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下傳來的顛簸感讓唐宋漸漸的醒了過來，入眼的光有些亮，這讓他又瞇起了眼睛，極短暫的發愣之后，記憶才重新占據了自己的腦子。
唐清那張不容置疑的臉，老媽淚目的樣子，老爸沉默不語，但緊緊握起的拳頭都在這一刻重新回到了記憶里。
雙手撐著讓自己坐了起來，身上蓋著的雪白毛毯有些滑落了下來，從旁邊的窗戶看出去，很多的樹，它們正在快速的向后掠去。
唐宋掀開前面的棕色布簾，一個男人的背影出現，他正坐在那里，一只手握著鞭子，拉著馬韁，另一只手上拿著一個透明的小玻璃瓶，瓶里紅色的液體隨著顛簸正在不斷的晃動著。
在唐宋坐起來的時候，亞瑟就已經知道了。
此刻感受到后面的布簾被掀開，他沒有回頭，看著路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說道：“小子，感覺怎么樣。”
背后有些安靜，亞瑟放慢了一些馬匹的速度后，這才轉頭看了一眼。
唐宋的眼睛很紅，不知道為什么，唐宋充血的雙眼讓他聯想到了自己手里的玻璃瓶，瓶里裝的是來自帝國很有名的酒莊，鹿鳴酒莊生產的葡萄酒——鹿鳴。
精心種植的葡萄，經由選取，配上酒莊獨門的酒釀發酵方法，存儲于特制的橡膠木桶之中。
亞瑟每一次聞，都會想到一個唐清教他的成語，沁人心脾。
可是就是轉過去看了一眼的功夫，亞瑟就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鹿鳴，唐宋眼里那溢出的不甘和憤怒就像自己手里這一小瓶鹿鳴飄散出來的香氣一般明顯。
這是自己半個月前從父親的儲酒室里偷偷倒了這么一小瓶，每次喝，亞瑟都是淺淺的打濕嘴唇，可即便如此，亞瑟覺得自己仍然能感受到來自上顎處的美妙。
“你還好吧？”亞瑟要看著路，他只是簡單的看了一眼就把頭轉了回去，但還是記住了唐宋的眼神。
“麻煩你，送我回去。”唐宋的聲音很低沉。
亞瑟的眉頭皺了皺，接著抬起手，狠狠的抽了馬一鞭子，馬匹吃痛，加快速度跑了起來。
唐宋一把拉住亞瑟的后背衣服，聲音開始顫抖了起來，他重復的說著：“求你了，送我回去。”
亞瑟沒有理他，手里的鞭子抽的又快又急。
唐宋抬起頭，看了一眼這個趕著馬匹的男人背影，眼里的不甘濃到了極致。
緊接著，他竟然是直接從馬車上跳了下去。
沉重的落地聲讓亞瑟緊緊的拽住了馬韁，馬匹速度快速放緩，停了下來，但仍然是沖出去很遠的距離。
亞瑟看著在地上連續翻滾著的唐宋，暗罵了一句白癡。
然后從馬車上跳了下來，將玻璃瓶收到了懷里，慢慢的走了過去。
一個人從疾馳的馬車上跳下去是怎么樣的？
唐宋落地的瞬間，他感覺到自己和地面重重的碰在了一起，那是向下的碰撞，緊接著，身體便是不受控制的翻滾著飛了出去。
身上的衣服破了一些，滿身的灰塵，原先漸漸恢復的傷口又開始向外面滲出血來。
翻滾的身體停了下來，唐宋忍不住咳了幾聲，手腳并用的從地上掙扎著站了起來。
搖搖晃晃的樣子，顯然支撐不了多久。
“你打算就這樣走回去嗎？”亞瑟的聲音從后面響起。
唐宋沒有回答，他只是邁腳朝前走著，速度很慢，手臂上、臉上有血滴落。
亞瑟不急不忙的跟在后面，開口道：“回去了又能怎么樣？親眼看著他們三個死在執法隊的手里？然后你悲憤的沖上去，最后也倒在了地上。”
“這是他們希望的嗎？”亞瑟頓了頓，接著說道：“我是說，唐清大可自己逃命，但是她沒有。”
唐宋的腳步停了下來，他轉頭緊緊的盯著這個金發藍眼的男人，嘶啞著說道：“為什么。”
亞瑟走近了一些，從懷里掏出一塊潔白的手帕，替唐宋擦了擦臉上的血跡，輕聲道：“唐清找到我，對我說，救我弟弟。”
“自從我認識她到如今，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那樣的表情，是傷心？難過？害怕？還是恐懼？”亞瑟的動作很輕，他在盡量不觸碰到唐宋的傷口，接著說道：“或許都有吧？該是什么樣的事情能讓我心里完美的女人露出那樣的表情來？”
“然后她和我說了你的事情，我沒有猶豫的答應了她，原先是說好了帶上她們三個一起走的…”亞瑟說到這，唐宋突然抓住了他抬著的那只手，“那為什么不帶上她們！”
“嘿，”亞瑟抽回自己的手，不滿的說道：“我能在短短的一個小時內，在貧窮的鄉下找到那么一輛舒適的馬車就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他們需要的是寬大的馬車，而不是舒適的馬車。”唐宋看著這個不停擦著自己手的亞瑟冷聲道。
“瞧瞧。”亞瑟不屑的笑了笑說道：“我憑什么為了你們放棄舒適？我為你充當了一夜的馬夫，那是我對你姐真摯的感情的表現！你居然還試圖質問我為什么？”
“聽著，小子！”亞瑟的聲音大了起來，有一股和剛才完全不一樣的氣勢彌漫開來，“我大可以拒絕你姐的請求，雖然和那群人對著干讓我很開心，但是這不代表可以讓你肆意的提出要求。”
亞瑟扔掉那塊已經紅一塊白一塊的手帕，那雙碧藍色的眼睛看起來很是深邃，“你要記住，你不叫唐清。”
唐宋的身體晃動了一下，原本憤怒的情緒平復了一些下來，面前的這個男人正舉著那只被自己抓過的手，皺著眉頭放在鼻子那里聞了聞，然后露出了嫌棄的表情出來。
“我不甘心。”沒有了先前的憤怒和沖動，唐宋的聲音聽上去竟有些平靜的味道。
亞瑟聽出了唐宋的語氣變化，略微詫異的看了他一眼，收起了剛才那副模樣，露出充滿陽光的笑容來，“那就活下去。”亞瑟把懷里的玻璃瓶拿了出來，打開封蓋，搖晃了幾下，瞇著眼睛聞了聞，一臉滿足的往嘴里送了一小口，“真是令人享受的東西。”
唐宋坐在地上，看向了切爾多城的方向，他不確定是不是這個方向，因為自己從沒來過這里。
“你看錯了，切爾多城在你左手的方向。”亞瑟收起玻璃瓶，一下就猜到了唐宋在看些什么。
“這是哪里？”唐宋轉了轉，換了個方向。
“三山道。”亞瑟眺望了一眼遠處，語氣輕松的說道：“我們已經遠離了那里，按照你姐的要求，我會將你送到黑巖城去。”
“我們，出城了？”唐宋似乎聽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不不不，出城？憑我和你外加一輛馬車嗎？我還想多活幾年。”亞瑟笑了笑，“看來你對諾維奇的組成并不了解。”
“我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圣劍劍道場，那里離我家大概有一個小時的路程。”唐宋沉默了一下，說道。
“走吧，上車。”亞瑟看了地上的唐宋一眼，“邊走邊聊。”
唐宋站起身子，沉默的看向了切爾多的方向。
“爸，媽，姐。等我！”
亞瑟在馬車上坐穩，看著旁邊這個不時朝著切爾多城方向看上兩眼的少年，輕輕的搖了搖頭。
馬鞭輕揮，馬匹已經是再次動了起來。
“諾維奇共五十六個低級城市，三十二個中級城市，十六個高級城市，三個核心城市外加一座帝都。”隨著馬車的移動，亞瑟的聲音也是響了起來，“而這些城市都按等級進行了劃分，所有的低級城市用外圍墻圈在了一起，所有的中級城市用外圍墻圈在了一起，高級城市也是如此。至于核心城市則是圍著帝都在一起。”
“這是一項極為龐大的工程，據說為此，帝國方面前后花了數百年的時間才完成。”亞瑟仰頭看了一眼天空，今天的天氣格外的好，“我們現在所處的三山道就是在外圍墻完工后，各個城市為了打通城市之間的交通而建造的其中一條道路。”
“在這里，還有一個統一稱呼，三級城邦，而在帝都的那些人嘴里，這里還有一個有意思的稱呼，鄉下。”亞瑟似乎是講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開心的笑了起來，“你知道嗎，如果靠著這輛馬車，我們從這里到二級城邦，除開被魔怪擋住的時間和睡覺休息的時間的話，我們需要花去將近半年的時間才行。”
“你是帝都的人？”唐宋想到了亞瑟之前對切爾多城的稱呼。
亞瑟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他晃動了一下他金色的長發，輕聲道：“算是吧。”
唐宋沉默了一下，他沒有糾結亞瑟的回答，亞瑟是哪里人他沒有興趣。
“講到哪里了？”氣氛沉默了一下，亞瑟輕咳了一聲繼續講了起來，“哦，半年！城外的世界是很危險的，你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在夜晚制造火光，不敢相信見到的任何一個人，那樣活著可真累。”
亞瑟的樣子像極了一個自言自語的人，“相比較而言，城內才是真正的天堂，你才十幾歲吧？真是幸運的孩子，你在天堂里快樂的生活了十幾年。”
唐宋的聲音響起，打斷了亞瑟接下來的話，“你誤會了，生活在第三大道的人并不知道城內和天堂有什么關系。”
“小子，如果你離開城市，”亞瑟看著唐宋那一副成熟的樣子，好笑的說道：“你就會發現，沒有哪里比能讓你活下來的地方更像天堂了。”
“活？”唐宋失聲笑到：“我現在會出現在這里，就是因為我會死去。”
亞瑟張了張嘴，他突然想起來，面前的這小子正是為了躲避死亡才逃出切爾多城的。
亞瑟往后靠了靠，開口道：“我們接著聊。”
“再走個半小時，我們就能到黑巖城了，到了那里，你就安全了。”亞瑟頓了頓，想到了些什么，“我會回去看看情況，相信我，唐清是個聰明的女人。”
“這不用你和我說。”唐宋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你和我姐怎么認識的？”
“真是個浪漫的問題。”亞瑟伸了伸腰，開心的說道：“這是你從醒來開始，說出的最讓我開心的話。”
“就像所有的王子和公主的相遇那般，我和唐清就是完美的結合。”亞瑟的眼睛突然之間充滿了魔力，那一股深情讓唐宋不由得打了個顫。
“讓我想想怎么形容她，素淡的青花長裙，素淡的面龐，自信的笑容，這一切都瞬間擊中了我，一見鐘情是不需要理由的。”亞瑟的聲音頓了頓，接著說道：“我還誠實的對她說，嘿，你可真美。”
“酒會？”唐宋想了想說道。
“沒錯。”亞瑟打了個響指，“她才應該是那場酒會的主角，如果聚光燈照向她，一定會有很多男人為她沉迷。”
“你愛上了一個服務員。”唐宋想起來唐清的這身打扮，他還記得那天唐清回來后生氣的樣子，“如果我沒記錯，那天之后，她很討厭你。”
“你懂什么叫愛嗎？”亞瑟的語調突然尖銳了一下，緊接著又平緩了下來：“我發誓，那杯酒絕對是誤會。”
“你不用對我發誓。”唐宋聳了聳肩，說道：“你讓她花掉了整整五十個銀幣，那是她一年的工資。”
“我明明賠償過了！”亞瑟大叫了一聲，隨后明白了過來，“該死，他們連我的錢也敢坑？”
唐宋想到了那天晚上唐清回到家后，一臉生氣的吃著碗里的飯，還不時用筷子狠狠的戳了戳。
后來，唐宋才知道，那天她在酒會上兼職做服務員，一個白癡拿酒潑了她一身，那身衣服是統一發放的，為此，唐清賠償了五十個銀幣。
“你為什么拿酒潑她？”
“我說了，那是一個誤會，美麗的誤會。”亞瑟嚴肅的糾正道：“我只是想打個招呼，可是地上卻躺著一個該死的酒鬼，我的天，酒會才剛剛開始，居然已經有人醉的躺在了地上。”
“所以，你被絆了一腳？”唐宋回道。
“那天我本該和她有一個完美的相遇，迷人的音樂，醉人的美酒，帥氣的王子和美麗的公主。”亞瑟在講到唐清的時候，總是會透露出一股惡心的感覺來。
“這可不是你開頭和我講的故事。”
“那是美化，美化懂嗎！”亞瑟憤憤的說了一句。
“他們，會沒事的對嗎？”唐宋突然問了一句。
亞瑟遲疑了一下，說道：“她很聰明。”
氣氛沉默了下來，車輪在地面上滾動著發出難聽的聲音，馬蹄聲不斷，不時還會響起鞭子聲。
“想聽聽外面的世界嗎？”亞瑟覺得氣氛有些奇怪，開口道。
“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樣的？”
“危險和機會。”亞瑟想了想，接著說道：“你知道獵魔隊嗎？”
“那是什么？”唐宋疑惑的問道，這個活了十四年的小孩最熟悉的事情就只有米價又漲了五個銅幣，肉還是那么貴，混混們又來蹭飯吃了。
“他們是勇士，也是一群白癡。”亞瑟笑了笑：“他們行走在城市內外，依靠魔怪的尸體和城外的物品生存。他們把生命寄托在了手里的武器和身邊的同伴手上，這很愚蠢對嗎，為了那幾枚銀幣，他們可以接下各種任務。”
“那很重要。”
“錢嗎？還有什么比活著更重要？”亞瑟不屑的搖了搖頭，“沒有什么，比活著更重要。”
唐宋沉默了，他知道亞瑟不會明白，一個銅幣所代表的意義。
“但是拋開這些，外面其實是很精彩的，那里自由，沒有法律，沒有束縛。”亞瑟拉了拉馬韁，馬匹轉了個方向，繼續走著。
“在那里，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殺掉任何人，如果你有這個實力。”亞瑟的語氣平靜，“不會有人因為你殺了諾維奇的百姓而大動干戈，因為在那里，實力才代表著權力。”
“你知道魔法嗎？”
“什么？”亞瑟愣了愣，失笑道：“那是小孩子才會信的東西。”
“你覺得它不存在嗎？”唐宋問道。
“當然。”亞瑟看了一眼唐宋，說道：“那只是被加在東方大陸上的神話而已，已經沒有人能夠去到那里了。”
“我信，”唐宋有些堅定的說道：“老爸曾經說過，在東方，我們的家園，存在著許多這樣的人。”
“哈哈哈哈。”亞瑟捂著肚子笑了起來，“那只是你的睡前故事而已。”
“或者你釋放一個魔法讓我長長見識？”
這讓唐宋說不出話來。
“瞧，你是東方人，你做不到。第三大道上住著的全是東方人，他們都做不到。整個諾維奇，有不少的東方人，但是沒有一個人可以做到。”亞瑟恢復了坐姿，說道：“魔法，只存在于故事中。”
唐宋咬了咬嘴，想反駁些什么，可是就像亞瑟說的，這么多東方人，沒有一個可以做到。就像獨眼龍那天說的，他活了三十幾年，打了那么多仗，從來沒有見過能從手里扔出一團火來的人。
亞瑟看著沉默下來的唐宋，開口道：“或許，你該好好練練劍，至少那可以幫助你。”
唐宋沒有接話，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和唐清，不知道他們現在怎么樣了，執法隊的人沒有抓住自己后，是不是放過了第三大道上的東方人，還是他們三個也已經躲在了哪里。
亞瑟也沒有再開口說話，沉默的趕著馬車。
慢慢的，四周的景色開始有了變化，綠色的植被逐漸變少，取而代之的是大量黑色的巖石。
巖石很多，疊加著變成了很高的山，分布在道路的兩側。
亞瑟的精神振奮了一些，開口道：“黑巖城快到了。”
唐宋向前看了看，遠處隱約的可以看到一座城市的輪廓。
耳邊亞瑟的聲音響起，“那里就是黑巖城了，進了里面，最起碼你不用在擔心切爾多的執法隊過來找你麻煩了。”
“我要盡早回去。”唐宋看著輪廓越來越清晰的黑巖城說道。
“我會先回去看看的，如果唐清沒事，那么我想你們很快就會見面的。”亞瑟揚鞭抽的重了些，馬的速度加快，黑巖城也離的越來越近了起來。
沒多久，馬車就已經停在了黑巖城城門口。
有一些人進出著，門口有士兵在一一盤查。
“別擔心。”亞瑟說道：“那只是例行檢查，不會對你的進城造成影響。”
“下車吧，你自己進去，我要回去看看了。”
亞瑟說著，轉身將馬車里的包裹拿了出來。
亞瑟看著下了馬車的唐宋，將包裹遞到了唐宋懷里，留了一句：“自己照顧好自己。”
接著，便是調轉車頭，快速的離去，沒有任何的逗留。
灰塵揚起，唐宋看著離的越來越遠的馬車，看著切爾多的方向，默念著：“你們一定要平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