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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君可下蒼龍窟

第三十八章 驚天遺言

問君可下蒼龍窟 青壺齋主 18524 2020-03-25 10:36:06

  三更未盡,夜雨乍收,早春深夜的寒氣從青磚地上隨風而起,透過鞋底,鉆進衣衫,讓人直打哆嗦。靈隱后山,白家別院中的傭人們此時都已在忙碌,井然有序,不僅看不見睡眼惺忪的,連搓手跺腳的都不見,人人低眉斂聲,面色凝重,偌大的一個庭院里人來人往,卻異常安靜。

  正屋里碳爐燒得正旺,簇簇地立了一地的人,帷幔兩邊的高窗只開了些許縫隙透氣,離窗遠的人早已面頰燥紅,口干舌燥,可都大氣不敢出,靜靜地看著榻上的老者將一碗藥慢慢飲盡。老者須發皆白,雖戴著巾子,也隱約看得見頂發無多。其人面色灰暗,顴骨削立,目如殘燈,好像隨時都會被風吹滅一般。老者擁裘而坐,裘下已然穿戴一新,只是那消瘦不堪的身軀令人不忍直視。這時,一旁的仆人將老者手中的空碗拿走,遞上手巾。老者顫巍巍擦拭了一番,轉頭對立在榻邊的素衣青年道:“平君,多虧了你,我今天好多了。”青年人微微頷首,無甚表情,只道:“老閣主,你需要多休息,有什么要吩咐的請盡量從簡。”

  若退回十年之前,誰能想象,這位當年憑著手中一把玄鐵劍叱詫風云,快意恩仇的絕世豪俠竟然有朝一日會淪落到在病榻上飽受折磨,不死不活的可憐境地。榻上老者正是問劍閣前任的閣主白承飛。當年將問劍閣交與白孟揚之后,他便隱居在這靈隱后山的別院里,至今已有近二十個年頭了。外人都道他急流勇退,安養天年,可只有兒孫輩知道,他退隱之后,常年郁郁寡歡,問起緣由,他皆緘口不言。家里人都說,這惡疾也正是積郁所成,為何至此,卻無人能窺得一絲線索,久而久之,成了白家上下心照不宣的秘密。

  說起這病,來得甚是突然,豪無征兆的,短短兩年內就將人折磨得不成樣子。杭州府的名醫請遍了,都束手無策。家人傳說,先前有一位從南京請來的前御醫曾說,像他這樣的病癥,就是神仙在世也沒有辦法,勸白孟揚道,與其讓老爺子繼續忍受煎熬,不如讓他安樂而去。可是老爺子自己求生心切,不論什么大夫,什么偏方都愿意嘗試,就連江湖郎中都請到家里來過。于是便有家人暗道,年少英雄,老來貪生,人之常情。就這樣折騰了一年多,實在是尋醫無門了,白孟揚才放下前隙,接受了懷月山莊李夫人的建議,讓司馬辛前來為老爺子診治。方才老者口中的“平君”,便是司馬辛,侄孫一輩,并非外人,便以表字相稱。

  此時,只聽問劍閣主白孟揚說道:“父親要親自主持今日大會,孩兒自不敢阻攔。可這時辰尚早,父親還是先歇著,等……”話未說完,白承飛揮手打斷道:“不可。祭祀之事不可怠慢,我靜坐一會兒就要過去。你先親自帶人去看看,都打點妥當了沒有。”白孟揚點頭應了,見老父神色嚴肅,嘴角緊繃,知其心意決絕,怕是勸說不動,便不敢再多言。

  白承飛緩緩抬頭,目光一一掃過站在屋里的眾人。轉眼間自己的兒子也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早已沒了昔日的意氣風華,舉手投足間儼然富家仕人做派,問劍閣主的名號,現在真讓人覺得可笑。白承飛想笑,卻笑不出來,只是蹙了蹙眉頭。白孟揚身邊依次站著媳婦司馬氏,孫子,孫女和孫女婿。孫子志杰呆頭棱腦,也不知像誰,讓人不想再看第二眼,倒是孫女蕊卿,自小聰慧懂事,可惜,若是個男孩兒,倒可教他習武傳家。她那不久之前新婚的夫婿雖然是武林當中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可終究是別家人,總不能將白家數代的家業和名聲托到別姓人家!可再看堂下立著的白孟揚的四個親傳弟子,沒一個成氣候的,心中不得不嘆,難道真的是氣數已盡。忽然隱痛又起,引得腹中不適,只得揮手道:“你們先各自下去準備,務必將各處安排妥帖。這次大會一定要辦得風光,莫忘祖宗遺訓。我先靜坐一會兒。你們都去吧。”

  眾人魚貫而出,白蕊卿緩步出門來,轉頭見夫婿段云義的臉色有幾分不自然,猶豫片刻,小聲道:“相公,我家的這些事,你且不要太多心,祖父年紀大了,說話行事難免有些怪異。”段云義點頭道:“沒關系。”白蕊卿又道:“這次陪我回門,還要讓你幫著父親打理武林大會的事,我真有些過意不去。”段云義稍稍勉強笑道:“娘子為何這么說。這次大會事關重大,岳父一時里忙不過來,我幫把手也是分內的事。現在時候尚早,娘子還是回屋歇著吧,外面太冷,小心著涼。”白蕊卿似還想說什么,轉眼卻見父親的兩名弟子正向這邊走來,應該是找段云義說話的,便不再言語,欠身道:“那我就先回了,一會兒記得過來吃飯。”

  段云義目送妻子離開,心中乏起一絲無奈。上月婚禮,兩家都大費周章,辦得隆重非常。對他的叔父來說,更有了托付家業的一層意思。婚后,段老爺便將段家的產業都交與他全權打理。原本是件皆大歡喜的好事,可他不知怎的,就是高興不起來。妻子蕊卿是大家閨秀,知書識禮,通曉茶藝,花藝,還寫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菜,溫柔敦厚,讓人挑不出一絲毛病來。段老爺和夫人對這個媳婦真是千萬分的滿意。這一月來,夫妻二人相敬如賓,外人誰不道是天作之合,只有段云義覺得索然無味。這時,問劍閣大弟子王璉和二弟子李林悅二人已到跟前,原來是為了一會兒迎接參會的各路人馬準備事宜,找他去和其他管事的人一同最后商定一下。如此這般,且不細說。

  五更正,問劍閣上下男女百多人裝束齊整,跟隨老閣主白承飛至前山問劍閣正殿祭拜先祖。話說,這白家先祖本不姓白,大明建國初曾立大功,不愿接受朝廷封賞,更名換姓至杭州創立門派。所以,這閣樓里祭祀的不僅僅是白家先祖,亦是數代問劍閣門人的先師。每次大祭,到場人數眾多,今年有老閣主出關主祭,愈發隆重,香煙裊裊,禮樂聲傳遍了山間。

  且說司馬辛,同白家是姑表親,這等祭祀去或不去,本就沒人約束,更何況同白家人本就有嫌隙,于是悄悄地退了出來,獨自往杭州城中去。幾日前和房通寶見了一面,聽得一件不相干的事,今日約了他喝茶,說不定還能見到那不相干之事里的主人公,不知怎的竟有些讓人期待。

  去年十一月間,了結那萬道士之事,司馬辛便回了杭州。房通寶和祁慕田長談后,終于決定結束隱居生活,待武林大會結束,便遷回蜀中老家,替西海盟打理軍器制造。商量妥當后房通寶即回了次登封縣,賣了田莊,將帶不走的財物捐給了寺里,年關過后,走水路東來,這天到了松江府。

  日子是元月十八,剛過完上元節,城中一色洋洋喜氣未散。不久之前和無為同行也曾路過松江府,印象深刻。以前聽說,松江每年向朝廷上供的漕糧,就能抵中原一個布政使司的,還不用說各類織品,上達宮廷,下至全國,衣被天下皆出自一府。沒有親見的人或以為此地天時便利,地產豐饒特勝他處,但只有親歷親見方知,實非天生富庶,皆賴地無荒置,戶無閑人。市邑中更有富戶開設織坊染局,專招納沒有土地的鄉民做工。時下新年剛過,各地布商已陸續前來,房通寶路過城外幾個牙行門口時看見,人馬出入,絡繹不絕。

  進城時尚早,天色明朗,青空如洗。房通寶還未吃早飯,于是尋了個街邊小鋪,叫了一碗當地人喜喝的咸豆漿,搭一副大餅油條。這加了醬油的豆漿的確有些喝不習慣,可多喝幾口倒也吃出了香味,配著剛出爐的酥脆大餅和火熱噴香的油條,分外舒心。一面吃,一面不經意地聽旁邊的人閑話。江浙方言著實難懂,半晌,才大概聽明白,說是今日在城西桃花塢的長春觀有一場大醮,而這主持打醮的道士似乎不是一般人,具體什么房通寶也沒聽清楚,不過看食客講得眉飛色舞,似乎值得一看。

  飯畢,房通寶閑步至城西,不久,但見大路盡頭處結著彩色寶幡,有不少男女老幼亦往那處去,想必長春觀已不遠。果然,隨著眾人一同過了座石橋,沿河緩行半里,穿過竹林上了幾十級石階,眼前豁然一座道觀,四周青松翠柏,山門半舊,若不是沿途張燈結彩,鄉民集結,真有一派世外仙家氣象。看前后接踵而來的看客,有農有商,貧富間雜,也不知這是誰家出錢做法事,竟引來這么多鄉民。房通寶于是在山門外拉住一個鄉紳模樣的詢問起來。果然是件稀奇事。

  去年春夏少雨,又遭蟲災,稻米歉收,民生艱難,逢秋冬之際雨雪相重,松江府及華亭,上海二縣先后瘟疫流行。華亭縣尤其嚴重,每十戶人家倒有六七戶都死了人,一時里新墳累累,哀聲遍野。十一月時,這長春觀里忽然來了一個年輕道長,據說是半年前故去的張真人的故舊。聽說,八月間張真人去世后,觀里發生了許多事,幾近傾毀。可這年輕道長一來,非但保住了道觀,還治好了肆虐全縣的瘟病。

  鄉紳向房通寶敘說完后,一臉信服之色,道:“真是個有道高人啊!還這么年輕。”房通寶亦好奇,問道:“你可知道這道長哪里來的?”鄉紳搖頭,道:“只知道他復姓上官。”聽言,房通寶心中豁然,不禁笑了笑,又問:“今天這法會是誰家辦的?”鄉紳道:“縣令大人的主意,同幾個大戶人家一起出資設壇消災祈福。”正說著,忽聽道上有銅鑼聲響,回頭一看,原來是縣令的轎子到了。

  各色人等擁擁簇簇地都進了長春觀大門,不大的正院天井里難以立足,房通寶好不容易找了一處角落,剛站定,人群從大門口分開,只見華亭縣令和師爺捕頭等一行進入,三清殿里快步走出一名道人,頭戴純陽巾,身穿天青色二十八宿大袖鶴氅,腰垂杏黃絲絳,腳下白襪云履,神清氣朗,衣帶生風,不是無為是誰。

  房通寶看著無為將縣令一行請入里面,心中好生稀奇:既然無為在此,想必那東方家逃婚的小姐也不遠,不知怎得會攪合到華亭縣這些不相干的人事之間來,且先看他如何做法事,晚些再去會會他。似懂非懂地聽了一會兒周圍民眾七嘴八舌的議論,但聽廊下一排道人敲鐘擊磬,絲竹聲并起,無為手執法器,登壇起醮。誦讀表白后,上香禱告,參拜天地三界眾神,焚符舞劍,一套做得行云流水,煞是好看。只不過他從頭到尾一臉肅穆,似乎有幾分緊張相。一場法事熱鬧了半日,最后在大門外送過瘟神之后,眾鄉人方才緩緩散去。無為隨同知縣和幾位年長鄉紳一道,前往縣衙赴宴,不必細數。

  當日傍晚,房通寶又回到長春觀欲尋訪無為,卻意外發現,這觀里空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沒有,進了山門徘徊半晌,才從后面出來一個老道,見有陌生來客,幾分不安,惴惴問道:“先生來此何干?”房通寶亦納悶,作揖道:“我是上官道長的朋友,路過松江聽說他在此,所以特來看望。道長可在?”老道說:“道長被知縣大人請去,大概快回來了。先生請里面坐。”于是引他往殿后廂房。路過后院時,房通寶側目看見院墻外好似一座花園,叢叢深綠,間有竹籬茅亭,頗具野趣,不免駐足探看。老道說:“那里面是先前張真人的薔薇園。夏天來才好看呢!”房通寶四顧道:“這觀里為何沒有其他道人?”老道說:“先生你從外地來,不知道,這里本就沒幾個道人,張真人一過世,就散了。我是本地人,年紀大了,也沒別處去,就在這看著園子。唉,這里一向清貧,沒什么待客之物,先生見諒。”“可早上打醮時候,還看見有不少道人奏樂……”房通寶不解。老道搖頭說:“那些,是臨時請來的樂班。”

  老道將他請入廂房,點上燈,便去沏茶。天色漸暗,道觀里一片寂靜,偶有鳥雀飛過,更添清寒。房通寶坐著不自在,仍舊出門來立在廊下。不一會兒,聽得腳步聲,不是老道,轉頭望去,果然是無為回來了。無為遠遠朝他拱手道:“房兄,一向可好。你怎會找到此地?”房通寶笑道:“我去杭州,今天早上剛到松江府,聽人說這里有場好法事,就來看熱鬧,原來百姓口中的得道高人就是上官道長。真巧,真巧。”

  相互見禮后,二人進屋落座。無為道:“房兄可是往杭州看武林大會去?”房通寶點頭道:“不瞞你說,我打算今后跟隨祁先生,替西海盟效力。這次大會結束便隨他一同回蜀中老家。”無為笑道:“江湖中人,看來沒有不去觀摩大會的。我不日也將往杭州去看看熱鬧。”房通寶問道:“怎么不見東方小姐?”無為道:“她有些事情回南京一趟,過幾天約了我在杭州碰頭。”房通寶心里早就覺得這二人關系有些怪異,可面上不好顯露,只道:“東方小姐的確是個奇人。”無為沒有覺出他言下他意,微微笑道:“她也有很多難處。”

  隨便吃了一點晚飯后,無為向房通寶說起和東方麟在懷月山莊辭別丘胤明之后發生的事。那時是十月末,二人一路先到南京,偷偷地上麒麟山莊看望祖父。入秋天涼,祖父身感小恙,見她來了尤其高興。于是二人在山莊里小住了幾日,其間東方炎也前來相聚。祖孫閑話家常時,祖父提起一位老友,松江府長春觀觀主張真人,早年常來往,還在家里打過醮呢。東方麟倒還記得,是個溫文和藹的老道,后來年事漸高,便不怎么來往了。日前祖父忽然收到張真人徒弟的來信,說真人已于八月間辭世。人到殘年,諸事茫茫,舊友紛紛作古,教人難不傷感。祖父自覺近來身體亦大不如前,本想親自去長春觀吊唁,未得成行,托別人去又覺得盡不了心意,如今東方炎俗事忙碌,可巧東方麟在此,便托她帶上親書祭文到長春觀走一趟。

  二人到松江府這天,大雨傾盆,無心流連城中他處,直接出了西門趕到長春觀里。剛進門,就看見大殿廊下停著一口棺材,幾名道人進進出出地在收拾東西,拉住一個道童詢問,才知道最近這華亭縣里鬧瘟疫,死了好多人,外面棺材里的老道昨日剛死,天下雨,還沒來得及下葬。自從張真人謝世,觀中人心渙散,再逢瘟疫,眾人都各自尋出路去了。二人見這道童神色慌張,話也說不清楚,便不多問,卸了雨具,進入三清殿。

  殿中有一年老道人坐在矮凳上修傘,抬頭看見進來的兩人裝束利落,步履矯健,冷不防唬了一下,定睛再看,卻是一個文靜的青年和一個男裝姑娘,松了口氣,這才上前招呼。寒暄少許后,無為和東方麟從老道口中得知,自從張真人謝世,這觀里就不曾太平過。原來,松江府城里常年來盤踞著一伙乞丐,都歸一個姓金的團頭管轄。這姓金的雖說是個乞丐頭,可勢力卻大,手下百十來個乞丐,平日里破衣爛衫一身臭氣地走街串巷強行乞討,不給錢物就堵門欄路不讓人家安生,街坊里凡有紅白喜事,店鋪開張,都要事先孝敬金團頭,否則就會引來一伙叫花上門鬧事。肆無忌憚,連華亭縣令都被他們攔過轎子,據說是因為縣令糾察金團頭吃養濟院空額的事。這金團頭名義上是華亭縣養濟院孤老的會頭,多年來謊報人數領空額,又拿錢米去賄賂管事的皂吏,還放高利貸,如今已是個富戶,住著上好的房子,用著上等吃穿,儼然一方土地。

  大約夏天的時候,聽說松江府織染局的大使嚴官人看上了長春觀的薔薇園,想據為己有,無奈張真人不賣,嚴官人便出了個餿主意,花錢讓金團頭教唆了一幫乞丐和光棍,三天兩頭來鬧事。起初還顧及張真人是縣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也不敢大鬧,待及真人去世,便變本加厲地大鬧起來。

  且說當晚,無為向房通寶敘說此間細末,談及這伙乞丐所為,實讓人不恥,因道:“以往我也曾行走江湖,除了自顧生計外,倒真的不曾留心這些末流,如今方知其可惡至極。”房通寶笑道:“唉,上官兄清雅,自然不理會這等齷齪人的伎倆。可謂鴻鵠蠹鼠,各有其道。和他們撞上,免不了得濺一身臟水。”

  無為搖頭笑道:“房兄取笑了。的確是麻煩。當時聽老道長一說,我和東方小姐都氣憤。尤其是東方小姐,張真人是東方太老爺的故友,此番特來祭奠,卻正好撞上這些惡徒尋釁。不瞞你說,就在我們到這兒的第二天,就有叫花到門前潑屎尿餿水,大唱大跳的不散,鬧得外頭的人不得靠近,里面的人出不去。本要送那病死的道人出殯,也阻住了。東方小姐欲出門將這些人打散,可實在忍不了骯臟,最后還是我去把他們暫時趕走的。”無為一臉無奈道,“又不好傷人,名義上都是些討生活的窮苦人。”

  房通寶問道:“那后來,你們怎的將他們擺平?”無為道:“沒好法子,只能暗地里去將金團頭和那個嚴官人教訓了一次,讓他們暫且畏懼,不敢再來觀中惹事。”苦笑又道:“充其量只是權宜罷了。姓金的雖沒什么大能耐,畢竟是地頭蛇,人脈廣,事后即刻去府衙報了官。而那嚴官人,雖只是個從九品小官,可掌管著上供朝廷的織物,和上面派來駐在這里的太監關系又好,知府也要給點面子。于是,便有好幾次差役找上門來要拿人,差點打起來。幸虧縣令苗大人通達,據理力爭,松江府才罷了這案子。”房通寶道:“能這樣就不錯了,和官府打交道總是憋屈些,好在不曾需要用錢財打點。”無為笑道:“巧就巧在,當時我就以游方道人的名頭,在觀中行醫施藥,治好許多鄉民。苗大人才能借機說服知府,說是以民生為重,盡量息事寧人。也幸虧鬧事的不是什么權貴,否則才沒這么好辦。唉,我算是領教了。改日我一走,這些人不知又會怎樣呢!”

  房通寶道:“上官兄秉性為善,換作別人,說不定索性來個斬草除根。”無為搖頭道:“不好。上天有好生之德。又如房兄所言,螻蟻亦有生存之道,今日若除掉一個金團頭,明日不定又冒出一個李團頭,王團頭,怎能除根。我等也只能眼見即行善,不能扭轉世道乾坤。”此言一出,二人皆有所思。

  那夜二人閑聊至三更方歇息。三日后,無為將道觀交還給老道人看管,和房通寶一同上路往杭州來。到后又過了三日,東方麟才從南京趕來。她此去,是向祖父秉明長春觀的事,恰逢新年剛過,祖父便留她又小住了數日。由于上次逃婚之事,東方家和白家鬧得很尷尬,這次大會都不便來參加,只托人送信向老閣主問個安。東方麟為此內疚不已,幾日都打不起精神來。

  至此,再說當下。這天清晨,待白府的家人弟子都去祭祀了,司馬辛閑步往杭州城中的松月茶樓而去。殘冬將盡,日色晴好,市集如平日一般喧鬧擁擠,去歲多雨雪,延及新春之后仍舊濕寒,難得好天氣,人人都看著爽利些。司馬辛暗道:天公此番為天下豪杰作美,孰不知,人事可否亦如天時這般。再看,城中一派盛世之景。仕農工商,各安其命,誰管他城外即將有什么江湖爭雄。想到此處,忽覺幾分好笑,連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這里干些什么。抬頭望去,那門口有人提著一大籃艷紅茶花在叫賣的便是松月茶樓了。

  進門就有茶博士來招呼,原來其他人已經到了,上樓來走進一間寬敞雅座,只見四人停止交談,皆朝他看來。一人立即起身笑道:“司馬公子,請坐。”正是房通寶。其余三人也都認識,無為依舊換了俗人裝束,文生公子打扮,旁邊坐著的是月前在荊州見過一面的丘胤明,余下一人便是男子裝束的東方麟,烏綢頭巾,一襲豆黃長袍,麂皮坎肩,襯得白皙俊秀,比另外三人亮一截。

  見禮入座,房通寶道:“聽說這次辦得隆重。看問劍閣送出的迎賓禮帖,都裝裱得那樣精致,不愧是江南富庶地方的大人家,做事周到。我們方才還在說呢,不知今日開場會是怎樣的情形。如此盛會,一輩子大概就也見這一回。”

  司馬辛道:“老閣主出關,從昨夜起,府里的人就不曾歇過。一早又到宗祠行大禮,我看老人家如此鄭重,像是有什么特別的緣故。”忽又問:“諸位以哪個門派的身份前去赴會?”

  原來,按照舊例,問劍閣大會雖然無門戶之嫌,但凡是參會之人,都會在大會前幾日上門遞上名帖,知會主家。主家也好事先知道來客的身份和武林地位,以免禮數不周。江湖人重名聲,非但都會遞貼,第一天開場凡是想出名的人物,無不要大張旗鼓,嶄露一番。

  房通寶一笑道:“按理我如今該隨祁先生去,可西海盟名頭太盛,眾人矚目,消受不得,還是和上官兄,東方小姐作個伴,看看人家熱鬧。”又朝丘胤明點頭道:“多謝丘公子借個名頭。”丘胤明淺笑作答:“實讓房兄屈尊,不足為謝。”

  司馬辛心想:這房通寶一向是精細人,怎么這回就偏沒眼力。荊州初會,見盟主雖然待丘胤明不甚熱絡,但實則給足面子,他便該知道其中必有緣由。現今想藏頭的話,還不如仍舊做他的神偷呢。一面尋思著,有空要找祁慕田打聽明白丘胤明的來歷。一面又微笑著問東方麟道:“林哥兒,近來可好?”

  聽這稱呼,丘胤明稍愣了一下,忽然想笑,又覺不妥,便垂目喝茶。房通寶笑呵呵地端起壺,替眾人添了一輪杯。無為微微皺著眉頭朝司馬辛看了一眼。東方麟雖心中甚有些惱怒,但上次大鬧婚禮,他不計后果地出手相助,如今欠他一份人情,況且,對著這張俊臉,也生不出多少氣來,于是朝他點頭道:“多謝關照,還過得去。公子既然住在白府,必定知道這次大會都有哪些大人物來。可有什么趣聞?”

  司馬辛略思,忽然笑道:“要說大人物,像春霖山莊的老宗師等人,大家想必都知道了,沒什么出彩的。倒是有伙人,林哥兒若是不想撞見,可要回避一下。”東方麟抬眼道:“別賣關子。”司馬辛即道:“我昨天看了一眼來客名單,上面有個東方鏢局金華分局。局主姓姚,不知你可認識?”

  一聽此言,東方麟抿了抿嘴,眼珠左右一轉,低聲道:“哎呀,南京的都不來,他們來干什么。”司馬辛見狀,便問:“怎么,真的認識?”一旁丘胤明作答:“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東方去金華分局查賬,正好碰上他們失了鏢,便幫他奪回了鏢銀。”東方麟道:“當時還多虧了丘兄相助。唉,別的沒什么,就是若見了面,我真不知是說實話好還是……”丘胤明道:“姚局主是個磊落人,我看說實話也沒什么。”司馬辛點頭道:“丘兄所言極是。東方小姐光明正大,總不能一輩子刷成黑臉。”東方麟白了他一眼,隨即又笑了笑,說道:“嗯,是我多慮了。”

  聊了不多久,忽聽樓梯上有人腳步沉重地奔上樓,似乎徑直往這邊跑來,間有茶博士聲音在后面喊著:“客官慢些。別磕著了。”眾人循聲看去時,卻見是喬三立在門口,探著頭,斂著氣,對丘胤明道:“老大,有事。”

  丘胤明即刻致歉出來,將他拉到一邊問:“怎么了?”心想,這兩日和無為,東方麟相聚,便讓劉立豪和喬三兩人自便,見他此時神色,莫不是惹了什么事。又問:“劉立豪呢?”喬三道:“咳,前天晚上,遇到從前清流會的手下,如今在春霖山莊做事,喝了幾杯酒后,說起了先前的張大當家。原以為說說就算了,誰知道,今天一早,劉立豪吞吞吐吐地和我講,張天儀暗中讓人來和他說,今天早上約了他見面。我都不知道什么時候有人來的!現在人剛去。走前才和我講,說讓我來告訴你。你說這人……這事不早說。”

  丘胤明問道:“他們約了哪里見面?”

  “說是在西湖里的什么蓬萊島。”

  上次被張天儀作奸算計,丘胤明事后細思,方想明白了他那一箭雙雕的精準毒辣,不僅逼得自己走上對抗朝廷的絕路,還讓春霖山莊坐收漁利,加害恒雨還。雖說龍紹的毒箭著實太陰險下作,可這全盤始末恐怕都出自張天儀的謀劃。上次西海盟追殺被他僥幸脫走,現在竟又堂而皇之地出來搬弄是非,真令人欲殺之而后快。不過,既然他敢出來,定有脫身之路。這時聽喬三又繼續說道:“劉立豪走前再三說,讓老大你一定要去救他。萬一張天儀想怎的,他可沒有法子了。”丘胤明點頭:“我和他們說一聲就去。”心中卻道:這劉立豪算真得好,什么沒法子,明擺著兩頭不得罪,不過,到底還是向著自己多些,算他明白。于是先辭過眾人,約了午后再碰面同去赴會,便和喬三一同急往西湖岸邊去。

  岸頭冰雪消盡,展目湖水初碧,雖依舊有些寒冷,但已不乏競逐早春的游人。二人雇了艘小艇,催船急行,不多時就到了蓬萊島。一路看見三兩船文人閑客載酒談笑,亦同路而來,想必這蓬萊定是個賞景佳處,看來今日或只可言談,動不得干戈。心有不甘,丘胤明面色陰沉,不語快步前行。

  西湖上素有三處觀景好所在,俗稱“瀛洲”,“蓬萊”,“三山”,歷代修葺亭臺,供人泛舟流連。蓬萊島乃是一方小洲,除水閣一座外無他,上岸之后景物盡收眼底。果然,水閣憑欄處已有三人圍坐。

  張天儀轉頭,見丘胤明和喬三一前一后走來,臉色有變,向劉立豪道:“不是說好就請你前來敘敘舊,怎么,兩三月不見,就這么和我生分起來了?”劉立豪早就坐立不安,忙陪笑道:“張先生不要誤會。這不,近來生計不容易么。孫老弟差點吃大官司,我這條命也算是從西海盟手下撿回來的。”一面說著,一面也朝丘胤明看了一眼,繼續道:“大家都是江湖人,我等雖沒多大本事,但總要講個信義,這個……恩怨分明。”眼看丘胤明快要走近前來了,含糊道:“張先生有心照顧先前兄弟,我自是感激不盡,以后還要和先生多多往來的。呵呵。”尷尬一笑,隨即起身來,幾步迎出廊下,對丘胤明拱手道:“哎呀,老大你總算來了。”

  丘胤明點了一下頭,并不看他,只道:“下不為例。”

  說罷,腳步不停,走到張天儀面前,徑自坐下,說道:“張先生,沒想到這么快就又見面了。軍營里雖不安全,總好過這武林聚會。萬一鬧起來,先生人頭不保,還怎么去享榮華富貴。”

  張天儀微微冷笑道:“鄙人當初倒是小看你了,丘大人,犯了那樣的大案,尚能全身而退,真讓人佩服之至。今日前來,可是想和我清算一番?”

  丘胤明忽然意識到自己臉色不善,遂沉下口氣,緩和少許道:“不急這一時。聽說你們清流會的舊部們交情好,聚一聚那是自然的。想必張先生也是個念舊的人,才會單獨請劉二當家來此佳處賞春。趁著這機會,不如和西海盟的故人們也一道敘敘舊,這才圓滿。”方才就看見,在座的另一人氣質不群,恍然明白,張天儀此番出來,定是有個高手在側。這人面生,可仔細一想,不難猜其身份,于是向其作禮問道:“這位公子,想必是春霖山莊的杜三莊主?”

  杜羽之前并未見過他,稍現意外,頷首道:“正是。”

  “久仰。日前有幸見過了諸位玄都弟子,唯獨未曾見得杜公子。聽聞去年在密云堡,杜公子一人將洛陽薛家老兒的八卦陣玩耍了,近日又力保了張先生的性命,真想讓人討教一番。”丘胤明說著,目帶挑釁地面朝杜羽,“看看能否保他第二次。”

  未待杜羽置可否,一旁張天儀忽然笑道:“丘大人,丘寨主,我知道你現在是西海盟的紅人。這光天化日,文人雅士的地方,怕是不宜動手吧。”杜羽見他如此說,便松了臉色,亦道:“今日的確只是邀劉二當家來賞春敘舊,若你有興趣,日后定不辭奉陪。”

  劉立豪一直站在丘胤明身后,方才見丘胤明一臉怒意地沖進來,就覺得不妙,眼下見他又言之鑿鑿地似想動手,頓時更緊張,不知如何是好,急忙插進話頭道:“各位,各位,且稍安!都說這杭州武林盛會一向是以武會友,這,今日即將開場了,咳,各位都是江湖上的頭臉人物,作個表率方好。舊日冤仇,不妨容后,容后再議。”

  丘胤明皺了皺眉頭,對張天儀道:“既然都這么有風范,那就暫且不談了。不過,張先生,有句話說在前頭,你和西海盟的舊仇我不感興趣,你我自有帳要算。告辭。”

  說罷,帶著劉立豪和喬三從水閣出來。劉立豪自知理虧,不作聲響。直到上了船,丘胤明忽道:“劉立豪,我問你,若剛才我真的和杜羽打起來,你怎么著?”

  “我……”劉立豪張口結舌,半晌方道:“喬兄弟怎么著,我自然一樣,一樣。”

  丘胤明一笑,說道:“你說實話也沒什么。你先前跟著張天儀的確是盡心盡力,也曾發跡過,你不念舊的話,反而倒是小人行徑了。”劉立豪點頭道:“老大說的是。唉,真是難吶。你沒來之前,張天儀要我仍舊跟了他去春霖山莊,我猶豫再三還是拒絕了。剛才真怕他把我給殺了!”

  喬三聽言,瞠目道:“你他娘的還猶豫!”

  劉立豪對丘胤明連連作揖:“是我不該。老大你千萬別往心里去啊。”

  丘胤明道:“過去的就罷了。知道就好。”一面暗自思量,張天儀和杜羽想必是有些忌憚他,畢竟和杜羽對上手的話,誰都不知道結果。方才的確有準備同他較量,才出言試探。不過,看劉立豪的情形,是斷然不愿意出手的,別說是對張天儀,就是對個不相干的,恐怕也要說和為上。心下自語道:來日方長。

  當日未時三刻前后,天竺山東麓的龍井茶場一改平日清凈,但見山丘向陽坡上的一座樓閣前眾人聚集,山路上也不斷有人朝樓閣方向而去。這座樓便是武林中聞名遐邇的“問劍閣”。大明建國初年,白家先師退出江湖,落腳在這里,建茅舍三間,本欲隱居山野種茶為業,可終是免不了眾多后生聞名而來拜師學藝,而朝廷也幾次欲給予封賞,一番波折后,終于開山立派。當時,可謂是風光無限,盛名浩然,宗師弘揚道義,門下弟子行俠四方,被眾人奉為武林的表率。

  問劍閣的樓落成于洪武三年,第一次武林盛會前夕,三層四面,格局雄渾,正門匾額由當年的武當紫霄宮觀主贈送,據說是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張三豐真人親筆,樓中更有許多歷代武林名人贈送的墨寶,信物等,不勝舉。正堂上供奉著當年祖師的佩劍,八十八年來香火不絕。而曾經最為引人遐想的問劍閣至寶,《十方精要》,卻在上一次大會后不知所蹤。

  說起這本誰都沒見過的傳奇秘錄,當今之人各有看法。這么多年過去,曾經見過這本秘籍的上代高手不是隱退就已辭世,那段追繳秘籍的往事也不再有人提起。大多數人都覺得,畢竟追殺孤兒寡母無論怎樣都算不上公平正義,但賊人終究是無恥的,背叛師門,不守婦道,這樣的結果也是咎由自取。當年各門派均為武林道義出了一份力,賊人伏法,一切風平浪靜。雖然至寶不曾復得,也算圓滿。也有人說,這問劍閣的武學浪得虛名,幾代閣主,一個比一個差,當年號稱武林俠義第一人的老閣主白承飛還不是在玄都高人手下慘敗,人家根本不稀罕什么秘籍。就如同現今,一個玄都的女弟子便能先后獨戰獨臂天師和春霖山莊的宗師。看來武學這東西,還是要講究天賦的,凡夫俗子,有一百本秘籍也不管用。還有人卻說,武功怎樣都在其次,名聲在外靠的是經營。少林,武當向來有朝廷撐腰,自不必說,問劍閣幾代門主都精通此道,講的就是一個尊崇禮法,以德服人,試問當今天下有幾個門派能夠坦言如此。話雖這么說,問劍閣已式微是有目共睹的,有人暗中議論道,反正現在他們的鎮門之寶也沒了,將大家招來聚一聚,盡個地主之誼,你們愛怎么鬧也鬧不壞他家,倒是倘若真的鬧起來,他還能做個和事老,又得一番美名。話雖如此,可來客們并不知道,閣主白孟揚此時憂心忡忡。

  坐在問劍閣正堂的側首,每有來客入內,白孟揚必一臉親和亦不失威嚴地同來客寒暄幾句,隨后來客在祖師佩劍前上香,再寒暄幾句客氣一番,直到客人出門,一樣的儀容說辭,一絲不茍,感覺他自己好似尊人偶一般。看著門外到來的江湖豪杰們各自為聚,有聲有色地暢談,心中竟泛起幾分羨慕。這時,門外弟子向內報道:“大洪山三思院,陸先生到。”話音未落,緊接著又說:“九宮山飛虎寨,丘寨主到。”

  三思院紫霞居士似曾耳聞,不過隔得遠,未曾來往過,倒是這飛虎寨,今日已是第三個了。聽人說,七月春霖山莊的開山大會上有個飛虎寨主甚為了得,還是前輩高人上官鴻的弟子。方才已見過兩位,都不是。白孟揚整冠起身,只見門外二人并肩而入,似乎熟識。

  陸長卿落落瀟灑,尚未近前便早已笑容滿面,踱步上前,不深不淺地作了個揖,道:“白閣主,幸會幸會。久聞不如一見,閣主果然標格出眾,風華不群。小可山野之人,初來觀摩盛會,還望閣主多多提點。”

  白孟揚客氣地回了禮,又同陸長卿隨意寒暄幾句,無非天氣風物,見旁邊丘胤明站著不言語,甚有幾分冷場,于是微笑道:“丘寨主,久仰,遠道而來,一切可還習慣?”丘胤明冷冰冰地行了個禮,只道:“習慣。”那語氣恁地讓人不舒服。白孟揚甚有幾分意外,可江湖人行事怪異也不足為奇,便沒有理會,客氣地讓人上了茶,而后又和陸長卿探討起龍井茶的優劣。

  丘胤明假意欣賞著正廳里陳設的各樣器物,心中卻是一陣陣翻江倒海。前些日子諸事紛雜,只是順應機緣地來參加這場盛會,并未細想過面見仇人意當如何,直到近幾日才將這糾結之事重新搬上心頭。幾番徘徊往復后,暗自決定就在這大會期間,尋個時機單獨去質問他,到時候若動手就動手吧。從前忍,將來還要忍,何時才有盡頭!耳邊談話聲如風飄過,也不知他們在談笑些什么,眼角余光里白孟揚那彬彬有禮,風度翩然的模樣時刻如同目中刺一般,刺得人心里難受,丘胤明不由自主地將手里的茶杯捏了又捏,冷不防突然將杯子一把捏破,潑了一身茶。

  白,陸二人均是一驚。不待他人言語,丘胤明已起身,對白孟揚拱手道:“在下失禮,閣主不要見怪。”白孟揚不明就里,以為是自家茶杯有損,立刻讓人來收拾,抱歉道:“丘寨主,招待不周。來人,快重新上茶。”丘胤明接過一旁傭人遞來的手巾,并不再坐,低頭欠身道:“不必了。客人多,閣主辛苦了,在下先告辭,等得空了再來拜訪。”說罷便出門而去。

  閣樓外面的一方空地上已為大會開場安放了各門各派首座們的椅子。大一些的門戶有三到五個座位不等,小一些的便只有門主的座位,南北間雜,大小交替,親近的連在一起,有仇的盡量隔得遠些,著實花了不少功夫安排。最顯眼的莫過于東西兩側最上首的一排交椅,那是分別給西海盟和春霖山莊的位置。此時這里的座位都還空著,來客們聚集在閣樓兩側的回廊和幾間卷棚內。

  丘胤明一路走來,欲去尋找無為,東方麟等。自上次春霖山莊的開山大會以來,他這飛虎寨老大算是假戲真做,已成定局,這時侯,由不得他不將尋仇的心事暫且放下,因時不時便會迎面遇上幾個相識。江湖人消息很靈,春霖山莊老宗主的座上客,已然扎眼,又有金刀門的人一眼看見他,便和周圍的竊竊說道,這人如何在月前的壽宴上羞辱了薛常山,還有流言道,西海盟那個武藝高強近乎妖孽的大小姐和他相好。只言片語,各種眼神,讓人不禁想起當初從開封府調回京城,初入朝堂時的光景。

  行過半條回廊,抬眼看見對面的敞軒里,東方麟立在中間,一旁無為,房通寶,劉立豪和喬三都在,而正和她相談的除了那金華分局的姚局主,竟還有段云義。周圍好幾個鏢師模樣的一臉好奇地湊著聽。不知這些人得見東方麟真身是何感想,丘胤明興致忽起,快步走了過去。

  只見姚局主面露幾分尷尬地笑了笑:“唉,早知道我就不來了。”

  東方麟微微聳肩,有些無奈道:“請姚局主不要介懷,這武林大會本就是人人都來得的。如今雖然我給東方家添了大麻煩,可你們分局畢竟算是獨自的門戶,沒這么許多規矩。”姚局主連忙道:“小姐不必這么說。這個,大家都是江湖人,像小姐這般人物,我等佩服,決不會多言。”喬三在一旁說道:“就是,當初在碧波寨那會兒,東方小姐那是英雄得很。”東方麟甚覺消受不得,勉強笑道:“當不得。我如今已是不肖之人,不敢自稱東方家人,諸位還是稱我林東方罷。”

  眾人之中一個大漢道:“哎,當初林少爺可把我們都糊弄了好兩年,道上早有名聲,就算現在成了林姑娘,也沒多大關系。”說話的正是如今在問劍閣茶園里安生的豹天王馬廉。房通寶嘿嘿一笑,道:“馬兄說得在理,英雄莫問出處。”

  此時,段云義已看見丘胤明朝這邊走來,即退出眾人,步至階前,微笑抱拳道:“日前看見你的名帖,卻沒見你,近來還好嗎?”丘胤明迎上前道:“云義,知道你新婚,未曾致賀,如今來賀,算不得太晚吧。”段云義一搖頭道:“你我就不必拘禮了,也沒什么好賀的。對了,月前我在武當時,見到詆報,又聽掌門師兄他們議論過,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丘胤明道:“不提也罷。現今,我也要吃江湖飯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要仰仗兄弟你呢。”笑了笑又道:“幫岳父打理這些俗務,真是委屈你了。”

  這句話仿佛說到了他心坎上,段云義嘆了口氣,道:“胤明,說來奇怪,你我分別這么多年,倒還是你明白我的心意。若不是舅父的一廂恩情,我哪里有這所謂成家立業之心,也無意要這福分。不求卻得,有甚么意思。”丘胤明見他眉間那無可奈何的神情,心知各人皆有難言之苦,妄言無益,只能泛泛道:“云義,你想得太多了。有個家業總是好事,將來只要生計有著落,誰也管不了你。”

  二人回至軒中,這時眾人的話頭已經轉到大會上來了,方才聽東方麟和無為說起老閣主的病情,紛紛猜測他執意出面親自主持大會的緣由。姚局主見段云義陪著丘胤明進來,眼睛一亮,移步上前笑道:“丘公子,數年不見,還認得我不?”

  丘胤明微笑施禮道:“當然認得,局主好氣色。”

  姚局主哈哈一笑:“真想不到,在這里能遇上當年故人。”指了指喬三道:“誰能料到,喬兄弟如今跟了你。聽他說,這里頭發生的事真不少,有機會,還望你不吝給我們敘說敘說。”

  丘胤明未置可否,東方麟卻道:“姚局主,你若是早幾天來,四處聽一下,丘兄的傳聞可不少。”姚局主自嘲道:“別怪我孤陋寡聞,我們平日里只管做生意,江湖上的大事逸聞倒都疏忽了。不瞞你們說,我連春霖山莊,西海盟這兩家的事,都是昨天晚上才偶爾聽到的。”

  正閑談間,一名穿戴鮮亮的少年人急匆匆跑來,向段云義招手道:“師叔,王大哥請你過去,說是西海盟的人馬朝這邊來了,閣主恐怕忙不過來,請你去幫忙照應一下。”眾人看去,那少年臉色白里透紅,穿者簇新的絳紅綢衫,身后露出一縷錠藍的劍穗,上綴一串五彩珠,煞是亮眼,原來是武當小俠田文孝。

  田文孝尚未立定,眼神一轉就和站在段云義身旁的丘胤明四目相對,忽地有幾分羞怯,強擠了個笑容向眾人施禮。段云義朝眾人致歉道:“說曹操,曹操就到。在下須去接應,且讓文孝代為奉陪。”說罷便急辭而去,留田文孝在眾目睽睽之下。

  方才聽見田文孝稱段云義為師叔,姚局主笑呵呵地問道:“原來少俠也是武當派的,昨天見過一面,我還以為你是問劍閣的哪位公子呢。敢問是哪位道長的高徒?”

  被姚局主這么心直口快地一問,田文孝更不好意思了。以他的資質,本來斷是沒有代表武當派前來參加武林大會的一席之地,不過籍了是掌門程道長的小徒,軟磨硬泡一番竟然跟了來,這幾日一直跟隨段云義在問劍閣里外幫忙,事事賣力,混了個眼熟。可各路來客眾多,田文孝一時想不起這白胖漢子究竟是誰,也不知如何稱呼人家,只好搔首道:“大俠見笑了。師尊是紫霄宮的程道長。這位大俠,怎么稱呼?”

  姚局主笑道:“我姓姚,就是個開鏢局的,稱不得大俠。這邊幾位那才是人物。”方欲轉身來介紹,卻聽東方麟道:“我們都曾見過的。”田文孝這才看見,有個男裝姑娘笑吟吟地看著自己,隨即認出了她就是東方小姐,可再看,卻又好像另一個人。東方麟見他疑惑,便道:“我們見過兩次了。去年隨段大俠一起監視西海盟祁先生的可不就是你。”田文孝又瞥見了立在一旁的無為,恍然:“你是……和上官公子一道的林公子!”東方麟點了點頭,對姚局主道:“這位田小俠可是膽量非凡,曾獨自一人去西海盟駐地探查,還能全身而退呢。”

  田文孝聽得面孔通紅。無為知道東方麟故意打趣他,微微搖頭。姚局主等人不明就里,連聲贊嘆。丘胤明看著好笑,有心解圍,便問:“田少俠,聽說你們武當來了不少人,怎么不看見?”田文孝正不知說什么好,這時總算松了口氣,道:“師父,祖師叔,和眾位師兄們這幾日都在別院里落腳,想必一會兒就來。”

  獨臂天師也來了。無為聽言,心中一動,這老道長上次和他熟絡得讓他受寵若驚,如今又要見面,實有些令人無措。只聽田文孝道:“上官公子,我幾次聽祖師叔和師父說起你,這次能見到你,他必然高興得很。不過,今晚他不來。他老人家不喜歡熱鬧。”

  姚局主道:“田少俠,你的師叔祖,可就是那位江湖人稱獨臂天師的,常道長?”見田文孝點頭,便笑對鏢局的人道:“這回能見到這么多大人物,果然是不虛此行啊!對了,聽說常道長已退出江湖多年,這次倒仍舊來了。”

  田文孝此時已不認生,接著話頭道:“來的路上老是聽祖師叔說,上次在密云堡同西海盟的大小姐切磋時被人打斷,一直耿耿于懷,這次特意前來,就是為了和她再切磋一番。”姚局主滿臉驚訝。田文孝卻一本證經又道:“那場切磋段師叔和上官公子他們都親見了。真是厲害!后來聽段師叔說,那個大小姐和春霖山莊那位不知姓名的老宗師也打成平手!”

  “不是快來了嗎?那我們也快去看看。”這時鏢局有人說道。

  “走,跟我來。”田文孝在前面帶路。

  無為和丘胤明一同走在后面。見他不怎么言語,無為輕聲道:“剛才見過白閣主了?別多想。”丘胤明有幾分黯然:“還好陸長卿也在,否則真不知道說些什么好。”

  “胤明,聽我一句,師父說得對,這世上沒有解不開的恩怨。你若真要去和他舊事重提也罷,但此番過后,無論怎樣,就讓它去吧。”

  “嗯。”丘胤明看著前面一伙人有聲有色地談論,微微皺眉道:“我的事暫且倒沒什么。昨天晚上我去不擇園,盟主留我吃了頓便飯,說起那春霖山莊的老宗師,說他似乎有什么秘密,直等在這次大會上搬出來,看他們興師動眾的架勢,想必是大事。還有,你也見過西海盟的霍頭領,也就是雨還的大師兄。他這次前來似也別有目的。我怕近日會有變數。”

  無為點頭道:“那霍頭領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胤明,你是不是要加入西海盟?你這不是要往龍潭虎穴里闖么。”丘胤明垂首少頃,繼而轉頭看著他說:“既然已是浪里行舟,又談何辛苦。欲求驪珠,須探龍窟。”無為會心一笑:“你啊,到哪里都還是這樣。”

  聽說西海盟的人來了,眾賓客不約而同聚集到問劍閣正門外的開闊場院兩邊翹首期待,議論紛紛,好不熱鬧。乍一望去,此時武林中說得上名號的門派皆已在場,門徒們各自為陣,相互交好的掌門則三三兩兩聚在幾處,神色各異地低聲攀談。還有不少不知名號的江湖閑散之輩間雜其中,一副獵奇好事的模樣。這時,不知人群里有誰大聲說了句:“看!春霖山莊的人也來了!”攢動著的人頭齊刷刷地向一處望去。

  “噫!西海盟主和老宗師原來有交情。”有人呼道。

  只見大道上蜿蜒而來數十眾,衣冠肅整,袖帶生風。細看去,竟是兩家人馬錯綜并行。頂頭前行的是一架八人大肩輿,紅漆描金,錦緞鋪陳,抬的人身著春霖山莊的暗紅短衣,而上頭卻并肩端坐著老宗師和西海盟主兩個人。宗師身著月白寬袍,峨冠博帶,目中精氣四射,時而側首同盟主言語幾句。盟主則是一貫的烏袍金冠,不怒自威。肩輿兩側稍后緊隨著兩家精英。雖然春霖山莊的人數稍多,但最惹人矚目的還是西海盟一眾絕頂高手。早已在路口等候的段云義和問劍閣弟子們迎上前去。

  這時,和姚局主一同站在前面的東方麟回頭問丘胤明道:“丘兄,這春霖山莊是不是很有錢啊?搞這么大的排場,你可知他家到底做什么營生?”丘胤明不曾將夷陵郡王的事說出來,此時只道:“不法的營生。”抬頭望去,見段云義已同宗師與盟主相互見禮,引著眾人直往問劍閣去。人多口雜,也聽不清楚各人說的什么,只看得出兩位貴客氣勢相當,威武逼人,而段云義也非等閑,有禮有度,不失大家風范。

  圍觀的人群已然沸騰,幾乎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西海盟主身后,那個同盟主一樣身著黑袍的青年人。

  “這是誰啊?以前從沒見過。”

  “沒見過。”

  “沒見過。”眾人面面相覷,猜測不已。

  “恐怕是比那個大小姐更厲害的。”

  “這怎么說?”

  “這不是嘛?你們看,大小姐都走在他后面。”

  東方麟回過頭來,一臉好奇地問無為和丘胤明道:“他就是那個霍頭領?好神氣。”無為道:“就是他。他可是玄都的大師兄,武功高不可測,恐怕還不是個好人。”轉頭覷了一眼丘胤明,見他負手端立,若有所思,便也不去打擾,徑自和東方麟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

  四周議論聲嘈雜,幾不可辨。“哎呀,你們瞧。那大小姐旁邊的小子好俊俏,是個姑娘吧。”有人說。一旁立即有人笑道:“沒眼力的。那不就是前些天大鬧燈市的主角兒,西海盟奇貨可居的二小姐!”

  “難不成真的嫁不出去了,到這里來招親?”

  “天下高手他家十之八九,還要到外頭招什么。打扮成個小子來看熱鬧是真的。”

  “噯?不是說大小姐在外頭找了個相好的嗎?在哪兒?誰見過?”

  “不認識……”

  日色西偏,場院里,樓閣中陸續亮起燈火,場院四周火把通明,和白天不一樣的光彩鮮亮,賓客們錦衣盛裝,手中杯盞里佳釀搖光,還有無數光亮的額角面頰,整一片天南地北,人物繽紛。原來依照舊例,這問劍閣武林大會第一日的傍晚是主人迎客,來客相互熟悉的一場臺面,各家自是鼓足面子,極盡排場。此地緊挨杭州府城,江湖人須收斂行藏,皆不帶兵刃,于是遠遠望去儼然是世家宴飲場面。而次日方在城外遠郊正式開場切磋武藝。兩位貴客同來,白閣主鄭重非常,親自下階來迎,禮數周詳,不必細說。直至日薄西山,暮色四合時分,眾門派首領依次落座,門人比肩接踵地圍立在場院四周。

  丘胤明獨自一人坐在一排交椅的當中。前面還有兩排椅子,座中有認得的,也有沒見過的。可笑的是,大約主人家并不知曉三個飛虎寨主,到底誰是春霖山莊的座上客,竟干脆將三名寨主排在了一起,此時他左手邊坐著湘北常德的葛亮,右手邊坐著四川眉山的袁剛,相互已都認識,倒也自在。東西兩側的上座西海盟和春霖山莊各占一邊,雖然盟主同宗師看似相敬,可兩邊的人恁誰都看得出來,虎視眈眈,互不相融。

  一道茶上過之后,眾人皆竊竊道,這隱逸多年的老閣主究竟何時才現身。切切察察,人聲不斷。正此時,白孟揚帶著幾名弟子上前,周圍方稍稍安靜下來。白孟揚四下先向眾人行了禮,步至中央,朗聲道:“各位武林同道,蒙先祖蔭庇,賴眾家信任,我問劍閣四代延綿至今,已八十八載,歷盡江湖風雨沉浮,劫難重重,今日能再次齊集大眾在此講武論道,實屬幸中之幸。白某先在此謝過諸位!”場院中仍舊嗡嗡地有人低語。

  “想必諸位都已知曉,家父要親自前來主持今日盛會。”白孟揚面色凝重,稍作停頓,道:“家父年事已高,久病不治,本不便出面,稍后將由白某代為宣讀家父之言。請諸位包涵。”

  話音還未落,滿場的人忽地一靜,目不轉睛地向一處望去。

  只見從閣樓后面由數名家人緩緩抬出一張臥榻來,榻上盤腿坐著一名干瘦老翁,后面魚貫跟隨著問劍閣的所有男子,參差竟有幾十人。眾賓客如同定住了一般,沒人說一句話,怔怔看著一行人行至階前,眾家人弟子按次序立定,垂首不語。

  白孟揚似乎也沒有料到竟是這樣的場面,愣了片刻,方才躬身向老閣主道:“父親,你這是……”

  老閣主白承飛示意身旁的家人捧出一只木盒,打開遞給白孟揚,抬眼環視場中眾人,也許是老病交加,行將就木,已看不出他有任何神情,只聽他顫聲道了句:“念!”

  白孟揚恭恭敬敬地將盒子里的文書打開,不安地看了老父一眼,緩緩開口念道:“天地先師為證。罪人……”語出擲地,字字繞場,周圍突然沉寂下來。

  “念!”

  “罪人白承飛,于此青天朗日之夕,群英聚首之際,坦誠布告四方賢士豪杰。鄙仗劍半生,自詡仁義公正,無愧當世,然因一席私念,滋生惡果,終成大錯。二十年閉關思過,猶不能解,始知善惡皆有報。余自知罪孽深重,無可饒恕,今欲將事由始末公之天下,雖不能償罪過,但求后人以此為戒。”

  這橫空而出的話語令在場所有的人目瞪口呆,如此一出實是始料不及,一時里鴉雀無聲。白孟揚怎么也料不到,父親讓他宣讀的竟是這些話,再往下看去,神色剎地一變。眾人見了,也不約而同地一陣驚詫,繼而人聲四起,嘈雜無比,一浪高過一浪。幾位德高的掌門領袖紛紛立起身來,招呼眾人安靜。費了好大功夫,場中才漸漸平靜下來。

  白孟揚滿目震驚回頭道:“父親!你……你……這……”拿著文書的手都開始發抖了。

  “念!”白承飛攢著臥榻的扶手,用盡力氣說道。

  白孟揚深吸了幾口氣,才繼續念起,聲音顫栗:“宣德四年春月,問劍閣大會后,《十方精要》失竊之消息,實為余一手捏造!”

  此語如同驚雷一般,將眾人擊得猝不及防。事過已久,別人或許還需回憶一番,可丘胤明卻是一下子僵在了椅子上,仿佛被打了一記悶棍,一口氣堵在喉間,上不去也咽不下,周圍的人都模糊開去,此刻他眼中只有那半死不活的老翁和白孟揚手中的那張紙。四周人聲如潮水般涌起,接下來的每一個字,他卻都聽得清清楚楚。

  “當年,余之弟子岳云溪,悟性超群,學藝精湛,力克群雄,實為本門第一人。然余因其身為女子,且不服管束,與外人私定終身,背師出走,心生怨惡,”白孟揚此時已吐字艱澀,吞吐半晌方繼續念道:“當是時,鄙身為問劍閣主,論武敗北已然無顏于世,弟子爭榮,更添妒恨,一念之差,遂誣其伙同外人竊取秘籍。”

  “不用再念了!”

  一聲怒吼突如洪鐘般響起,激得眾人周身一涼,只見左邊首座上一條月白色的人影徒長,瞬間已欺到白孟揚身邊,一把從他手中奪過文書,扯了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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