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部
1
那天在十字路口等紅燈的時候,馬路上有一個人坐著輪椅走過,我抬起頭看見他一邊左右環顧是否有車,一邊用手快速劃著車子過馬路,當他轉向我這邊的時候,似乎一切都靜止了。就是那張曾經熟悉的臉,雖然老了很多,但是我依舊記得。在我腦海里存在了22年的臉龐,那么清晰。眼淚瞬間控制不住。
我看見他一個人吃力的過馬路,甚至都很少有人幫他,他衣服猶如20年前那樣總是舊舊臟臟的,車子后面還掛著一個袋子,似乎是撿來的瓶子,廢紙之類。綠燈了,后面的車不停的按喇叭,我卻移動不了,目光一直跟隨者他走。我拿起身邊的包包,告訴閨蜜把車開走,就去找他了。此時的我眼里只有他。
他的輪椅走的不快,我過了十字就看見他在我的前面,熟練的滑動著輪椅,但還是走的很慢,記得以前他那兩條大長腿一直是我羨慕的,天天嚷著要把他筆直又瘦的腿給我換來,22年了,他究竟都發生了什么。
北方的冬天,我穿著一條開叉短裙,一件皮草馬甲,就這樣踩著高跟鞋跟著這個衣衫襤褸的人。路邊有很多人看著,當然是看我,大冬天,是很冷,可是我眼下顧不上自己,腦子里面全是前面這個男人。
22年不見,他老了很多,再也不像當年那樣意氣風發。如今落魄到如此境地。我邊走邊擦眼淚。很心疼。
在一個小路口,他拐了進去,路邊都是小商販,坑坑洼洼的地面,時不時還有垃圾堆,偶爾路過幾個賣菜的,路更加難走了。但我沒有看見任何人去幫他一把,幫他推一下那個輪椅,路邊的人似乎都很忙,或者是見慣了這樣的景象,沒有人在意他。他兩只手輪流使力才能走過這凹凸不平的馬路,迎面過來一輛車,車不停的按喇叭,他盡力往邊上挪了挪車還是過不去,旁邊小商販那有個小口,我看見他對商販說話,似乎是要往里挪挪,可我依舊沒有看見哪個人去幫他。
記得以前他這個人心很好,路邊有老爺爺老奶奶賣東西他總是很好心的買點,走路上如果看見有老人推著車,還會幫一把,進出門的時候也總是考慮后面的人,他曾經那么好心,怎么這么好的人遇上不好的事情都沒有人幫忙呢。
我10厘米的高跟鞋在這地面上都走的不是很穩,站在那里,看見他努力的給車讓道。我就在他身后不到10步遠。看著他吃力的費了幾分鐘才挪到角角里。他從那個角角里出來的時候又費了很大的勁,后面又來了一輛車,可是他沒有看見,剛剛好不容易挪出來的輪椅,又要往里面挪了,但是,車也沒辦法,路太窄,也沒辦法后退,這是個單行道。
我在后面站著,淚流滿面,曾經我放手的是那么帥氣陽光的一個男人,我放手是為了你過的更好,可是如今,確如此落魄,怎么能讓我不心痛。
我快步走上去,在他剛要往進努力挪輪椅的時候,我用力扶住了輪椅,然后輕輕的說:我來幫你吧。我的聲音很輕很輕。但是我知道他聽見了。
22年了,或許誰也沒想到我們的見面會是這樣的場景。我看見他吃驚害羞激動的表情,我們四目相對,他看我的眼神里還有當初那種愛戀。
我就這樣在很多人的注目下,推著這個穿著破破爛爛的男人,送他回家,22年前,一直都是他送我回家,如今,我來保護他,送他回家,從認識到現在,我是第一次送他回家,卻是22年以后了。
2
我沒有去管路邊人怎么議論,怎么看。我眼里只有我手里推著的這個人,我盡量推往平坦的地方,讓他能夠舒服點。然后在一個路口,我問他左還是右。他沒說話。
我很明確現在的他在想什么。自己這么落魄,或許住的也很不近人意,他不希望我看到他現在的生活狀態。但是他知道,我想做的事情,即使是錯的也會堅持。
我說:“我真的穿的很少,你要我們一直在這里站著嗎?”
他回頭看了看我穿著裙子露著的光腿:“右邊。你出門怎么也不多穿點。”
我:“我就喜歡大冬天露一點肉。”我知道他很關心我,關心我一直是他的軟肋。
他沒有說話。我知道我們的心里此刻都是滿腹的話,有很多問題想問,有很多事情想知道,只是,現在我們不太合適聊天,我得先把他送回去。
在一個民房前面,房子門口很小很破,一個破爛的鐵門銹跡斑斑,旁邊是裸露的紅磚,在這個城市,這樣破舊的門口似乎不多見,估計都可以進博物館了。這也似乎是這條街上很破的房子了,我抬頭看見旁邊都是兩層三層的房子,唯獨這里沒有樓層,是個平層吧。因為旁邊的樓都遮住了光,這里看起來也很暗,就像一個狹長的小箱子,放在那里,被打開一個口。
他說:“我就住這里,里面比較破,你還是不要進去了吧。”
我說:“是我開門,還是你自己開門。”
他知道我一定是非進不可,這么多年,我的脾氣依舊和22年前一樣,倔強。20多年在街上才遇見你,我再也不會放開你了。
我推他到門口,用手一推,這個門就打開了。里面全部是塑料瓶,廢紙,爛鐵,堆在兩邊,中間是一個小路,剛好夠他的輪椅過去。離門口不到3米就是一個木門,兩邊的窗戶也是木頭的,斑駁的紅色的油漆已經快要掉完了,玻璃上蒙了厚厚的一層灰,都成了黑灰,房子已經很久沒有打掃過了。從這個木門進去,似乎是個客廳,客廳里面躺著一個老人,老人雪白的頭發,旁邊放了一個拐杖,家徒四壁,沒有多少東西,老人坐在一個晃動著的搖椅里,借著屋外的燈,捏著塑料瓶,把圓潤的瓶子捏扁,然后整齊的碼放在旁邊。屋里因為有了這個捏瓶子的聲音,才不顯得那么孤獨。
直對著木門后面還有一個小門,穿過小門就是一個小院子。他說他就在那里住。
老人也沒有搭理我們。我推著他走到了后院。
房子可以看見瓦,上面荒草一堆一堆,下面是磚砌的房子,一個窄窄的木門。院子還好稍微整齊點,干凈點,旁邊也是堆著一些廢鐵和煤塊。
以前的他是個很整齊的家伙,我的衣柜總是被他收拾的規規矩矩整整齊齊。每次把東西歸類給我放好,包括我那一堆的化妝品,我在找不到東西的時候給他打電話,他總是說,這樣最好了,以防我生氣不理他。
我推開那個木頭的小門,里面有兩張單人床,掛著蚊帳。有一個桌子,帶抽屜的那種,一個腿壞了,用磚墊著。桌子上放著做飯的廚具,右邊靠墻有一個很破舊的沙發,房間里面簡直能和乞丐相比,看見他低著頭兩只手放在兜里面,我知道他很慚愧。
我問:“你就睡在這里嗎?”
他手指了指右邊那個搭建的傾斜的小房子,用一個厚的類似于被子的門簾掛著。我打開那個簾子,一個單人床靠著墻,沒有窗戶里面也沒有光,地上堆著一些什么沒有看清,有個木凳子。再沒有什么了。
我極力控制自己的眼淚,可是還是流了下來。我背著他用手擦了擦眼淚。我知道他看得見。
我問:“你和誰住在一起。”
他說:“和我媽,還有豆豆。”
豆豆是他女兒,如今應該20了吧。
北方的冬天總是很冷,他的家里和外面幾乎都沒有什么差別,好一點就是遮風避雨。從前他再怎么沒有能力掙錢,在這個城市還能租個小區住。看著輪椅上落寞的他,我的內心除了疼惜什么都沒有。
幻想過很多次我們會遇見的場面。我會過的很好讓他后悔,他會兒孫滿堂。。。他會過的很差,生活不如我,是,這個場景我設想過,沒想到他過的簡直太不如我了。
我不想知道發生了什么,我只知道眼前的這個男人,我還是一如22年前那樣愛他,不論他變成什么樣子,都還是我喜歡的那個人。即使是如今這樣,我依舊不在乎,五十多歲的我竟然內心就像初戀的小女孩一樣興奮。
零下幾度的溫度里,我還是沒有體會到冷。也許是內心很熱的緣故吧。下午4點的太陽就要下山了,我們的時光也如同這快要落山的太陽,所剩不多。都過了半個世紀的人了,還要像剛初戀的時候一樣害羞推脫么?不,我現在不會了,我不要看著他一個人孤單的坐在輪椅上生活。我想當他的輪椅,和他在一起。
就這樣兩個人各自心里想著都沒有開口說話。以前的我們無話不說,沒有秘密。我開口說第一句他就知道我接下來要說什么,我一個眼神他就知道我需要什么要干什么,我們就是這樣的和諧。
雖然時隔22年,可是卻沒有絲毫的陌生感,盡管他的生活發生過很大的變化,我也能夠讀懂他此時的心境。這就是那個我愛了27年的男人。
27歲那年我愛上了這個男人,5年之后我們和平分手,他不到半年就娶了當地一個女孩,結婚生子,我依舊單身,3年后我才走出這段感情然后嫁人。他就是我用生命愛過的初戀。
3
我站的院子里靜靜的看著他,他低著頭,手在兜里不停的動來動去,每次抬頭剛碰上我的眼睛就迅速的低下頭。空蕩的褲管在寒冷的冬天里飄來飄去。我們沉默了10幾分鐘。我就這樣打量著他。他心里的不安占了大多數,他或許沒想到今生還能遇見我,而我卻看見了這么寥落的他。還有羞愧,還有自責,22年他一事無成,一如當年我說他一樣。或許他也在慶幸,我辛虧沒有嫁給他。
我知道他的小九九,可是他是不是還一如當年一樣了解我?我們都經歷了各自不一樣的生活,對事情的看法應該都不一樣吧。當年的我很多事情都喜歡用想象用猜用理所當然,現在,過了半輩子的人,生活經驗告訴我,現實,抓住眼前最重要。沒有握在手里,最終都如流沙一樣流失。
在街上看見他的那一刻,看見他過的這么不好,我就決定,不論他現在是否單身,我都要去照顧他。現在,我就是來履行當年那個分手的諾言的。
我走到他跟前,蹲在地上,把他顫顫巍巍的手從兜里拿出來,他手冰涼,而我的手,光滑溫暖。從小時候我的手溫度一直都是這樣,暖暖的,他總說,拉著我的手在冬天特別舒服,就像個小暖爐,以后再也不怕冬天手冷了。話語我還記得,似乎都記得說話的場景,就像剛剛發生過的事情一樣。
我說:“你還記得那年我們最后見面的時候,我對你說的話嗎?”
他抬起頭,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
我說:“我就是來找你履行那個諾言的。怎么樣,你還要不要娶我。”
我感覺到他的手顫抖得更厲害了,想從我手里抽走,我緊緊握住他的手,對他說:“別動,你再敢把你的手從我手里拿開你試試。”我突然一下子提高聲音說話,他瞬間就愣在那里不動了。然后我就感覺他的手慢慢不再發抖了。
“分手的時候,我說過的,‘如果可以,50歲的時候,你來娶我吧’。怎么你忘記了。我今年剛好50歲。”我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
他眼神很縹緲,似乎在回憶。他沒有說話。他或許以為我是在嘲笑他,拿他開玩笑,他如今這么落魄,哪里還敢有人嫁給他。更何況是我。
我說:“我不管你單身還是已婚,跟我沒關系,總之,你要不娶我,那我就娶你,你要是結婚不離婚,我就住你隔壁,等你離婚。”
我們分手那天,我抱著他狠狠的咬了了他一口,對他說:“如果可以,我50歲的時候你來娶我好不好。”他緊緊抱著我說:“好,50歲的時候,我娶你。”我把這句話當真了。
現在我來兌現承諾了。我看見他眼里閃動的淚水,他緊緊握住我的手對我說:“妞啊,你現在這么漂亮,我已經配不上你了。”說完就哭了起來。
我站身來,把他的頭攔在我的腰上,對他說:“反正你一直也沒有配上過,我不在乎以后你也配不上。就這樣吧,估計你這輩子是砸我手里了。”我只有對著他才能說出我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對他,我從來都不想隱瞞任何東西。
聽見腳步聲,我抬起頭看見一個女孩走過來,穿過門看見這一幕,他驚在了那里。這個女孩應該是豆豆。
五官長的很像22年的他,只是換了女孩的身體,烏黑的長發扎了一個馬尾,額頭前的齊劉海看起來特別的乖乖女,內雙的眼睛看起來不是很大,細長細長的,白皙的皮膚,油光水嫩。當年他就是這樣的皮膚,我總是在冬天愛在他的臉上蹭來蹭去,他說他那是天然護膚品。隨時產,無污染,我隨便用。現在這樣好的皮膚遺傳給了他的女兒。
我并沒有松開抱著他的手。他依舊在我懷里抽泣著。或許是這么久以來第一次哭吧,這個男人,就像孩子一樣在我懷里抽泣。豆豆就靜靜站在那里,她看看我又看看她爸爸,然后不知道是走還是留。
我說:“你是豆豆吧。”突然,他就從我身邊坐直了,把手放了下來,用手轉動著輪椅,“你別動,我來幫你。”我命令到。他馬上就停止了轉動輪椅。
豆豆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切,或許是這么多年來第一次看見他的爸爸這樣吧。
他也不知道對豆豆說什么合適然后來了一句我差點要笑場的話:“這是你。。。。。阿姨。來。。。。。”“阿姨,不是后媽嗎?”我推了一下他。然后我不管他的眼神,直接走到豆豆面前:“不論你叫我阿姨還是后媽,都無所謂,我建議你還是叫我后媽保險,因為我一定會是你的后媽。”我直接對豆豆說。豆豆看起來像是個懂事的孩子。
然后我說:“因為我和你爸爸馬上就要結婚了。”我補充著。
“什么?”豆豆驚訝的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
同時,他趕緊到我這來說道:“結婚,那個你要不在考慮一下,我這還。。。。”
我直接打斷他:“那你意思你還要跟別人結婚,你敢結一個試試,我就讓你犯重婚罪。”這樣的脾氣我感覺我自己回到了22年前,那個霸道的我,總是這樣武斷的理所當然的跟他說話。現在也跟他和他的女兒這樣說話,挺不像一個50歲的人說出來的。
我對豆豆說:“我會盡快和你爸爸結婚,你接不接受我無所謂,你今年應該20歲了吧。過了法定年齡,你只對你爸爸負責,但是,你,你爸爸已經不用對你負責了。”
他急忙解釋道:“豆豆,你先進去吧,我和你阿姨還有事。”
我說:“你孩子都已經成年了,她理解能力很好,你別把她當個孩子看。還有,我說了,我只當后媽。你再說一個阿姨試試。”
我和他似乎壓根就不當豆豆在場,就這樣自顧自的說話。然后我就看見另一個花白頭發的老人走了過來。剛好看見我的手揪著他的耳朵。然后就愣在哪里。
我知道這個老人就是他的媽媽,雖然沒有見過,但是這種感覺,能感覺到。她眼里那種不安是一個母親對兒子一種保護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