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七這一日終于是到了。
大考一連三天,出了考場后,很多人都像是失了心智似的,回家倒頭就睡,什么人都不見,什么事都不理。
黎府的二少爺就是這般,黎府上下都是安安靜靜地,五小姐看著二哥哥回來時候那般疲憊,料想到無為大約也會是如此一般,心中也略略款然,無論登榜落榜,到底都過去了。
若是他能中榜,多少是姐姐未來的助力,若是不能,至少免去他說的那些瘋話,于兩家,或是她二人,也都是好的。
三小姐顯然更有經驗,早早地派人把小五拘傳到案,也不說是什么事,只是叫來屋里坐著。
到了夜里,小五有些困了,自顧自看書的三小姐終于發了話,叫回去了。
五小姐迷迷糊糊地就走了,三小姐起身來讓玲瓏幫她更衣。
小五的院子里站著一個不速之客的背影,他見小五回來,急急忙忙地走上前去,卻在要伸手拉扯她的時候感覺到了一道金石風聲破空而來。
旋身接住了那被拋過來的金鑲玉簪子,冬青樹后面,走過了一個身影。
走到亮處來了,是三小姐,她今天長留小五在自己屋里,還放出消息說小五住在她那邊,讓這里的人都各自家去歇息,空出房子來,等的就是這會,閉門捉賊。
那人手里還握著三小姐的簪子,一把扯去頭上兜頭的帽衫,露出一張疲憊又憤怒的臉。
是無為。
三小姐早就知道,今日他定會來此。
她也料到了黃靈川一定會來。可是她全然沒有理會無為的憤怒,也沒有理會黃靈川究竟為何沒有現身。
反而是一句話先打發了小五貼身的丫鬟,不僅罰還重罰了。
她理由確實充足。
不能護持小姐被狂徒糾纏,打手掌40下,革3個月的月錢!
眼看著就是年下了,本不該罰沒銀錢,但是我要你記得,若不是體恤你是自小伺候的,門風嚴謹,打死都應該!
五小姐本想勸的,可是她剛開口,就看見姐姐的手里拿著的戒尺。
三小姐先在自己手上打了五下,說自己沒帶個好頭,做姐姐的失德行才沒教好妹妹,這話是說給無為聽的,畢竟是黃靈川先來撩撥的,現在因為他,三小姐連同他家大公子都恨進去了。
然后舉起來戒尺,走向了小五,小五此時已經害怕了,可是姐姐并沒有訓錯,她自知這頓打試試躲不過的,緩緩地伸出了手。
無為眼看著小五要挨打,想要用手拉開她,手背上卻清脆地挨了一下。
三小姐像極了甚是明了一樣,對無為硬氣地說道:”我訓誡自己妹妹,與你無關,你不要走,登科中榜之前,我管叫你天牢里走一遭!“
三小姐不光是兇,還補了一句,今日不會有人來,便是來了,我也要打!日日里說有親仇在身,不可不忍,不可不修身正己,只做做樣子罷了,你縱使沒人管,也不要緊,我家不是沒規矩的。”
至此無為才明白了,三小姐為何對于他同小五的事兒這般的不情愿,又這般嚴苛。
原來她是為著當日里她豁出命去替大公子報家族大仇,今日里竟然放縱手下人這樣拐帶她妹妹,又是恨他們放著家仇不去報,一心一意地與她幼妹廝混。
可是……即使現在聽明白了,無為也明白自己騎虎難下了,三小姐話說到這兒,分明就是不留余地,大公子已然不便出面了,留下強項頂撞已然無用,逼急了,真的把人招來,便更難辦,三小姐打小五的那五下已經打完了,無為看著三小姐把戒尺交給玲瓏,已經在打丫鬟了。
往前近了一步,把手中的簪子奉上,對著三小姐跪了下去。
三小姐看了他一眼,冷笑一聲,再沒說話。
”今日是我魯莽了,在這兒請罪了。”三小姐把小五往身邊一拉,轉身就走。
留下一句話:“無論金榜題名登科幾甲,這府里內宅,都不歡迎大公子并貴屬下。”
無為站在那里,手里還捧著那支三小姐用來打他的玉簪。
直到三小姐她們的身影都已經隨著燈影走遠,才有一只手取過那簪,伸手扶起了他。
“是我太縱著你了,也太高看了自己”黃靈川看著那支簪子,方才他就一直都在,原本是想給無為和小五留下點空間,萬萬沒想到,那個當日里回避他還帶著兩頰紅暈的三小姐,如今已經能這樣主持規矩,做窠組局了。
無為低著頭,沒有說話。
“吾其還也……”黃靈川深深地嘆息,帶著或許再不能來的惋惜。
”從此,黎府,所有的暗樁、人手,全都撤出來,既然對人家有眷戀,就該實打實地禮敬有加。若非家門嚴謹,也不堪匹配來日掌家。”黃靈川最后一句話,說的時候,自己都不知想要作何表達。
因著新君十分急著要些新人填充六部職缺,所以這次的閱卷時間也變得十分簡短,短到大家看到狀元的名字的時候覺得是不是閱卷的大人們老眼昏花看錯了。
歷來的狀元哪怕不都是連中三元,也總是在各省的解元文才聲望差不離兒的。
可是今兒這個榜上的名字,不光看著眼生,就連上面寫的這個省份看著都極其眼生。
儋州,有經驗豐富的老夫子在皇榜之下捻著胡須嘆息著儋州已有百年未見狀元之才了,榜眼與探花幾乎都已經跺著腳哭暈過去了,預備著榜下捉婿的人家互相打聽著,大家翹首四望,卻連同一個幫狀元看榜的人都沒瞅見。
最后還是一個你年紀很大的落榜的儋州生員跺著腳說這科考不公,這叫柳震聲的小兒在會試的時候只在他前面一名,都是籍籍無名之輩,一名只差,怎么會差出一場科考去!
此言一出,人人議論紛紛,在場主持放榜的官員已經面露微笑,,陛下當場問對,點了此人狀元,早知朝野會有議論,令備下謄寫好的考卷與當庭奏對的圣帝札記,傳諭全國,新科狀元之名副其實。
十五歲狀元登科,一日之內傳遍朝野,有正說年少飽學,也有一些散碎之言,傳說地漫天遍野、
譬如柳震聲就是長樂王府的大公子身邊的衛隊長,那個不茍言笑卻身姿矯健的無為。
當消息傳到黎府的時候,二少爺掂量著自己這一甲第七名,琢磨著那個不顯山不露水的無為,竟然油然而生地有了許多的敬意。
畢竟那樣小的年紀,長日里還要戍衛大公子安全,聽說守夜都是他寒暑不侵,親力親為,便是如此,短短時日就能從名不見經傳一躍成為狀元之身,家中仔細照料,名師輔導,卻也還才僅僅第七名而已。
黎府對于二少爺的這個位置已然很是中意了,黎府跟大公子的關系密切,無為說是奴才之身,既然能入試,想來也早就是平民之身了,那么是該大大方方地送一份賀禮去的。
去長樂王府送禮的人回來,又說了今日見的新鮮事兒。
王妃大約是見不得大公子屋里的人好,把上門送禮的人攆得七七八八了,而且說話辦事也尖酸得很,若不是我巧了見到有為,只怕也要在那門前受排喧呢!
這樣的事兒,是個明白的都不會生氣。
京中人戶,哪怕是有世仇的,也不會當街給來人使者臉色瞧,王府現在已經沒規矩到這個份兒了,看笑話還來不及,哪還有心生氣?
不過換句話說,咱們三小姐是要嫁給那家的,眼看著當家人不頂事,來日三小姐嫁過去,可是得早早分家的,不然,也太委屈了。
次日上午,長樂王府的賀禮就已經到了,是敬賀二少爺榮登一甲第七名的。
黎夫人看著禮單謝過了有為,也摸清楚了點門道,說是太妃送的,單子上大多數是新東西,不論自家這個二兒子配不配得上過好的東西,光是看見這個一臉憨厚的有為,就知道是大公子出面替無為還禮的。
果然略微問一問大公子好不好,就看有為從懷里拿出來了一個錦盒,說另外有個夾帶私貨的事兒,大公子給柳狀元預備穿戴的時候,在鋪子里看上了一支簪子,想買來送三小姐,又覺得不好私下傳遞,想進獻給黎夫人,請夫人轉送給三小姐。
又微微露了一點現在柳狀元即將要被皇上恩賜新府邸了,來日也會是大公子新府邸的助力。
這些事原本不消說,可是他們特意來說一句,黎夫人心中也確實覺得更踏實些。
有為走之前,又說了一句。
“柳狀元登科,柴先生大約是會回來慶賀的,屆時,還是叫他們姐弟兩個來給三小姐看看的好。”
黎夫人現在是聽見柴先生姐弟兩個的名諱腦仁兒就疼,趕緊擺擺手,讓有為快走。
這話也被三小姐偷偷聽到了,到底也這只是裝作沒聽到。
本來就是沒救了,何必再徒然牽扯。
既然走了,也斷了關聯,就沒有再互相牽扯的理由。
原本以為柳震聲登科會炙手可熱,萬萬沒想到,他這一做狀元,皇上在朝中的壓力更大了,滿朝文武大半都在等著看陛下如何安排中,終于到了過年的時候。
按照往年,過年會朝休,難得的多半個月的假期。黃靈川只在年前送年禮時候來過一次,大年初一拜年的時候來了一次。
來的時候,見到三小姐就儀禮規矩,若是沒見著人,倒也不像從前那樣實在難受,坐立不安地樣子。
拜年的時候,無為也以新科狀元的身份上門,一邊給長輩拜年,一邊敬謝黎府從前的照應,一邊同黎大少爺說著多謝指點,一邊和黎府二少爺論著年兄年弟、
黎府的主人們似乎完全忘記了無為曾經是準姑爺的小廝,下人們倒是還是會議論起,只是言語之間也滿滿都是艷羨與期許。
這或許就是男子讀書的奧義,一朝天子堂,就什么都能轉變,哪怕從前種種都不堪看,也會有全世界替你遮掩。
無為看見五小姐的時候,總還是會流露出一些失態的神情,這也導致了有為奉命擰了他胳膊好幾下,最后他還沒在這兒呆夠,黃靈川就已經請安完畢,起身告辭了、
“你若是想要她,就忍下!”黃靈川踩著滿城紛飛的紅紙碎,低聲提醒著無為。
小五已經許久都沒見過他,今日見到了,他仍然如同從前一樣眼神殷切,但是穿著打扮與談吐風度都已經不是之前那個爬墻被她用彈弓打到的他了。
望著墻頭的紅色梅花,小五嘆了口氣,卻又笑了。
近來她常常和胡府的大小姐來往,聽得見的,原來人間事有般多,天地有那般大,既然世上不僅僅只有一座京城,宗族也不僅僅只有漢民這一族,她自然可以不必那樣執念于生辰八字好不好。
母親已然同意,轉過年去,就在教三姐姐管家的時候捎帶她。
說不定日后還有機會自己拿主意,做點喜歡做的事呢。
聽說,三姐姐的身子弱,一直不能好,若是有機會,她定要好好對姐姐,讓姐姐從此都不必為小事煩惱。
三小姐一直擔心小五會如同她自己這般苦情,到后來冷眼旁觀許多天,才放下心來,只要小五志不在此,一切都好辦。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這才是人間不值得。
年過完了,皇帝自從赴朝之日就開始認認真真地做大媒,新臣舊人之間,總有許多姻親可以撮合,可是看來看去,無為都適合個老大難。
一來,他確實年紀小,才弱冠之年,給個小官實在覺得屈才,給個大官,極容易讓老臣不滿,又容易寒新人的心。
別的合適年紀的,外地入京的基本都就地賜婚了,無為仗著自己年紀不太大,索性跟皇帝說自己不娶,不急著娶妻。
皇帝因為著黃靈川的關系,話也說得十分透徹。
欽點狀元,已經讓外面的人覺得他可能是唐僧肉了,若不是因為還沒派官,許多人家忌諱著他的出身,想再觀望一下,那請旨賜婚的折子只怕在各位大臣書房案頭就等著填上他的名字官職就可以掏出倆了。
“這才一月初,若是可以,臣請旨隨陛下三月上巳節的出獵。”無為對皇帝說出了心愿,皇帝也依言應允了。
三月出獵,大家都知道了新任狀元郎不僅文章策略極其好,就連武狀元也連稱自愧不如,這樣的良臣,幸而得以為社稷所用。
在萬人矚目中,皇帝把無為點去做了西北道大將軍,九重關近年來總是不安生,陛下下令,把九重關外平內順,再回來。
一道旨意,少年狀元投筆從戎,朝野之中,想要求親的人家也都紛紛把折子燒了,誰也莫不明白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無為這一走,就走了好幾年,就連大公子與三小姐過六禮,敬三茶,都沒能放假。
三小姐跟黃靈川在滿城都是煙云和黃花的九月里成婚的,柴先生回來過,卻也只能續命,醫不了病。
越是這樣,黃靈川就越是急著想要娶她過門。
議婚、納采、納幣、請期、親迎五禮。
到了兩個人手牽著紅綢一并坐在紅羅帳中,雖然都已經有過并轡同騎,熱烈相擁的經歷,兩個人都十分緊張,甚至目光相對都會害羞。
還是黃靈川咬了咬牙,率先邁出了腳步,把掀開的蓋頭扯落下來,伸出手臂用力把她圈攬,任憑她害羞或者躲開,都不肯讓她離開一點點。
三小姐是知道新婚夫妻要作什么的,可是,面對則他,她還是沒有辦法不緊張。
所以,黃靈川只抱著她,揉著她被鳳冠壓得酸痛的頸肩,說著他們之前一直在做的事情,試圖讓她把自己從新婚妻子的身份,換做當日那個為了他拼命的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