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沒有誰比誰狠多少,也沒有誰不愿意要自己懷上的孩子,那些打掉孩子的女人的傷痛也不是誰都會懂的。我這樣一個未生育過的女人,在這個問題上也許沒有發(fā)言權,但相對于那些不管吃多少苦,明知孩子沒有父親,明知自己也沒有能力養(yǎng)活孩子,也要堅決、勇敢地把孩子生下來的女人,我似乎更偏向于欣賞那些決絕地將孩子打掉的“狠毒”女人,不能給孩子一個愛意滿滿、幸福完整的家,不能有足夠的錢和能力給孩子一個堅實、勞穩(wěn)的后盾支撐,她們寧可不將孩子降生在自己的懷里,寧可這一生沒有一個人叫她“媽媽”,她們夠理智,夠無私,母愛給出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種,不僅僅限于自己的孩子,這個世界,只有愛的缺失,沒有無處擱置的愛······
對于吳白云帶回來的這個消息我并不擔心,什么男孩,女孩,有什么重要,都是自己的骨肉,兒子抱回家去,老太太再不滿意,孩子是他們家的,她還能給趕出門去?再說了,這個未謀過面的張商陸聽吳白云描述了這么多回,他是很愛吳白云的,這就夠了,只要他們兩個人相愛,能給孩子一個健康的成長世界,別的,都可以慢慢來。我把自己的意思說給吳白云聽,誰成想她一言不發(fā),只是扎著頭在那發(fā)呆。已經是中午飯點了,我出去給我們倆弄了點豐盛的吃食,還順便給我自己準備了一瓶老黃酒,不管三七二十一,自己坐那就喝起來了,等到把自己灌得眼前都出現重影了,才想起來看一眼對面那個一直沒有說話的人,發(fā)現她一口東西也沒吃,還在那默坐著跟自己較勁,我嘿嘿地傻樂著說:
“你不能喝酒,我就沒有勸你,可你也不能不吃飯啊,不就是那點事嘛,你已經跟我說清楚了,我也聽明白了,生得了兒子就生,生不了,女孩也不錯啊,你們給我,我養(yǎng)著,你們再生不就完了。你的肚子里有小寶寶,更得按時吃飯,保證營養(yǎng),乖,自己吃兩口,你看看我,現在看你都有重影了,哈哈。”吳白云還是沒有動筷子,又默坐了一會,忽然隔著桌子抓住了我的手說:
“我必須生男孩。”我被嚇得一機靈,沒好氣地來了句:
“你快把我的酒都給嚇醒了,生男生女是你能說了算?再說了,這孩子現在是男是女已經定了,雖然咱們還不知道······”
“女孩。”吳白云打斷了我的話說,她這倆字這回是真讓我酒全醒了,我起身在屋里轉了兩圈,又跑去臉盆架子旁往臉上胡拉了幾把涼水,然后才坐回原地,盯著吳白云的臉說:
“你別告訴我,那曹半仙又來了,專門跑來告訴你,你這肚里的寶寶是女孩。”吳白云面無表情地回答:
“這種事都不用曹半仙告訴我,有人專門會看這個。”
“嗨。”本來抻著脖子一臉專注地盯著吳白云的我,聽到她這么說,全身一下子放松了,靠回到椅子背兒上,微閉著雙眼嘟囔了一句:
“那能有什么準兒,這算命的這輩子我就信那曹半仙的,隔著肚皮,就憑什么人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說是女孩你就信?”吳白云的眼睛忽然瞪得賊大,就差一個吐沫一個釘兒了:
“這個老太太的做了大半輩子的接生婆,從她手里呱呱落地的孩子不說過萬也有數千,只要有孕婦從她眼前過一下,她立刻就能判斷出對方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據說還從來沒有說錯過。”我沉默了片刻,還是硬氣地說:
“那就算這樣,也肯定有她說錯的時候,不可能這么神的。”吳白云一臉喪氣地說;
“只要有一多半的可能我也完了。”
“什么叫完了!”我再次站了起來,吳白云的這個狀態(tài)可不行,直覺告訴我,我必須給她扳正扳正:
“我知道你是擔心張商陸那老娘,可也不能這樣垂頭喪氣啊,她不讓你進門,你就和張商陸在外面買套房子自己過,他那么愛你,不會連這點犧牲都做不來吧?”吳白云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我不能讓商陸難堪,他一直是很要面子的,如果因為娶了我,連家都不能回了,他得多受打擊啊。況且,因為咱倆現在都沒有親人了,我也希望能得到他們家人的接納,等到我的孩子出生了,我也希望多幾個人疼他,尤其是來自于爺爺奶奶方面的······”我生氣地打斷了她的話:
“你這個人可真的是婆婆媽媽的,誰不希望孩子能多一些長輩疼愛,就比如咱倆,那也不是故意離開家人的啊,不是沒有辦法嘛!”說到這,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再也說不下去了,扭頭出去了。站在太陽已偏西的院子里,被涼風吹過的額頭像是被施了魔法樣的,忽然妥帖了,一些意識悄悄浸回了大腦:吳白云說的沒錯,我們倆的這種缺少愛的經歷是不應該再出現到孩子身上了,我們應該盡最大努力給他們提供更好的成長環(huán)境,哪怕跟“惡勢力”作斗爭!想到這,我又回到了屋里,卻驚訝地發(fā)現,吳白云已經將桌上的食物都吃下肚了。我不禁開玩笑說:
“不吃不吃,這可好,你這一張嘴,把我那份也吃下去了。”吃飽了的吳白云心情似乎也好了很多,接道:
看來哪一頓也不能缺,一餓這腦袋瓜兒也不靈光了。”我趕緊說:
“是啊,你以后還得按時吃飯,你的聰明勁兒也就這么大了,我大侄女腦袋瓜兒的靈光勁兒可一定要超過你。”我這話一出口,吳白云的臉色就暗下來了,搞得我這一懊惱,真是個不省心的嘴啊,干脆閉會兒吧。我抬手開始收拾桌上的碗筷,吳白云卻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說:
“過會再收拾吧,我有幾句緊要話還想跟你念叨念叨。”吳白云現在的思維似乎已經完全超越了我,她隨時蹦出的一個想法或說辭都能驚我一個跟頭,所以我總是小心翼翼地,這一回也不會例外吧,我嘆了口氣,將剛剛摞好的碗筷推到桌角,端出一副做好了接受各種打擊的心理準備的表情說:
“請說。”吳白云可一點也不覺得我可笑,認認真真地對我說:
“你說,我是不是應該給誰換換孩子?”半天,我沒有說話,低著頭搓了會兒自己的手,然后非常謹慎地選擇了用詞才開口:
“白云,我好像聽說,孕婦都會情緒低落一段時間,這是身體的原因,不是你的大腦,哦,不是你的腦袋瓜兒出了問題,你別胡思亂想,這可不是說著玩的,孩子是咱自己的,又不是東西,瞎換個什么勁兒?”吳白云又掏出了那個綴著銅錢的皮繩在那摩挲著,見這情景,我趕快又加了一堆話:
“你不是最信任曹半仙嗎?我琢磨著,就是曹半仙在這,他恐怕也會勸你老實待著,啥也別想,等孩子生下來后再作打算,又不是個小貓小狗的,老人話講,這人是秉著氣出生,各有各的運勢,你和張商陸的孩子雖然不能說是含著金玉出生的,那也絕對是福氣大大的,別人家的孩子那是什么貨色,誰說的清楚,鬧不好,再壞了你們家張商陸的運氣,可怎么是好?”哇,我當時覺得自己太有才了,竟然說出那么有水平的話去勸告她,這要是換了別人,哪懂那么多啊,還運勢,有幾個人知道運勢是什么,還不都是過一天是一天!不想吳白云毫不客氣地就滅了我的“氣勢”:
“無論如何,我要抱出產房的必須是個男孩!我和我家商陸一定會抱著我們的兒子回家見二老,那一天也是我們成親的日子。”你猜不出我當時的那個心情,真是又驚又怕,驚的是,曾經那么善良的吳白云轉眼之間就變成了這樣一個不切實際的人,不可能做到的事她卻一意孤行,非要去做,會不會把事情搞得無法收場;怕的是,以吳白云的脾氣,她要想做到的事情,只要想法有了,她就從不會放棄,不撞南墻不回頭,當然也因為一直沒有撞到過南墻,所以才成就了她九條牛也拉不回的擰脾氣。她如今如此不容否認地說出這個決定,就是我反對,也是無效的,如果我執(zhí)意反對,勸告,她敢扭頭而去,折騰夠了再回來的,到那時,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我這個吳白云在這個世上的唯一的“娘家人”,可就哭都來不急啰!
想到這,我故意若無其事地問,
“既然你都這么決定了,是不是已經想到什么辦法了呢?”吳白云又象個泄了氣的皮球樣地趴回了桌子上:
“只是下了個決心而已,還是沒有想出好辦法來,這不,過來先跟你念叨念叨。”聽她這么一說,我心里又萌生了勸她的心思,誰知她緊接著又坐直了身子,象高燒病人一樣臉紅紅的,興奮地說著:
“我聽說,黑市那邊還有人專門搗騰孩子的生意,只要給足了錢,會有人幫著介紹賣家,孩子大多是棄嬰,也健康,沒有什么毛病。這事當然不能讓商陸知道,所以他的錢不能用,我手里還有點積蓄,如果全拿出來的話不知道夠不夠,我還得想辦法去掙……”
“吳白云!”我忍無可忍地大叫一聲,把她一下子嚇住了,她停了嘴,愣了幾秒鐘,隨后就哇哇地大哭起來,我急忙上前抱緊她,并不厭其煩地撫拍著她的背,象唱兒歌一樣地重復念著:
“會好的,會好的,一切都能過去,都能過去,會好的,會好的……”好半天,吳白云才漸漸停止了哭泣,用那沾滿了淚水的手緊緊抓著我抽泣地說:
“我好累,好累啊三妮,沒有想到活下來還這么累,早知道這樣,那年咱們不要跑出來好了,隨爹娘去了多好……”我故意嗲怪地拍了拍她的臉:
“說什么呢,也不怕羞,你可是馬上要做人家的媽的人了,還能說出這么不負責任的話來,也不怕肚子里的小寶寶生氣踢你。”我說著就去倒了半盆熱水絞了個熱毛巾遞給她。吳白云勉強地擠出微笑接過毛巾,把臉埋進去待了二分鐘。我耐心地坐在旁邊等她平復情緒,自己也在快速整理如麻的思緒:吳白云現在有孕在身,情緒波動卻如此之大,長此以往,就是孩子沒事,她的神經恐怕也經不起如此折騰;她有這么多秘密瞞著那個張商陸,這樣早晚有一天對方知道了,必定會懷疑她的用心,兩個人的日子還怎么過?如何才能改變“她非要個男孩”的心意,這種后患無窮的想法最終可能導致好幾個家庭的痛苦……
哈哈,你別笑,可能你會覺得幾十年前我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不喑世事,如何會有如此多的想法,你別忘了,我是在什么情況下過的那幾年,周圍無情的塵世逼得我比別人成倍的速度成熟,無用的善良和單純只能讓我痛苦,受傷,所以我只能扔掉諸如“虛偽、貪婪、幼稚”乃至“憂愁、恐懼”,和成年人平起平做……
吳白云又變回了吳白云,她凝視著我的眼睛說:
“你必須站到我這邊,和我一起努力三妮,咱倆沒有退路,我想這兩天你請個假,陪我去一趟黑市,我們總得去打聽打聽行情……”我咬了咬后槽牙,打斷了她的話說:
“也許,不用那么麻煩。”吳白云渴切地望著我:
“那,你的意思是?”我下了最后的決心,把梅姐的事告訴了她,吳白云立刻又象發(fā)起了高燒,喃喃自語起來:
“啊,還有這樣好的大夫,還有這樣好的大夫,嗯,這樣好的大夫。”我還是小心翼翼地補充了幾句:
“你的事我都跟她說了,她只是笑笑沒有接下茬,我不敢保證她就會幫我們,但她絕對是個熱心腸,我本來也是想帶你去見見她的,她當時說過能保證你順利生產呢。現在看來,不止這個問題了。”吳白云一臉神往地說: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她能不能幫上咱們,咱們都得去見見人家,還等什么呀,現在就去吧。”
我們來到那家私人診所時,院里出奇的安靜,病人們都去了后面的病房,院長和護士也都去了病區(qū),偏偏梅姐正和一個護士正在登記處閑聊,看見我們來,她只是上下打量了幾眼吳白云,就知道她是誰了,就隨便找了個理由打發(fā)那個護士去了別處,然后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們說:
“這下好了,徹底安靜了,就剩咱們姐仨了,來,坐到這柜臺里面來,咱們好好聊聊。”吳白云人還沒坐穩(wěn),就立刻問:
“我聽三妮說了,您認識很多可能會收養(yǎng)新生兒的人是嗎?”梅姐沒有立刻接話,默默打量著吳白云,我趕緊在旁邊添話:
“白云聽說您在這工作,特別高興,非說馬上就來認識認識您,我就帶她過來了。”梅姐向我笑了一下,還是沒說話,又轉頭看著吳白云。吳白云可能也意識到自己太冒昧了,沒話找話說:
“做一個婦產大夫很辛苦吧?”不想梅姐卻直視吳白云,直奔主題:
“你不想要這個孩子了?準備送人?”吳白云的眼圈一下子紅了,哽咽不止,竟然沒有說出話來。梅姐伸手摟住了她,吳白云在她的懷里任眼淚涮涮地往下流,我的眼淚也不爭氣地流下來,只好扭過頭去看著門外。我們三個人就這么待了很久,久得足以讓彼此熟悉了對方的呼吸,和心跳……
梅姐最先打破了沉默:
“在孩子的這件事上,母親做的任何一個決定都是撕心裂肺的。”我注意到梅姐的“母親”這個用詞,吳白云肯定也注意到了,她似乎因此而停止了流淚。梅姐撫著她的頭發(fā)問:
“你最后決定了嗎?把孩子生下來送人?”吳白云沒有抬頭,說:
“我知道自己懷的是女孩,可是我,我,我男人的母親想要一個男孩,我不得不想著,看能不能和誰換換,換個男孩。”吳白云說最后這句話時抬起了頭,直視梅姐。那一刻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是,梅姐既沒問吳白云為什么就認定自己懷的是女孩,也沒有大驚失色,或者火冒三丈,她只是問:
“你的男人知道你的決定嗎?”吳白云小心翼翼地回答:
“我不能告訴他,因為……”吳白云沒有說下去,梅姐也沒有等她說下去,而是說:
“這樣也好,他知道的越少越好,也許以后也不知道更好,你知道自己的預產期吧,現在得告訴我一下。”吳白云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她握住了梅姐伸過來的手,握得很緊,然后她們兩人一起扭頭看著我,那一瞬間,我才明白,我們仨已經成為了同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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