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外面黑黢黢的,只能聽見貓頭鷹的叫聲。我靜靜地坐在床沿,擦拭著積滿灰塵的瀛洲玉雨。我想這一生,大概都不會再戴上它了吧!
隱隱地傳來吱呀呀的織布聲,應該是師父又閑不下,大晚上還擺弄她不知從哪里得來的織布機。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嘆息…”這還是爺爺健在時一句一句教我唱的《木蘭辭》。年代久遠,我早已經記不清完整的樂曲。可是終究,我辜負了爺爺對我的期待。
他老人家一直希望我可以像木蘭一樣,不說忠君愛國,上戰(zhàn)殺敵,畢竟,這對于一個女孩子來說還是太遙遠了些,傳說畢竟是傳說。可是,他還是愿我可以能得到畢生所愛之人,追求自己的幸福與自由。而我,卻性格的變遷卻遠在祖父意料之外。在頑強地抗爭,亦如劉蘭芝,與懦弱地接受之間,我選擇了第三種——退步。把自己掩埋起來,好像人世間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清明一樣。往往,大家是不會在意一個出現(xiàn)又消失了的人的。
正當想至傷心處,聽到外面一聲聲狼嚎。所有愁心恨意立馬消失殆盡,漫上來的是一陣陣戰(zhàn)栗與驚悚。慌不擇路之時,我立馬吹滅了燭火,躲在被子里祈禱野狼快點離開。
可是,災禍還是從天而降。我突然想起來后墻有一塊因為連日大雨已經沖垮了,后來由于施藥節(jié)大家都忙著采藥,而后院就只有我一個住戶,索性都沒有管那么多。而我自己也是因為連日以來制藥,忙得四腳朝天,也忘了這茬。
就在我胡思亂想著,聽見猛獸劃門的聲音,粗糲恐怖。從聲音來講,它大概要有一人高,膀大腰圓。不然,也不會沖著人來,而不干些野獸經常干的偷雞摸狗的事情。明明還有鴿子籠嘛!為什么要來吃我?我此時內心十分絕望無助,好像天都要塌下來。
爺爺啊,您可要幫幫孫女。孫女不是有意隱蔽山林,不勇敢面對的,是時局所困啊!
老子說: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福。
眼見猛獸開始著急撞門,而松木門也開始發(fā)出脆裂的聲音,整堵前墻都開始搖搖欲墜。一記悶拳的聲響傳入耳畔,猛獸應聲倒地。我急忙穿好鞋,拉開門栓。
是異安,又是他!只見異安威風凜凜地拿著護手鉞,旁邊站著白老虎。野狼已經被打死,一人半之高,體態(tài)健壯,毛色灰亮。只是這時,嘴眼中淌著鮮血,脖子被利刃割斷,早已沒了氣息。
“你…”
異安剛想說話,我急忙走到他身邊,眼淚瞬間如落泉一般涌出來:“我…我沒事。”兩只手來回抹著眼淚。眼眶就像兩只深不見底的井,誰也不知道里面存了多少水。
“你快,回去擦擦眼淚。”異安順手遞給我一塊帕子,將我扶回禪房。朦朧間,大白虎一轉身不見了,只有異安一人陪我。
到禪房里,異安摸黑點亮了燈火:“害怕嗎?”
“害怕,怕死了!”我嗚嗚地哭咽著,“幸虧有你在,不然我肯定會被這只老狼叼到山里去,啃個骨頭渣都不剩。”
“你放心,它只是只掉隊的公狼而已。不是狼王。它死了,大概也不會引來狼群的。”異安倚著桌子,默默地看著哭哭啼啼的我。
忽然,禪房外想起一陣密密匝匝的腳步聲,師父和眾師姐應聲而來。
“空明,沒事吧?”師父趕緊坐到床邊,渾身上下檢查著我有沒有受傷。
“六師侄沒事,只是受了驚嚇。那野狼的尸體已經被我阿母處理掉了。”異安依舊穩(wěn)如泰山地倚在桌子邊。
師父緊盯著異安,倏然松了一口氣:“那就好。”
隨后,師父又環(huán)視一周,看著低頭不語的眾師姐們:“蕙纕,空雅。”
蕙纕與二師姐應聲而跪。
“你們離空明的房間最近,為什么她這邊有這么大的動靜不通知為師。”
“師父,如果我們貿然出禪房,野狼把我們吃了怎么辦?”蕙纕據(jù)理力爭。
“就是師父。萬一師父受到野狼攻擊,那我們落泉庵的損失豈不就大了?”空雅也憤怒地抬起頭,駁回師父的話。
“放肆,她是你們的親師妹!平日里師姐師妹地叫著,如今有難卻都置之不理。你們真是為師的好徒兒。”師父氣不打一出來。
忽然,師父突然想到一旁冷眼旁觀的異安,趕緊招呼道:“異安師弟,今日多謝你救下小徒,讓你見丑了。”
“師姐客氣了,我只是從山上練武回來,順道路過,便施以援手。這還多虧小師侄幸運。”異安收起手里的護手鉞,“既然無事,師弟就告辭了。”
這個臭異安,本來我還沉浸在自己的恐懼里,異安這一番話,可真讓我氣得肝疼。啥恐懼,全都沒了!難道我除了幸運啥都不是?好賴我還知道冷靜下來把燈熄滅,不引起野獸的注意。
師父剛想和異安告別,似乎是察覺了異安的不對勁,連忙道:“師弟別忙,我看你手是不是受傷了,擦些藥再回去吧。”說著,轉頭就吩咐空寧隨他去。
“不必了,我禪房里有藥,先告辭。”
哈哈,異安就是異安!狗脾氣,冷漠眼,不將一切事物放在眼里。還是這么瀟灑地離去!帥呆了,酷斃了!
看著異安離去,師父將所有注意力轉移到我的身上:“今日已經不早了,你房里門已經壞了,夜里風大,小心風寒。你還是到為師房里睡吧。”
隨后,她又嚴厲地看著跪在地下的蕙纕與空雅:“你們兩個,明日抄經一百遍。想想自己渡己不渡人的私心是多么可怕,差點害死了你們的小師妹。”
我乖巧地抱著薄被和枕頭,牽著師父的手和師父一起回禪房。師姐們灰溜溜地跟在后面,直到前院,大家都四散回房安眠。
“師父,謝謝您這么晚了還惦記著我。”我看著師父溫和嚴肅的臉龐,不忍讓師父沉浸在自責里。
“唉。”師父終于舒緩了眉頭,一臉憂心地看著我,“從你們來到落泉庵,我收你們做徒弟的一刻起。你們的父母就將你們完完全全交給了我,你們都是猶如我自己的孩子一般,我怎能不代替你們父母好好疼愛你們?”
“師父。”我一下子抱緊了師父,緊緊將臉貼到她的胳膊上,“你要是我阿母該多好。”
“你放心,我會替你阿母好好照顧你的。”
那一夜,是我睡得最幸福的一夜。從師父開始幫我掖被角,并靜靜地躺在我身側的那一刻,我終于有“阿母”了。愛的溫度不必掛在嘴邊,心里早就已經默默讀出來了。只盼望著,這份母愛能夠對我不離不棄,直到有一日我能夠將同樣的愛還給她。
第二日,師父極晚才將我叫起。我模模糊糊看到天已經大亮,嚇得一個哆嗦。
“師父恕罪,弟子晨起誦經遲了。”我慌慌張張地穿著外裳。可誰知,越急越穿不上,“好好的衣裳,昨天穿上還正好,怎么今日就小了?難不成是我胖了?”
“別急,”師父接過我的手,輕輕幫我抻著袖子,“你抓著內衣袖口在穿進去就會好很多。”
果真如此,“出溜”一下就進去了。
隨后,我又急急忙忙穿鞋。越是手忙腳亂,越是錯上加錯。這一次,又將鞋子穿反了。
“別著急,是為師不叫你的。”師父的聲音里抿著笑意。
“師父?”我抬起頭,“為什么?”
“昨日你受了驚,如果睡得好些,心里自然會鎮(zhèn)定舒服些。”
“師父…那個,我真沒事。”我直起腰版,拍了拍胸脯,“您不必擔心徒兒,徒兒其實心大的很。”
“好,為師不擔心,”師父說著,輕搖了搖手中的羽扇,“稀飯,餑餑都在灶火里晾著,現(xiàn)下應該還不算太涼,你趕快去趁熱吃。”
“好。”我這廂提著鞋幫,那廂又往外跑。
早晨的陽光極明媚,不涼不燥,覆蓋在身上十分舒服,就像雪發(fā)膏慢慢滲到皮膚里似的。我喝了粥,吃了餑餑,就告訴師父我想搬回去的意向。
“怎么?為什么這么著急搬回去?是為師的床不舒服嗎?”師父眉眼里隱隱透露出一絲擔憂。
“就算和師父睡再舒服,也不能一輩子和娘睡啊!”我一邊收拾著薄被和枕頭,一邊沒皮沒臉地開玩笑。
“只是,我擔心野獸…”
“師父不必擔心,徒弟自會保護好自己。”被褥也收拾完了,我匆匆向師父道別,趕回禪房。
回到后院,環(huán)境煥然一新。破敗的圍墻被師姐們一大早就給補得結結實實,足足鋪了兩層,高度也加高了三四尺。而我的房門和墻壁也被從新加固與翻新。看起來漂漂亮亮。毫不夸張地說,就算是北海神宮與我的草屋比起來也不過如此。
把東西迅速安置好后,我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昨天那場以外與師姐們實在關系不大,只是猛獸突襲僅此而已。然而,師姐們不但因此事背了黑鍋受師父責罰,還“以德報怨”地幫我修了墻,整了屋子。想是親生姐妹也不過如此吧!
好像,還有一位有功之臣被我遺忘在了腦后。從師姐們房里致完謝出來,總覺得還少謝了個人。我絞盡腦汁地想了很久。不過,趕在頭被想禿之前,我想起了異安。確實,若不是昨天他及時趕到,說不定我就人魂分離了。異安說的沒錯,佛祖還是照顧我的。是他特地讓異安趕來救了我一命!阿彌陀佛啊,不勝感激啊…
夕陽一點點收到山林背面,天空一點點陰暗下來。月亮早早地就趕來赴約,格外透亮渾圓。直到申時,天空呈現(xiàn)普藍色,月亮似被黑色暈染,慢慢變成了墨黃色。林子里貓頭鷹的叫聲期期艾艾,夏蟬也沒了力氣。我三步趕兩步往落泉洞奔去,生怕異安早早離去。
到了落泉洞,看到異安異于往常地靜靜地坐在大石頭上,沒有練護手鉞,也沒有把虎子帶來逗弄,只是悠悠地望著月亮。
“你來了!”異安望向我,一下從大石頭上跳下來,緩緩向我走來,“果然不出我所料,今日你果然來了。”
“干嘛?這么想我來?”我感覺異安不安好心,往后退了一步。
“為什么不?你還欠我和阿母一個道謝呢!”異安直了直腰,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咳咳…不管怎么說,還是要謝謝你…和你阿母。”我清了清嗓子。
“嗯。還有呢?”
“還有…對了,你是怎么一下子切開老狼的喉管的?”對于那一晚血淋淋的情節(jié),我依然心有余悸。
“不是我,是我阿母咬斷了它的脖子。”異安向后望了望,白虎也同時“通情達理”地高傲地仰天長嘯。
蒼天啊!咬斷地?!那么倘若我與異安初次相見,異安來遲一步,那我不就被大白虎撕成兩半了嘛!我哆嗦了一下,心里也跟著打了個寒戰(zhàn)。
“你怎么了?是不是冷?”異安關切地摸著我的額頭,“你也不發(fā)燒。”
“沒事,我好的很。”我一溜煙轉到異安背后,防止他對我過度關切。
“對了,這幾天我習經,看到一則經文,不甚懂,可否請教?”
“你說便是。”異安往回走了兩步,又回到大石頭上坐下。
“一株花,是因為它是一株花而散發(fā)香味的,這作何解?”
“一株花,它的頸不香,它的根不香,它的瓣不香,它的蕊不香,它的葉不香。但只有這些部分結合在一起,它才香氣撲鼻。這不單是氣味的香甜,也是視覺與觸覺的香甜。”異安撥弄著大石頭下生出的雜草,“這告訴我們,看人不要看他的部分。一個人的美,是總體美,綜合美。”
“那,我可不可以理解為:每一個部分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他們都有自己獨特的美與丑,而只有結合在一起才能大于獨立的總和,把美發(fā)揮到極致。”
異安愣了愣,他沒料到我會這樣與他研法:“你說的,大概也對。”
“異安師叔,你看這天上的星星,”我突然更加深入了這句話,拽著異安的袍角,“一顆星子在天上黯淡無光,總想掩埋一片天空,遮蓋自己的軟肋;可是浩瀚星海卻將這一片點亮,它們共同形成了一道鐵壁銅墻,為自己的軟肋披上鎧甲,從而也就不再畏懼點亮黑夜。”
“是啊,”異安默默地將目光凝聚在我的身上,眼眸里是一方星辰蕩漾,“它們圍在一起,所以都不冷了。”
“哈,異安師叔!”我突然把臉轉向他,吐了吐舌頭,“你又被我騙了!星子無心,又怎會感到冷呢?”
“啊?”
“啊什么啊啊!”我拍了拍還沒緩過神來的異安,“過兩日就是燃燈古佛圣誕,您可是還要代方丈舉行放生儀式和浴佛儀式,合該早早準備。既然我的謝意已經抵達,我就告退了。”
異安腦子最近越來越不好使了,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呆若木雞地看著我。我只好嘆了一口氣,轉頭跑到落泉洞出口,忽然想起了什么,腳步不自覺地停了下來,“天涼了,多添衣裳。”
“其實我…”異安的聲音從后面輕飄飄地傳過來。
也許,我一輩子也不敢聽完那一段話。即使我們之間近在咫尺,也像隔著一條天塹。自從我們牉依佛門,梯度為僧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向佛祖立下了誓言:這一輩子,我們都要放下執(zhí)念,放下欲望。所謂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我們身上背負的東西都太重,而現(xiàn)在,又是我們自己選擇的要放下包袱,清凈修為。即使是為了自己的初心,也不該動凡塵雜念。大概,這便是人生九九八十一難里的一劫吧!可能,只有我們念完這一世的真經,才能得到真正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