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久默無言,暖光照在她的臉上,映得那雙含水雙眸格外可憐,謝六心中有愧,任由她扒拉著自己的衣袖擦眼淚。
不知哭了多久,謝六瞧著她有了睡意,將她送到了長思閣。閣內燃著融融的暖香,沖淡了暮春的冷意。
“郎君今夜睡在哪兒?”
長思閣不大,里面擺放了許多書冊,一方長案,一張軟塌,看起來更像是書房。
桌案上放著厚厚的一疊紙,筆架前堆滿了卷起來的竹冊。
“張獫已經歸案,今夜我就將他押回大理寺,以免再生變故。”謝六有些緊張的看著她的手,纖柔的指尖捏著一頁薄薄的宣紙,好似下一秒就要破掉。
那方長長的幾案上放著他的策論,這幾日雜事繁多,他還來不及收拾。
文人最忌旁人動自己的手書,李慕宜看著他緊張的神色,淺淺一笑,將紙放了回去。
雖然她來中原日子短,但這些禁忌還是知道一些的。
走近看了一眼,一頁紙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字,艱澀難懂,她把肚子里的墨水全都擠了出來,也沒讀懂里面說的是什么。
關門吹燈,李慕宜抱著被子蜷成一團,沉沉睡去。
皓月當空,溫潤的郎君一襲月色長袍,眉宇間帶著一抹化不開的憂郁,濃重的愧疚從心底蔓延,又像一雙無形的魔爪,將他的心臟緊緊包裹,捏得鮮血淋淋。
庭院中,封霖帶著一群人仰望著樹上的郎君,明月棲枝頭,樹上斜倚著一個清風朗月的少年郎,左手抱著一壇松醪,右手折了一枝半開的白梨花。
指尖上的血融進花間,清淡潔白的梨花好似浴血而開。
……
翌日一早。
薄言抱著新制的衣衫在門外候著,日上三竿,別院里的早飯都已經吃過了,屋里的女君還沒起來。
“是封霖嗎?”門外立著個高挑精瘦的人影,李慕宜抱著被子,淚蒙蒙的打了個呵欠。
聽到屋里的動靜,薄言叩響了門:“回女君,屬下薄言,封首領昨日已經隨主上回府了,女君住在別院的這段日子,一切事務由屬下負責。”
謝六連夜走了?李慕宜理了下衣襟,推開門。
“這是……這是為女君新制的衣衫。”薄言端著一托盤的春衫,垂頭盯著地。
淺翠深紅深深淺淺交疊在一起,綾子光如鏡面,細繡紋紗羅薄如煙霧,毫州出輕紗,舉之若無,裁以為衣,真若煙霧。
謝六這是打算收留她到夏天了?
連夏日的衣衫都備了不少。
薄言見她很喜歡,靦腆的臉上露出一股笑意:“主子說了,怕女君中原的衣服穿不慣,特意命周繡娘趕制了一批胡服,不過女君不能穿出去,只能在別院里穿穿。”
撓了撓腦袋,薄言將托盤遞了過去。
大燕以紈素為冬服,輕綃為夏服,樣式繁復,寬大的衣袍將女子的身形遮得嚴嚴實實,胡服極重身形,將女子的身形展現得一覽無余,在大燕,穿著胡服的胡姬多見于秦樓風月之地。
“有勞你家主上了。”笑嘻嘻的接了過來。
“嘿嘿,女君見外了。”
李慕宜捧著托盤進屋,在鏡子前比了比,換了件古煙紋碧霞羅衣,又拿起放在上面的團扇,半掩著嬌容,在屋里轉了個圈兒。
**
相府惠安堂。
李妙儀挽著丞相夫人的手,居高臨下的瞪著地上跪著的清瘦少女。
“娘,我都說了她是個蛇蝎心腸的,現在剪春逃了,若她將我們的事說出去,那可怎么辦。”李妙儀跺著腳,在屋里轉來轉去。
剪春是她身邊的大丫鬟,自打被賣入相府,就一直伺候在她身邊,若不是她撞破了太多的秘密,她也不會一直將她關在柴房里。
可是現在人逃了,如果剪春將她們殺那女婢的事傳出去,后果不堪設想!
燕京的人,肯定會以為那女婢是她害死的。
還有父親!
父親肯定會生氣的!
“我早就告訴夫人,斬草要除根,是夫人一時心軟,才將自己至于這個境地,也怪不得旁人。”少女半垂著眸子,跪在地上。
“李令儀,本夫人做什么還由不得你多嘴。”丞相夫人鮮紅的指甲劃過杯盞,話里有些陰冷,“剪春若是說了什么不該說的,那也都是你吩咐的,同我的妙儀沒有半點干系。”
這個女子,表面纖瘦柔弱,害人的手段連她見了都覺得有些寒顫,丞相夫人猛地將手里的茶盞擲出去,瓷片碎裂茶水四濺,“你可記清楚了。”
“夫人,如今新上任的大理寺丞,乃是宜女君未來的夫婿,倘若他知道,那婢女是為宜女而死,他可會信夫人所說?”
李妙儀鎮定的跪在一灘滾燙的茶水里,即便被燙得面色發白,臉上也沒露出絲毫怨懟,“夫人也看到了,謝公子當著父親的面兒將人帶走,聽聞他將宜女帶到了自己的私院,連謝府那里都沒透露半點風聲,可見其對宜女的喜愛。”
金屋藏嬌啊,多令人羨慕!
李令儀藏在廣袖下的手緊緊捏在一起,掌心的刺痛讓她清醒了幾分。
謝家百年書香世家,若是知道他們嫡出的公子要娶個胡姬回家,指不定鬧成什么樣子,謝硯臣命人將此事壓得密不透風,還當著丞相的面兒將人帶出了暗牢,若不是動了真情,怎會為了一個女人做到如此地步。
想當年金尊玉貴的慶陽長公主,求得了陛下賜婚,都沒能讓他低頭。
區區一個胡姬,何德何能受到謝六郎如此對待!
李令儀心底猶如剜刀劃過一般抽痛,連膝下的灼痛都比不上她心底半分。
“宜女不過是一個漠北的流民,一個低賤的胡姬罷了,夫人要殺她動手便是,何必繞了那么大的彎子,讓婢女去揭穿她的身份。”
不僅事情沒做成,還白白助她逃出了暗牢,想到這里,李令儀更加氣憤,“剪春逃走了,父親這幾日忙著北疆的戰事,已經多日沒有回府,她必定不敢再回相府,只要我們派人在大理寺周圍看著,剪春一露面,必定被我們的人抓回來。”
“你說的容易,這幾天京兆尹派人將大理寺保護得密不透風,只怕我們的人還沒靠近,就被當做擾亂京都的亂徒給抓了。”李妙儀嗤笑一聲。
“她若真的什么都招了,你就做好蹲大獄的準備吧。”丞相夫人冷哼一聲。
“玉佩是夫人派人仿造的,女婢是慕恩派人殺的,我若進了牢房,父親為了顏面會保住夫人,可慕恩就不一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