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音出嫁這日,春和景明,她穿著喜服從毓慶門出,自永盛碼頭上船,前頭是曜國的儀仗,后面是保寧將軍一行送嫁。
榮崢公主前幾日惡心嘔吐,太醫說是有了身孕,保寧將軍寶貝得不行,又怕她見了傷心倒哭壞了自己的身子,因此說什么也不讓她拖著虛弱的身子出門,晨起榮崢公主又囑咐了他一番路上小心,才倚著門不舍地目送他出門。
保寧將軍才走了半日,仿佛就有一輩子那么長了,她靠在貴妃榻上叫小丫頭取來自己出嫁那日雀音給她的添妝,那會兒還囑咐她必要等自己出嫁時才能看,如今是時候拿出來了。
小木匣子并不重,打開是一疊紙,榮崢公主細細翻閱,越看鼻子越酸,里面不是什么名家手筆,也沒有什么矯情的話,全是兒時跟著哥哥們聽先生講課時二人偷偷傳的紙條兒,還有曾經閑來無事對著宮中的花鳥魚蟲詩興大發寫的詩,如今讀來拙劣而可愛。
她伏在榻上輕輕地哭,服侍的小宮女是從宮中帶出來的楓兒,她半跪在榻邊輕輕拍著榮崢公主的背:“公主可是哪里不舒服?將軍去送嫁,送到了即刻就回來的,曜國不遠,走水路又比陸路近些,左不過兩個月光景也便回來了。”
榮崢公主不說話,只是默默垂淚。
楓兒又道:“不如咱們去同陛下和娘娘說,回宮里住幾日?陛下最疼公主,斷然不會拒絕的。”
榮崢公主撐著坐起來,懷里抱著那一疊紙,問:“楓兒,那曜國國君是年長還是年幼?生得好不好看?脾性又如何?后宮之中有多少嬪妃?他們當朝的皇后娘娘又是什么脾性。待人可還寬厚?雀音嫁過去會不會受欺負呢?”
楓兒一句都答不上來,她也同公主一樣,是深宮里長大的人,哪里知道這許多,再說那曜國的皇后妃嬪,就更無從知曉了,只好道:“榮和公主從來都是宮中一頂一的聰明人,十四就做了掌事宮女,又從小在宮中長大,想來那曜國的皇宮和咱們宮中也沒什么不同,公主該相信她才是。”
榮崢公主點點:“是了,她確實是個極聰明的,又有善心,自然會如她所愿做個像昭君一樣了不起的人。”
雀音到曜國境內時,問身邊陪嫁的丫頭:“婉婉,咱們到哪兒了?”那是她接圣旨那日去廚房找她的那個小丫頭,榮崢公主出嫁前問她,愿意跟著雀音去曜國,還是跟著她嫁去將軍府?她說,公主和姐姐們都待她好,便于她有恩,她也想像雀音姐姐一樣做些了不得的事。
婉婉出去問了甲板上的曜國內侍,回來道:“公主,已經出了易國了,剛到曜國境內,再行兩日水陸就可靠岸了。”
“哦。”雀音點點頭。
“公主是不是又暈船了?”婉婉關心道。
雀音笑道:“行了那么些日子了,哪有不習慣的?咱們上了岸還要行幾日路?”
婉婉道:“上了岸就不遠了,曜國境內無大河,山也少,馬兒行得快,約摸也就兩三日就到了。”
“你再去問問,能不能叫夏哥哥來一趟?我想見他。”
“我這就去。”婉婉答應著出去了。
不一會兒她就垂頭喪氣地進來了,跟著一個曜國的內侍,那內侍十分恭敬地行禮,道:“公主,咱們曜國的規矩,夫君不在不可見外男的,還望公主見諒。”
雀音沒法怪他,這規矩在易國也是,斷沒有未出嫁的女兒隨意見外男的,當日榮崢和保寧將軍也是偷摸著來的,因此道:“自然要依著規矩來,公公快起來罷,不過是他娶了我從前一個丫頭,想起日后不能再見,有些話囑咐他罷了,我寫封信去也是一樣。”
信口扯謊,也沒有什么紕漏,那內侍便起身告退,臨走還道:“公主寫好了,叫人就是,我們日后都是要跟著公主伺候的人。”
雀音點頭應下。
信倒是很快就寫好了,沒有什么囑咐的話,只有一句“不負家國”。彼時大伍正埋頭敲敲打打,沒空理來人,他都算好了,靠岸那一日船上有太多東西要搬運,大家都會很忙亂,時間很緊。
到靠岸那日,前頭的儀仗先上岸,隨后隨行的侍衛、內侍都忙著搬東西,只有兩三內侍和大伍帶隊十二人,先送公主和婉婉去下榻的地方。走到半道內侍們都捂著肚子說肚子疼,大伍喊人照顧他們休息,公主怎么能停下來等內侍們呢?
待走得遠一些,雀音便松了口氣,笑道:“你給他們下了什么藥?什么時候下的?劑量是狠了些吧,我看他們臉都白了。”
大伍也笑道:“沒多少沒多少,他們日后服侍你呢,沒敢多下。”話落,又從懷里拿出一個布包遞給雀音,“喏,哥哥我可不是食言的人。”
雀音打開布包,里面赫然是個銅鈴,跟棲霞宮里的倒有幾分相似,就是丑了些:“你哪里買的?像倒是像的,怎么這樣丑?”
大伍一把奪回去:“那你別要。”
雀音又奪回來:“你都給我了還搶回去?我看看,這是你自己做的吧?”
大伍翻個白眼,不說話,這不是廢話?棲霞宮的東西是市井能買到的么?
“好了快放起來,他們很快就會有人跟上來,你如今是和親的公主,規矩自然大些,他們不放心的。”大伍催促著,被誤會什么可就說不清楚了。
雀音回到馬車里,一行人繼續前行,猶豫了許久許久,她隔著簾子開口:“夏哥哥,你還在嗎?”
“在。”
“你當日在尋茫山,有沒有遇見一個老伯,瘸腿,沒有妻子,帶著一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姑娘?”又想到姐姐大約已經出嫁,又改口,“也有可能只有他一個人。”
大伍道:“沒見過,怎么了么?”
“我也是南方人,離涼城很近的,想問問有沒有見過父親和姐姐。”雀音難得有些失落,本來也只是隨口一問,大海撈針的事情,不該抱什么希望。
大伍道:“倒是沒見過,不過日后我去南方可以替你找一找,你父親和你姐姐都多大了?你們從前住在哪條街上?”
雀音沉默了良久:“我不記得了,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都想象不出他們長什么樣,姐姐同我是雙胞胎,就是同別的雙胞胎不一樣,我們長得一點兒都不一樣……算了,大約就算還在世,也已經搬家了,哪里常有地震的,房梁壓死了母親,他們大約會離開這個傷心地。”
“沒關系,一輩子那么長,我替你找,十年也找,二十年也找,找到了就告訴他們,他們家的雀音可了不得了,嫁去了易國為護邊境安定。”
二人正欲說下去,曜國那位大臣就策馬而來,遠遠地就道:“公主莫怪,內侍們不知吃壞了什么,我聽聞他們不適就忙趕來,實在不是有意怠慢公主,還請公主恕罪。”
大伍勒馬停下,趁著馬還未到跟前,忙問雀音:“你姐姐叫什么?”
雀音忙答:“娘生我們生了一夜,我生在清晨的第一聲鳥鳴里,叫雀音,而她生在子夜,所以叫晚聲。”
大悟一愣,晚聲?竟然就是晚聲么?正要開口再說什么,那大臣已經近在眼前,一兩句話又說不清楚,若說認識必要同她細細說一番晚聲的現狀,和晚聲口里的父親和妹妹才好,這便倒不如不說了,便道:“我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