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宜擰了熱水帕子往他臉上沾。
“我自己來吧。”謝六余光看了眼對面的李紓,男人面色黑沉,一副憋著怒火的模樣,再任由她擦下去,他今日怕是出不了相府的門了。
謝硯臣伸手想截住帕子,卻被她輕飄飄的避開了。
李慕宜把帕子丟回盆里,坐到他對面,淡淡道,“已經擦完了。”
見狀,李紓面色稍霽。
這就對了,還未出閣的女兒上趕著伺候他像什么話!
輕咳了兩聲,李紓看向謝六,他身上的衣服被雨點打濕了,連成一片暗沉,像繡上去的暗花似的,這個天氣雖不冷,可今日下了雨外頭風大冷涼,穿著濕衣服難保不會染上風寒。
他倒不是心疼他,就是怕謝六病了,南征在即卻找不出第二個能臨陣頂替他的人了,思及此,李紓面上牽起一抹關懷的笑意,“賢婿要不先去換身衣服吧,外頭風大,惹上了風寒可就不好了。”
“這……”謝六神色有些為難。
相府里哪有適合他穿的衣服,再者說了他一向不喜與人共衣。
“賢婿快去吧,萬望保重身體,南征在即,你的身體可不能有半點閃失啊。”李紓摸了把臉上的胡子,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顯然有攆他之意,謝六郎何許人也?一眼就看出了這老狐貍的意圖,無奈只能跟著人下去換衣。
謝六走了,李慕宜坐在椅子上點著桌子。
屋中就剩她跟李紓,可父女兩人向來話都不多,謝六一走似乎感覺整個屋子里的空氣都凝住了。
兩人對視一眼,還是李紓率先開口,“你的傷可好些了?”
李慕宜輕輕按著小腹,眼眸低垂,“已經好了。”
算起來腹上這道刀痕已經是她身上第三道疤了。
她身上還有兩道,一道在肩上,一道在小腿上,即便李紓給她用了最好的去疤藥,身上還是留下了淺淺的痕跡。
從前她根本不在乎這些,可如今遇到了謝六,她總覺得這滿身疤痕是她過往罪惡的象征,一日不除,她一日都是那個為了活著不擇手段的七殺令主。
這樣的她,如何配得上謝六呢?
瞧著她眼眶發紅,有些要哭的跡象,李紓較忙停了話茬。
“好了就好,好了就好……南征之行爹不攔你,但我會派人在暗中保護你,一旦戰局有變你必須立刻返回燕京。”
“知道了,爹。”李慕宜輕輕點頭。
畢竟今后的事兒誰知道呢。
*
相府后院。
剛到郎君們下早課的時辰,李慕君捧著一摞書出來,一只腳才轉過角門,就撞見兩個青衫郎君立在竹林里竊竊私語。
他招手喚來身邊伺候的小廝,把懷里的書全遞了過去,壓在小廝瘦弱的身板上跟座小山似的。
“你先帶著書回去吧。”
“啊?那郎君你呢?慕尚郎君還在等你呢。”
“我一會兒就回來,叫他先等著。”說罷也不等小廝反應,他低著身子就鉆進了竹林里。
庭院里種了一片翠竹,那兩片青衫影混跡其間,活像那成了精的竹子,李慕君靠進了才發覺面對著自己的那人十分眼熟。
“奇怪,在哪兒見過。”口中嘀咕一句,他瞇著眼細看了一下,瞧見那人腰間一塊侍墨的牌子,整個相府除了他爹和李慕恩之外,就只有汀蘭閣的宜女有貼身侍墨。
“原來是裴清啊……”背對著他的那人身量也很高,跟裴清站在一起像兩兄弟一樣,只是瞧不清臉,兩人私語隨著風輕輕飄過來。
“此事不許告訴慕宜。”
“哦?裴公子以為出了此等事能瞞得過她。”
“本公子又沒對那婢女做什么,算得了什么大事?”
“于你而言自然算不得什么。”
“那你想怎樣。”裴清有些惱怒。
“若今日不是那女婢,你抱的人就是我的夫人,并非我想怎樣,而是我的夫人想怎樣。即便我不說,你以為你能瞞得過她?”
“唉我說,又不是什么大事兒,你至于揪著不放嗎?”
“呵……”
李慕君瞧見背對他的人轉過身來,怒氣沖沖的出了竹林,穿過庭院后朝外走去,似乎要離開。
他提了衣服,快步跟在后頭,在角門處拽住了他。
“謝寺丞稍等。”
謝硯臣正走著,身后衣袖忽然被人牽住了,他循聲回頭,看見一張激動的臉,“郎君尋我何事?”
李慕君瞧見他驟然轉變的臉色,心底暗道此人做事真是不留一縫。
明明方才還一臉怒氣,現下卻滿身清風,好似方才在竹林和裴清不曾有過爭執一樣。
“啊我找寺丞確實有點事。不知那女婢墜亡一案可有些眉目了?”李慕君試探的問,雖然那事已經過去好幾月,可元清不肯見他,他心頭惦念得緊。
謝硯臣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他說的是什么事,淡淡一笑,“那案子早已經了結了。”
“什么?結案了!這不可能!”李慕君神色頓驚。
明明什么都沒查,怎么就結案了?
“是張獫。”
“張獫?那個簪花淫徒?”李慕君怔愣地后退幾步,他怎么也想不到這事兒是張獫干的,相府一向戒備森嚴,為了個女婢冒著被抓住的風險潛進來,這怎么說都說不通。
“嗯,他全都招了,連同在燕都里犯下的事一起數罪并罰,上頭已經判了他秋后斬首,死期不遠了。”謝硯臣朝他拱了拱手,“若郎君無事我就先走了,相爺還在等著。”
“啊,是我誤了郎君要事,郎君快快前去吧。”李慕君躬身作揖,目送人轉過了花廊,繞進前院。
他私心里卻不愿相信這是張獫做的,可無奈,大理寺已經判了,無論是不是張獫做的,這事兒都已經了斷了。
李慕君按著腰間的玉佩,心里有些說不明的滋味。
元清……為何不肯回他的信。
這廂謝硯臣才換完衣服,外頭雨勢就小了不少,屋檐上的雨成串兒的流,只是細了不少。
畫廊盡頭的欄桿上倚著個姑娘,正在等他。
他身上穿的是裴清的衣服,故而從檐下走來的時候李慕宜差點以為是裴清來了。
看著她怔愣的眉眼,謝硯臣打趣一笑,“怎么,將我當做裴清那廝了?”
“不會。”
“怎么不會?”
“他油腔滑調,三句話里沒一句正形,走路一搖三晃,從不像你這般……”豐神俊秀又美姿儀,像畫里走出的仙君。
后半句話李慕宜咽回了肚子里,拿著油紙傘一步一步將他送出了門。
“父親說南征在即,為免落人口實,出征前都不許你我相見了。”她的聲音看起來有些落寞。
“我會派封霖來給你送信。”謝硯臣揉了下她沒精打采的腦袋,輕輕一笑,“中原的字不會寫就寫扶姬語,我能看懂。”
“你會扶姬語?”李慕宜眼中一亮,扶姬本就是草原各族通婚的后裔,雜糅了五胡多地的方言,極其難懂,沒想到他竟然能看得懂。
“嗯,會些皮毛。”封霖的馬車就停在門外,等他出來后立馬迎了上來。
“對了,父親說今日的事他會處理好,絕對不會讓院子里的人出去胡說,除了你帶來的人……”大部分都已經封口了。
李紓趁著這次機會拔掉了好幾個混入相府的暗樁,就是不知道謝六身邊會不會有那等人。
“放心吧,我既然敢說就不怕她報復。”謝六淡然一笑。
李慕宜點點頭。
她倒不是怕慶陽報復,慶陽愛慕他至深,就怕天子對他心懷芥蒂。
畢竟他今日落的可是天家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