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間,眾神的氣息再一次從信徒的感知中消散了。
這與許夜初次抹去他們輪廓時截然不同。那時,形體雖逝,神威猶在,化作無所不至的以太,彌漫于天地之間。信徒如臥云端,如沐神恩,在那神秘而圓滿的氛圍中,信仰的火焰燃燒得愈發純凈明亮。
然而好景不長,當許夜歸還了眾神的物理存在,那重獲享樂之權的眾神們,便第一時間奔赴了各自的盛宴,不再于凡人的祈禱中流連。天平的驟然傾斜,令信徒心中幸福的甘泉幾近干涸,信仰的火焰亦隨之黯淡。但無論如何,云端的神座依然高懸,你不相信,便得不到庇護;你不相信,便拾不到盛宴后落下的殘羹冷炙;你不相信,自有無數人爭相相信。
因此,縱有怨言,也無人宣之于口。人們依舊過著獻上供奉、維護自家神祇、攻訐他家信徒的日子,期望能得神祇垂青,在那信仰的階梯上,成為神座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
然而這一次,這一日,一切都變了。信徒們清晰地感覺到,他們與云端神座之間的那根無形絲線,被一股來自遠方的、不可名狀的恐懼猛然扯斷。那并非失寵后的疏離,亦非捉摸不定的隔閡,而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可以被清晰感知的……倉皇出逃。他們所信仰的眾神,仿佛撞見了某種天敵,瘋了一般沖出了這顆星球,向著星辰大海的盡頭奔逃。
凡人的呼喚,只剩下空洞的回響。唯獨那條向上輸送信仰與好處的通道,依然如常開啟,貪婪地汲取著一切。
倘若眾神從未顯露過真容,倒也好說。信徒們自會引經據典,將一切不合理之處都描繪成神的考驗。但如今,人們已嘗過神恩的甘甜。此刻甘泉斷流,供奉卻仍要上繳,那被壓抑的怨懟,便如地下的暗火,開始悄然蔓延。
凡人所不知道的是,他們所信仰的眾神,之所以倉皇逃離,是因在寰宇的邊緣,他們看見了一縷截然不同的火焰——那是一捧無私之火。
眾神多是弱肉強食的具象,他們的力量源于個體的占有與相互的傾軋。而那無私之火的本質,卻是分享與共榮,是他們天生的天敵。但也正因其宏大,注定了需要有堅定心性的人方能承負。放眼塵世,有能力且甘愿背負此火的人,寥若晨星。有能力者,大多忙于為自己構筑高臺;無能力者,縱然渴望那火焰的溫暖,也因生存的重壓與對未知的膽怯,而成為沉默的大多數。
那為何眾神仍舊如驚弓之鳥?只因他們比誰都清楚,火焰這東西,一旦點著,迎風便長。一旦這火真正燃起,便會是雷霆之勢,成吞天之焰!屆時,他們所積攢,擁有的一切,都將在這火焰面前,頃刻間化為飛灰。
如此深入骨髓的恐懼,令這些眾神膽寒。他們被最原始的本能所支配,心中只剩下唯一的念頭:將火焰牢牢撲滅,再不見一丁點火星。
但無論他們如何攻擊,如何操弄,都無法改變一個事實:那些最初創造火種的先賢們是真實存在過的,他們的存在早已化為風暴,攪動了整個世界。怕熱更是成了西方的通病。
也使得他們在某個龐然大物,因走了偏路而轟然解體的多年之后,仍要飽受全方位的污蔑與摸黑。時至今日,那些壓榨食用油的巨獸,在進食時也會因此多少還會顧忌一些吃相。
這就像那不可阻擋之物,去沖撞那不可動搖之物。這些因人心而生、故而殺之不死、除之不盡的“為私”眾神,如飛蛾般撲向那由先賢們點燃的、旨在將人類從野蠻私欲中向前推行的無私火種,那自在人心、永不熄滅的火種。
雙方在太陽系邊緣的對峙,陷入了漫長而持久的僵局。眾神被本能的恐懼死死地按在那片荒蕪的戰場上,動彈不得。而姜巡方與先賢們的思想之火,雖然不滅,但終究還只是抽象概念,尚未被大地上的人們用自己的意志徹底點燃。
姜巡方知道,這場爭斗眾神會輸,但自己也未必能贏。因為人心隔肚皮,人與人之間很難做到相互信任。而未來的勝負,只能仰仗塵世間的人們自己做出選擇。他們所能做的,就只有把這些眾神拖在這里。等候人類做出面對未來選擇的道路和答案。
再說回塵世。古語有云,斗米恩,升米仇。你可以不給,但不能給了又斷掉。
習慣了神恩的信徒們,突然發現往日的祈禱再也換不來好處,怨言是免不了的。暫時不爆發,不過是怕萬一眾神們又回來了,會降下責罰。但時間一長,那些本就是為了好處而信奉的人,可就要按捺不住了。
“我的收成全都獻上了祭壇,我的灶臺卻是冷的!我的祈禱你充耳不聞,我的供奉卻不能停止?這是何等的道理!這樣的神,我不信也罷!”
這是第一聲公開的叫罵,但絕不是最后一聲。最虔誠的信徒們,一個個等候著神罰降臨在這個瀆神者的身上。但那些忙著對抗自身恐懼的神們,哪兒來的精力理會這些。
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慢慢地,中立的信徒走了一大半。“怨神”之風,悄然興起。咒罵并脫離的人越來越多,尤其是之前備受寵愛、獲得恩賜比他人更多的人,罵得最狠。
至于忠實的信徒嘛,也有。但很難說他們不動搖,他們只是習慣了,又害怕去改變而已。不過隨著信徒的減少,他們被要求的供奉也在加大。長此以往,再忠實的信徒,怕也難再忠實下去。
等到眾神們意識到信仰流失,分出心神來斥責信徒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晚了。任他們如何威逼利誘,信徒們也是嘴上好壞話應付,實際只看眾神能提供多少好處。給不了?那抱歉,不信,走了。
風波漸平,大部分的人也終于由此認識到,這些所謂的眾神,也不過是戲臺上的花架子。只管向你索取、威逼,在你需要的時候無影無蹤,收取好處時卻從不缺席。
神還沒有消失,但神的時代,就此開始了落幕。
——————
另一個世界中。
大衛從沉思中脫離,發現自己身處一個洞穴似的、綿長陰暗的磚窯。中心地帶還布置了些難以辨認的儀式用具,透著令人不適的祭祀氣息。
大衛和瑞安并未花太長時間就辨認出了這個地方,那個自身受過傷害,就要報復到他人身上,最終受害者眾多的犯罪地點。
他們二人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記得他們是何時、又是如何來到這里的。瑞安顯得有些抵觸,而大衛則敏銳地察覺到,這個地方的時間線,要比他們追尋線索而來時,早了十數年。那曾經堆滿受害者衣物的角落,也是空無一物。
一個被陰影包裹的身影從暗處走出,是原初的許夜,蘇陽。
“今晚,是這個地方第一個受害者出現的時候。你們可以從一開始制止這場惡心的鬧劇。而在那之后,你們可以在這個世界繼續探尋人類未來的可能和答案,帶領這個世界的人走向正確的道路。”
“這個世界?也就是說我們已經不在原來的世界了是嗎。”
“是的。”
“為什么?”
“因為那個世界所要探索的是凡人的答案,你們不是凡人。”
“看在原初世界中我們認識這么久的交情上,不能把我們的力量拿走,送我們回去嗎?”
“你既然保留住了原初世界時的記憶就應該知道,我不會讓我的朋友去白白送死的。你們樹敵頗多,沒有力量,回去的話,活不過一天。”
原初許夜蘇陽說完便消失了,沒有給大衛和瑞安繼續爭辯的機會。
“我們怎么辦?”瑞安顯得有些焦急。
大衛的注意力,卻還在原初許夜蘇陽那句凡人的答案上。
許久,他開了口。
“許夜他,還是想打破輪回。他想找到凡人的答案,制造出一個不需要許夜,所以不會誕生許夜的世界。”
瑞安沉默了,最終只說出三個字:
“……他累了。”
“是啊,”大衛仰頭,望著洞頂透下的一絲微光,“他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