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十七年九月,都城霍癔,至萬人受災,然半月未到,攝政王覃王親臨其中,止其蔓延。
——《景年國錄》
“你說的就是這兒?”我的手一下下扣在木桌之上,震得桌面上的五六盞泰藍燒的茶杯水漬外溢。
雖身處二樓卻能將周圍嘈雜之聲盡聽入耳,一時間只覺得腦袋里嗡嗡直響,心情也隨著煩亂不堪。
望著樓下行往交錯的眼抬了回來,看著對面二人,一個面無表情,緊緊盯著我,好似怕我做出些什么,而另一個則淡然眉眼,時而執起茶杯小酌。
顯然這二人都有著極其好的耐心陪著我等到那個養了無數妖獸的惡人。
我剛想要張開的嘴就又閉了上。
要是我先開了口豈不失了面子,畢竟這個法子是我先提出來的。
挺直的身子唰得就塌了下去,后背靠著椅子眼睛又望回了那吆喝叫賣的集市。
他則在身邊悠悠道:“煙雨閣的茶點很不錯,嘗一嘗。”
我收回目光,看著他從白瓷盤里拿起一塊淡黃色的乳制糕點,他舉在半空,向我這方向拱了拱。
我想了想,還是伸手接了下來,那糕點入口之后只剩下軟糯的奶香,糯米的芬芳完全融入其中。
我大贊:“這東西很好吃啊,叫什么?”
他也一笑,道:“下黃泉。”
我皺了皺眉,道:“這個名字……怎么這么不吉利。”
他伸手又給我倒了一杯清茶,言語清淺:“是啊,我也曾這樣問過。”
“問過誰?”我問道,他卻不言。
反過來關上了臨著街道的窗戶:“若是吃好了,便起身吧。”
視線被阻隔,我有些不悅道:“你這是做什么,關了窗我還怎么看啊。”
他伸手就把我拉了起來,道:“念念,你這般看過去,可就是一年恐怕也找不到。”
他喚了我名字,這是第一次,讓我本該紅著臉蹦起來理論一番卻變為了溫順的被他牽著出了茶樓。
他的手是什么感覺,柔軟的指間從我的虎口處伸進掌心,手冰涼,就算我滿手熾熱卻怎么也捂不熱它。
門外依舊嘈雜,而我已從旁觀者變為了參與者,我身處其中猶覺此中甘甜、酸苦。
也就是隨意向外撇去的一眼,我整個人便抽離了此番情景,忘了他還握著我的手,忘了他帶笑的唇角,忘了此刻是他站在我的身旁。
“珈蘭。”我呆呆地從口中蹦出了這簡簡單單的二字。
腳步變換了方向,手指也從他的掌心脫出,我順著那個方向,與人流相悖,肩膀的沖撞讓我左搖右晃,等從中而出,卻只有空蕩蕩的巷口留給我一個仿佛幻像的身影。
“怎么了?”
他的聲音微喘,像是奔過來的,也總難為了他的身體。
我懨懨的,所有好心情一掃而空,倒沒有心情關心起他來:“我看見珈蘭了。”
拋開他與身后的一群人,隨著人流涌去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走到一個盡頭,可以讓我放開身心,再安安靜靜做一塊沒有任何思想的石頭。
“出人命了!出人命了!”幾乎是下意識我便回了頭,同時的對上了在我身后不到十米位置的沈沉書。
他同樣滿眼震驚,我快步走了過去。
“去看看。”
他點了點頭,我們兩個人便順著人群聚集地方跑了過去。
人聚得很快,幾乎只是下意識都停下了腳步,人性的本能在此刻不斷被彰顯。
沈沉書把我拉到身后,而他先行開路,在人群里為我擠出了一條可容身的縫隙,身后則有那個冷面人斷后。
我們三人很快就擠到了最中心,就似破土而出,空氣里彌漫的是剛剛涌動的血氣。
果真,轉角的商鋪側面濺滿了鮮血,再往下看便是一條孤零零的胳膊,上面還帶著一截衣袖,似生生被扯下,手臂還保持著要遮擋某物不讓其接近的姿態。
我轉頭看著沈沉書:“其他身體呢?”
他搖了搖頭:“看這血的噴濺程度,顯然不只一處受傷,再看周圍沒有拖拽的痕跡,有可能……”
“被吃了。”我接過他的話,手抬起來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我示意了他,可以走了,幾人便又擠了出來。
幾乎是前后腳,從人群的另一側來了一隊人馬。
“讓一讓,覃王在此,無關人等避讓。”
幾人打頭,身穿鎧甲,腰間別的是御賜的金刀,單拉出一人也是個頂個的個中高手。
而這幾人身后則有一個頭戴黑帽,帽子邊緣還看得出不斷想要冒出的黑發茬。
他面色發沉,只單單的抿緊了嘴唇卻讓人覺得冰冷刺骨,即使他面容清俊,五官湊在一起更是讓人舒服,但周身氣場則拒人萬里。
人群被強行的分了開,還能聽得見其中有不少的埋怨、哀叫之聲,這人眼神一斜,被看這些人便“唰”的閉緊了嘴,整個街道陷入了寂靜。
他眼神又轉了回去,步伐慢慢踱了過去,從墻面上掃到了那條斷臂。
開口吩咐道:“保護好這里,找幾個人守著,叫仵作過來驗尸。”
說話間他的目光又沉了些許:“光天化日之下就這般大膽行兇,看來這城中是該好好整頓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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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之事恐怕另有隱情。”我們三個人已轉出了那個出事的小巷,我總想著這件事沒那么簡單。
他點點頭:“也是,沒想到就連白日……”
我隨意就靠到了墻上:“若不是有人示意,那就是私自出來的。”
“留了一個胳膊,沒吃完……被打斷了?”
我咬了咬牙,腦子里是一遍又一遍的排除,什么妖能將一整個人吃下?
憤氣式得使勁搖了搖頭,哪里有啊,老子怎么會知道哦!
沈沉書只在一旁等著,靜靜的,也不說話,看著我在旁邊一會兒子搖頭晃腦,一會兒子點頭咬手,但總得來說就是安靜的像不存在一般。
我咬著嘴唇,踱了踱腳,這一抬頭就對上了他安靜的笑眼。
我要罵街的嘴就硬生生止了住,剛剛想要撂挑子不干的心也在看見他那瞬間止了住。
因為什么?因為珈蘭,是了,我要見到珈蘭,這是唯一的途徑。
我說:“這樣總不是辦法,那人顯然已經控制不住這么多妖怪了,要賭一把嗎?”
沈沉書看我,說:“念念要賭什么?”
念念?我思緒里狠狠甩了甩自己的腦袋,下意識就囫圇個的繞了過去。
“去屠宰場,或者……生肉鋪,我想應該能有……進展吧。”
沈沉書又笑了,說:“不必了,這事自有別人管。”
他的眼睛在說到此處時意外地望向了前方,目光淡淡再印到我眼中卻是驚濤駭浪。
“珈蘭……”從我緊抿的嘴唇里只能蹦出這兩個字來。
珈蘭他頭戴一頂淡藍色的官帽,仔細的都將他的發梢也一并掖了進去,若是不細看根本想不到他那頂帽子下是淡然塵緣的薄發。
我慢慢伸出一只腳,然后另一只,交替輪換間踉蹌不清卻終還是停在離他一臂之隔的沙土間。
“珈蘭!”
我狠瞅了攔著我的那兩個人,很好啊,還敢回瞪我,我再瞪回去!
“什么人?”
他的聲音輕輕的卻底氣十足,他的眼睛看著前方,絲毫沒有落在我的身上。
我的手掌暗暗使力,即使沒了法力但力氣比普通人還是大了不少。
攔著我的那兩人隨著我的手勁加大而慢慢弓起了身子,但沒有一個人在珈蘭面前吭聲,更沒有一個人因為疼痛而讓出了一絲縫隙。
我的眼發狠地瞇了瞇,手上已經逼出了青筋,而那兩條手臂早已充血泛紫,我指縫間探得出他們骨骼的輪廓。
手指尖使力就要摁斷那兩根白骨,卻在下一刻被一只手攬了回來。
那手冰的,白皙不帶一絲血色,卻在那時比我的手還要有勁的拖了過來,而我竟也下意識的挨著他離開。
僵直成半握狀的手指被他蜷縮在掌里,我扭過頭壓低了聲線,喉嚨間帶著嗚嗚的轟鳴聲。
“沈沉書,你在做什么!”
沈沉書的臉如往常一樣蒼白嘴角卻不再掛著淺笑,那是我第一次見他時冷漠的神情。
我下意識就要遁逃,身子向后傾著,手背到手腕處被五個指印勒得青紫。
沈沉書的聲音就在此刻而出:“這是覃王殿下,姑娘莫不是認錯了?”
淡淡的語調卻突如其來的在尾音處上調,整個人都詭異到令人發麻。
我盯著他的眼,又像是透過他看向了那一邊的珈蘭,他的背影就立在我一臂之遙的地方,老子不信到此刻我依舊什么也做不了。
我揚起頭,用力地把聲音從喉嚨里擠出來,以致于自己的左眼也跟著抽搐起來。
“我自是知道眼前是大名鼎鼎的攝政王。”
緊接著身子一歪,半個身子便露了出來,沖著那個方向大喊:“珈蘭!”
該死的沈沉書若不是你每次阻攔,老子早就和珈蘭相認了,如今人就在咫尺,我倒要看看你還能做什么!
珈蘭的脊背挺立如松,一只手背在身后是緊握著的拳頭,這一切都很正常,除了他……沒有回頭。
“姑娘還要在下說多少次,這是覃王殿下。”沈沉書的身子移了過來,很適時宜的擋在了我與珈蘭之間。
我還斜著的身子像木頭一樣吱呀吱呀的一點點歸了原位。
我微垂下來的眼光正好觸到沈沉書的胸膛,作為一只妖我清楚地聞到了那里面不斷跳動的心臟的味道。
我笑了,伸出手在沈沉書的胸口上拍了一拍,“我肯定他不會忘了我。”
轉過身,牙齒卻在口腔里被我磨的吱嘎作響,好你個珈蘭如今開始跟我玩失憶了!我就不信你能裝到幾時。
可又幾乎是下意識,我腦海里閃現出的便是珈蘭定是有自己的苦衷,我捏緊了拳頭,想起那個被疫癥折磨的不成人形的珈蘭,他安安靜靜的躺在我懷里,沒有說一句話,沒有讓我救他,可偏偏我就是想救他。
腦海里都是珈蘭和我的點點滴滴,連帶著腦袋也混混沉沉,竟不自覺出了城,現下停在城外環抱的一叢樹林子前卻一步也邁不出去了。
踏進去,不踏進去,逃還是不逃?
“你要是走了,那覃王肚子里的那顆元丹就是我的了。”
這個聲音真的是好死不死又在耳邊響了起來,我回了頭,就瞥見沈沉書安靜的站在我身后,就他一人。
我咧了嘴,眼神陰沉:“你可知道,即使沒了妖術,對付你,我仍綽綽有余。”
沈沉書竟也彎起了唇角,我竟然記不得這是他第幾次在我面前這般笑起來了,樣子讓我看著很不舒服。
“沈沉書,你到底是誰!”
他一步一步靠近我,走得緩慢卻優雅至極,明明我最看不慣這種裝腔作勢之人,卻對他怎么也討厭不起來。
“回去吧,念念。”
我斜過眼不去看他,他也停在離我一步之遙的地方,我哼哼唧唧了一聲,從他身邊擦過,去的方向卻毅然是回城的路。
沈沉書立在那里微微低下頭噗哧輕笑出聲,“還是像以前那樣好哄。”
我邊走,一邊在心里罵了自己好幾百遍,老子什么時候這么聽別人的話了,丟人,哼!丟人。
幾乎是沒回頭的一路向前,輕車熟路地回了沈沉書給我安排的屋子,一屁股坐到床上時還是氣鼓鼓的,腦袋仁里都是被支配的恐懼。
“扣扣。”
“誰啊,不知道老子生氣呢嗎?都走走走!”
屋外一女聲很是溫柔的響起:“姑娘可要食晚飯,少爺已經吩咐了,都是您愛吃的菜式。”
吃的?
我翻過一個白眼,算他沈沉書還有點良心。
樂滋滋地從床上下來,開了門,幾米長的陣仗嚇得我向后退了幾步,那帶頭的姑娘笑了笑,向我示意是不是可以進來,我點點頭,她便招呼了一下,一個個端著盤子的侍女從桌子一邊走到另一邊,放下東西,從另一邊魚貫而出。
我張大了嘴,看著桌子上堆滿的菜,還有幾盤放到了茶桌上,其中不泛有我愛吃的雞翅膀,大豬蹄,焦紅色的樣子明顯是想要我來寵幸一番啊。
也許是我的樣子太過饑渴,那姑娘什么時候走得也沒通報一聲,甚至沈沉書來了我也沒太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