理,所以請來親家幫忙就是想私了。我勸大成說,郭家的人教訓過就是了,別和薛家結仇。人家在江湖上是大家,像我們這樣的小門派是得罪不起的。可他偏不信。這下好了,郭千戶向荊州府告了案,通緝捉拿大成,衙門的人到三思院來了幾趟,我好不容易才打發了。如今大成只能各地逃亡,不是長久之計。于是日前我寫信給薛常山,說我教徒無方,請他大人大量,不要再追究了。”

  丘胤明聽了,心中思量:這些所謂江湖大家,名不副實就罷了,還買官造勢,逍遙法外,一般的江湖俠客的確也奈何他們不得,真是令人氣憤,可確也棘手。陸長卿的無奈他倒是明白得很,于是問道:“那薛常山怎么回答的?”

  “他竟然要我親自上門給他賠罪。”陸長卿飲了一口茶,面有不甘,卻又無從發泄,眉聚愁色,道:“我思量再三,也沒有別的辦法。我這徒弟的確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我這做師父的幫不了他,實在是有愧,只能代他來賠罪了。唉,強人檐下不得不低頭啊。”

  丘胤明道:“方才,聽說薛常山后天辦壽宴。陸兄,你打算如何上門去?”

  “我正為此犯愁。”陸長卿搖頭道:“來得真不是時候,看來要等他壽宴過后再說了。”

  恒雨還見他滿面愁容,倒覺得他有些可憐,正想著怎樣能幫幫他,丘胤明道:“若是陸兄覺得獨自上門確有難處,我這兩天尚在洛陽,反正也不認識薛常山,倒可以陪你去,幫你說說話。”陸長卿眼睛一亮,急忙推辭道:“這怎么可以呢?都是我的家務事。怎么好意思麻煩你。”丘胤明道:“無妨。舉手之勞,我還是幫得起的。”恒雨還朝他看了一眼,心中道:你大傷初愈,又去攬事,看來我也脫不了干系了。卻不知丘胤明此時心中衡量,陸長卿雖不是名滿江湖的領袖人物,在荊楚武林卻也是個有頭臉,一呼百應的人,借此機會施個恩惠與他,日后百利無害。

  飯后,三人分別,陸長卿告知他在城中落腳處,丘胤明則約好了三日之后來訪。

  待陸長卿走遠了,丘胤明將方才心中所想告訴了恒雨還,又道:“我猜想,薛常山這樣好面子的人,無非就是想對陸長卿奚落一番,到時候我幫陸長卿說說話就是了,不會打起來的。你別擔心。”恒雨還稍有些不快道:“原來,你說幫他,其實也別有目的。”丘胤明解釋道:“我現在沒身份沒靠山的,要想辦好荊州的事,不能不想辦法結交江湖朋友。再說,即便將來我愿意替你父親賣命,也不好一點身家都沒有的。”聽他此言,恒雨還明白了,微微笑道:“是我沒想到,別怪我。”丘胤明拉過她的手道:“不怪,不怪。你說的那家鑄鐵鋪子在哪里?”

  上次為恒子寧打峨嵋刺,恒雨還是托高夜去的,并未親至,于是昨天讓高夜畫了張地圖,幸虧道路不繁復,不多時便找到了封家鋪子。

  據說是家百年老店,鋪面不大,一開間的門面,外堂里兩個伙計在打磨各式鐵器,罐子,犁頭,鍋鏟,五花八門,聽說他們是來開刃的,一名伙計即刻跑進去叫店主。不一會兒四十來歲的店主從里面出來,卷著袖子,兩手沾滿了鐵屑,客氣上前招呼。丘胤明說明來意,將刀抽出一把遞上。

  店主一看吃了一驚,連連贊嘆,隨即便說,這樣的好刀,要請父親親自來開刃,將二人請至院內。到了后院方才看見,原來刀劍之類全都藏在后面呢。這也自然,畢竟官府對私造兵器時不時地會管一管。二人粗略看過,這些新打的兵器果然賣相上佳,尤其一把大刀,刀身泛著青幽幽的寒光,刀把上鎏金紋飾,威風凜凜,又華貴逼人。店主見二人駐足看刀,笑言,這是薛家二公子為父親六十大壽打造的賀禮。

  至里屋,見到六十多歲的老店主。老店主如今已不做手藝了,唯有特殊的活兒來了才會親自上陣。見了這雙刀,老頭兒如看見了無價珍寶一般,連連點頭允諾,必用最好的手藝為刀開刃,并讓店主泡茶請二人小坐了一會兒。

  老頭兒說,今晚即開磨,后日可來取。二人謝過,約定后日中午前來取刀。

  當日回到懷月山莊,丘胤明不經意向祁慕田說起洛陽的薛家,因之前聽恒雨還說過,上次密云堡集會上,薛常山和八名弟子一齊慘敗在杜羽一人手下,雖說杜羽的武功的確很高,可薛常山也算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名門宗師,如此不濟,實在讓人覺得其徒有虛名。丘胤明覺得好奇,他家這名聲到底是怎么來的,想來興許是祖產豐厚,又善于經營,四處散布錢財,甚至于買官圖爵。祁慕田道,這么多明里暗里在江湖上混名聲的人,又有多少是貨真價實的?虛張聲勢沽名釣譽的多了。有時候,錢財比什么都好使,再說了,吃江湖飯的任你有多大的本事,終歸是不法之徒,若能掛上個官爵,或是攀上個把權貴,誰還敢來隨便招惹。

  說到此處,祁慕田免不了再次感嘆,說道:“承顯啊,這次你丟了官職,從此亦不得不吃江湖飯,伯父作為過來人,心中著實為你惋惜。”丘胤明倒的確不在意,安慰道:“伯父太多慮了。依我說,當初做官是巧合,吃江湖飯或許才是我的本分。”

  聽說他要陪同陸長卿到薛府去說和,祁慕田有些擔憂道:“有件事,我現在不得不說。”丘胤明見他面色忽地凝重起來,似與自己相關,心中疑惑,聽他緩緩說道:“還記得你我初遇時,你向我問起當年追殺你母親的都有哪些人吧。”數年未觸動的心結此時又狠狠揪上心頭,丘胤明默然點頭道:“記得。”

  “我當時說,都是武林中的大人物。唉,其中有一人就是薛常山。”祁慕田眼見一抹陰云籠上他的眉頭,嘆息道:“我猜,你多少記得那些人的容貌,雖說已經過了這么多年,后天若是見了,難保你不能覺出些端倪。當初不愿對你多言,我亦不甘,可事到如今,還是讓你有個心理準備的好。”

  這真是始料未及。丘胤明無語沉默良久,祁慕田雖有勸慰之言,可此時也不便出口,只是端坐對面,等他自行決斷。這時,多年的仇恨和上官道長與祁慕田當初的勸導在心中此消彼長,相互傾軋。當初有志遠離江湖,此中的無奈尚能隱忍,可如今,卻教人怎生忍耐?但冷靜思來,與之前相比,眼下他恐怕更沒有能力同這些“大人物”清算舊仇。就算能以武取勝,這后果他也擔不起。掙扎一番之后,丘胤明漸漸沉下心來,對祁慕田道:“多謝伯父提醒。報仇之事,我暫且是不會去想的。后日去薛府,還是原來的計劃。”話雖如此,他卻也不敢想,到時面對仇人,自己會不會失態。

  一日無話,初四上午,丘胤明與恒雨還按時來到鋪子。剛進門,便看見店主一臉難色地在店堂里面來回走動,額頭上汗都出來了。店主一瞧見他們,即刻上前一恭到地,苦著臉道:“二位,實在是對不住啊!你們的刀……”丘胤明心里一沉,急問道:“怎么了?”店主道:“早上薛家二公子來取刀,正好看見了你們的刀,非要強買。我怎么勸也勸不住,他丟給我二十兩銀子,強拿了去!哎呀,我,我實在是擋不住!”說罷,從帳臺上拿過一包銀子遞給丘胤明道:“這就是他給的錢。二位,實在是對不住啊!”

  丘胤明并不接那銀子,怒道:“他薛家算是什么東西!”回頭看向恒雨還,“現在就去他家要回來。”恒雨還亦是一臉憤慨,即道:“好。掌柜的,不怪你。銀子你收著吧。”

  出了店門,恒雨還忽道:“不如把陸長卿一并叫上。那幫貨色,何必去低聲下氣地向他家賠罪。我們今天就去擾他的壽宴了,這恩惠可更實在,你說是不是?”

  陸長卿沒想到,二人忽然來訪,竟帶來這樣的消息,聽說二人即刻將去薛府討回寶刀,欣然同意。三人稍事計劃,決定以賀壽的由頭前往,畢竟客人眾多,冒然硬闖進去也麻煩得很。

  此時薛府門口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半條街都張燈結彩,車馬轎子來去不絕,遠遠就看得見薛府管家站在門口,招手點頭地迎接著一伙伙拜壽的客人,一箱箱,一盤盤的禮物魚貫而入。走到門口,薛府的王管家一眼看見陸長卿,眉頭一皺,但依舊沉住了氣,拱手道:“陸先生真是稀客啊。怎么,老遠趕來為我家老爺祝壽?”

  陸長卿含笑上前作揖道:“王總管,日前多有得罪,這廂先賠禮了。陸某前來,的確是專為薛老英雄祝壽。這兩位朋友也是。”

  王總管并未和薛常山一同去過密云堡的集會,故此并不認得恒雨還,只見這姑娘容光俊美,氣質非凡,不知何方貴客,又看看丘胤明,不像個好惹的,于是不敢大意,擠出一個客套的笑容道:“既然如此,那就請進吧。”

  進門之后,丘胤明問道:“陸兄,上次你徒弟是否就是把他揍得夠嗆?”陸長卿點頭道:“這薛家的人,也就薛常山是個高手,可他家不論江湖還是官場都有人緣,被他家記仇,還不得不妥協,真是我輩的慚愧。”丘胤明道:“陸兄的苦衷我明白。過了這坎,來日方長。任他有什么人脈,充其量只是個虎頭門面繡花里子而已。”陸長卿道:“是啊,真遇上對手,量他也不敢如何。”轉頭對恒雨還道:“有大小姐在此,他必不敢造次。陸某不才,此恩容后必報。”恒雨還道:“先生過獎了。”

  這一路走來,丘胤明思緒糾結,一波一波地撞上心頭,雖強作冷靜,可隨著步步進入薛府庭院的腳步,說話都仿佛有些心不在焉起來。這些事他還未告訴恒雨還,一來事出突然,二來,真不愿意再給她添憂慮。

  說話間,三人已進入二門。薛府很大,雕梁畫棟,還裝點得紅紅綠綠,初看一團貴氣,看多了就覺得俗氣。庭院里各路賀壽的人或立或坐,大多相互認識,聚在花前廊下相互寒暄,間或有金刀門的弟子在一旁端茶送水。忽然弟子當中有一人驚道:“你們看,那不是那個,那個西海盟的妖女嗎?”此話一出,周圍的人紛紛向恒雨還投來驚奇的目光。另一名弟子點頭道:“就是。就是。她怎么來了?”

  丘胤明幾大步上前,對那名發話的弟子厲聲道:“說話放尊重點。既然認得,還不快去通知你們家的老爺和二位公子出來迎接。”

  兩名弟子神色有些驚慌,相互使了個眼色,立馬一齊向后堂拔腿奔去。院中賓客不明所以,眼睜睜看著這三個人徑直往后堂走,而院門兩旁的家丁見狀亦有些懵懂,竟也沒人上前阻攔。

  方踏進三進園門,一眼就看見,正在款待河南府諸位官員的便是薛家大公子薛鐘玉,薛通判,而方才一名弟子立于他身旁,想是剛剛向他通報。薛鐘玉一臉驚訝,急急從廳里走出,正好和陸長卿四目相對。“紫霞居士?怎么是你?”又見他身旁的二人,神色緊張道:“二位是西海盟的人。來此貴干?”

  丘胤明上前拱手道:“陸先生是來拜壽的。我聽說他和你家有些瓜葛,也不是什么大事,這次來便想求個和氣,都是江湖人家,今朝榮耀,明朝落魄,風水輪轉,都是說不準的,何必如此記仇呢。不如一筆勾銷,這才是你們大家名門應有的風范。至于我和恒大小姐今日前來,是為另一樁事。”

  話剛說了一半,只見堂后有二人快步前來,走在前面,虬須虎目的是薛常山,身后二十多歲的青年人想必就是二公子薛鐘寶。一眼看見薛常山的大胡子,丘胤明心頭猛跳,雖然多了白發,可輪廓依舊是當年那個大漢。仇人相見,自然分外眼紅。丘胤明強壓下心中涌動不已的仇恨,冷著臉道:“薛老爺,方才的話你想必也聽見了。陸先生今日前來拜壽是一片好意,旨在和你家講和。所以也請你們不要對他的徒弟再追究了,快快通知你家親戚將荊州衙門的案子撤了,否則日后自有他的苦頭吃。”

  薛常山虎著臉,陰云壓眉道:“你是何人?你們西海盟莫非要來插手我的家務事?”

  丘胤明道:“我是誰你不必知道。我和恒大小姐來此,是要向二公子討回一樣東西。”

  “什么東西?我家何曾拿過你們的東西?”薛常山一吹胡子道。

  丘胤明眼見那薛二公子已面露懼色,冷笑道:“你問問你的寶貝二公子,今日一早是否在封家鑄鐵鋪強買了一對寶刀?那是我和恒大小姐的。識趣的快點拿出來還我,否則我就不客氣了。”

  薛常山面露狐疑,朝薛鐘寶覷了一眼,果然這小子做賊心虛,心里明白幾分,可又放不下這面子來,厚了臉說道:“無憑無據的,你怎么說那是你的東西。我現在就叫人把封店主叫來,你們當面對質。”丘胤明當然知道,薛家如此勢大,那封店主哪里敢得罪他們,心頭恨火越發地旺了起來,又踏前一步,狠狠盯著薛常山道:“不必了。又不是衙門,對什么質!還是江湖規矩吧,你我切磋一把,我贏了東西歸我。”

  恒雨還有些不明白他為何忽然這樣怒氣沖天,輕輕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小聲道:“胤明,薛常山刀法不錯,你小心。”丘胤明點頭道:“知道了。”朝薛鐘寶道:“二公子,你去把刀拿出來。再借我一對刀來。”薛鐘寶膽戰心驚地朝父親看了看,薛常山沒好氣道:“快去!”

  且說此時,院內院外不明真相的賓客們爭相前來觀看,薛府的下人們攀著墻頭伸頭伸腦,擠占著花窗你推我攘,無數眼睛雪亮,屏氣斂聲,等待庭院中央虎視眈眈對峙的二人稍觸即發。薛老爺和八名弟子大半年前在密云堡慘敗給西海盟高手的事薛府上下都知道。如今看見那如雷貫耳的恒大小姐親自到場,早就人心沸騰了。這個二話不說上來就挑戰的人不知何許人也,聽言語看舉止大約是那“妖女”的相好,那肯定是個極厲害的。薛常山平日里對下人并不和善,于是不少人心中幸災樂禍,看得笑呵呵的。

  沒看清二人如何發力的,轉眼間,庭中刀光飛舞,兩條人影如疾風交錯,發招皆兇猛,看得不少人手心里捏了把汗。在場的賓客仆從們雖都聽說過薛常山當年的雷霆十八式如何的厲害,卻大都未曾親眼見過他與人動真格地交手,目下只見他手中單刀如旋風掃落葉,破空有聲,勁力醇厚,不愧當年江湖傳聞。可今日的對手著實不凡,不過十數招間,半杯茶的功夫,已將薛常山的氣勢完全壓了下去。旁觀者大多不明門道,只看得見薛常山面色不佳,出刀似乎愈加用力。

  薛常山此刻騎虎難下。方才就隱隱覺得對手厲害,可到底是自家的地盤,哪容得了他人在他壽宴之際前來挑釁,雖明知自家理虧,還是撇不下這個臉面。如今只能硬撐下去。可對手卻絲毫不手軟,兇神惡煞地刀刀緊逼。

  恒雨還看著場中二人纏斗,心里七上八下。看丘胤明此時的樣子,完全是在全力進攻,照他目前內傷初愈的情形,如此大動干戈必然牽動內傷復發。就在她捏緊了拳頭,心里愈發緊張的時刻,忽見丘胤明一刀直戳薛常山面門,來勢如電,薛常山只有橫刀招架,“鏘”然一聲,丘胤明手中的刀被二人的勁力震得斷成幾截,刀尖反彈回來一下刺進了他的上臂,可他毫不在意,另手一刀已“唰“地一聲將薛常山的帽子削去一半,連同他頭上的發髻亦被削落,頓時頭發披散了一臉。薛常山臉色煞白,后退數步,好不容站穩腳步,驚魂不已。薛鐘玉連忙上前扶住,而薛鐘寶則立在一旁,看得呆傻。

  丘胤明將刀扔到地上,一把將手臂上插著的刀尖拔了出來,拋到薛鐘寶面前,面不改色道:“二公子,把刀還給我吧。”薛鐘寶被那血淋淋的刀尖唬了一跳,六神無主地朝父親望去。薛常山看見就生氣,不想回答他,只是揮了揮手。

  薛鐘寶戰戰兢兢地將一對寶刀雙手奉上。丘胤明接過,對薛常山抱拳道:“薛老爺言而有信,我贊賞。告辭。”

  薛常山雖然臉面盡失,可還是把持住了風度,回禮道:“英雄好刀法,老朽佩服。敢問尊姓大名?可是西海盟座下頭領?”

  丘胤明道:“在下姓丘,不是西海盟的人。今日前來,本只為幫朋友說幾句話而已。這場較量實屬不得已。請薛老爺明辨是非,以后莫要再縱容家人小輩。”話畢,三人即刻告辭,走前,陸長卿上前對薛常山謙謙作了個禮,道:“薛老英雄,愿你薛家同我三思院的過節從此一筆勾銷。保重。”

  出得薛府,陸長卿對丘胤明躬身相拜道:“丘大人,恒大小姐,今日你們仗義出面幫我,我銘記在心,日后有什么幫得上忙的地方,盡管來三思院。”丘胤明婉言謙虛了幾句,不想多說,借口還有事,和陸長卿在街口道別。

  恒雨還早看出他臉色有變,果然,送走陸長卿之后,他忽然扶著墻,眉頭緊皺地彎下身去,捂著胸口直喘氣。恒雨還連忙扶著他拐進一條小巷,輕撫其背道:“你今天這是怎么了。”丘胤明搖搖頭,禁不住腹內血氣上涌,抵著墻忍了好一會兒,方才覺得舒緩些,抬頭道:“你可知道,薛常山是我的殺母仇人之一!”恒雨還一怔,見他滿臉痛苦,“我剛才真的很想一刀殺了他。可是……不能!”見他這樣難過,恒雨還便不多問,只是握住他的手輕輕摩挲著。

  經了這場意外,丘胤明只得在懷月山莊里又修養了好幾天,十一月十五方才啟程往荊州去。日前恒靖昭送信回來,說同春霖山莊已暫且談合,制毒之人也查明,目前正在全力追緝張天儀和狄泰豐,于是祁慕田這次也一同前往。

  天上下著小雪,四眾簡裝上路。祁慕田讓手下先頭上路,自己此時與陳百生和喬三同行,一箭之地外,丘胤明和恒雨還并騎。黑馬換上了一副新的鞍韉,一貫的精神抖擻。二人說了一番話之后,催馬趕上了前面三人。恒雨還道:“諸位此去,務必小心。”

  祁慕田微笑道:“放心吧。至多兩個月,必定有些結果。一時里大約回不來,就在杭州再聚吧。你且安心,別亂折騰。”

  恒雨還微笑點頭,向四人揮手告別。馬蹄遠去,撲簌雪花中,丘胤明身后一把刀柄上纏繞的紅絲帶分外的引人注目。其實恒雨還一早就看見了,那便是當日她換下來的舊發帶,原來他私自收了做此用。看在眼里,不用說破。幾顆雪珠落在睫毛上,瞬間化得濕潤潤的,心里早已似雪融春水一般,暖洋洋地蕩漾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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