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君很上火。
作為一個城市小布爾喬亞,他覺得大環境越來越糟了。
“這個國家正在變得粗俗!”
這是學君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盡管不敢高聲語,但小聲嘀咕總是有的。
他也常常會缺乏一種歸屬感。
當以往激發腎上腺素的集會活動早就習以為常,當“衣衫襤褸”的勞工大眾代替了學生教授,當工商業改造的風刮遍中國大地,當一切顛倒認知的事情實實在在地發生,學君愈來愈不認識這個“家”了。
“我開始理解胡適先生所說的了。”回憶著以往課堂上他對長衫先生們的“無故”頂撞,學君發泄似地踢開了腳邊一塊小石子。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低吟著詞句,學君向家的方向踱去。
忽然,學君結結實實地吃了一撞。
“嘿!不看路咋的?”
剛要開罵,卻驚詫地發現,由于先前低垂著頭的緣故,他竟不知何時已被人潮堵塞在這街巷中。
“又開大會了?”
扭頭剛要走,卻發現后路也被人堵得結結實實。
“嘿!見了鬼了!”
他還是決定向前擠去。
沸騰的人群制造出刺耳的噪音,學君想要捂住耳朵,可剛抬手,便被人塞了一面紅旗。
學君一驚,卻不敢丟棄,只得留那紅旗黏在手上,繼續隨人潮向前涌去。
不知誰先起了個頭,人群中忽然爆發出一陣叫好聲,夾雜三四句不甚清楚的口號。
學君眉頭一皺,眼前的場景實在熟悉。
忽然,學君感到后方一陣騷動,原是一隊學生攜傳單等又加入了“鍋爐”之中。
清楚地瞧見學生校服上的字樣,學君驚喜地發現,那群學生竟然就是自己的校友。
“同學,怎么回事!”學君扯著嗓子問。
“過江了同志!!咱們的志愿軍,渡過鴨綠江了!”收獲了一個激動到顫抖的聲音。
心中一沉,來不及反應,學君的手中便又被塞入了一張傳單。
“抗美援朝,保家衛國。”辨讀著傳單上瀟灑的字體,學君被人潮帶向遠處。
赤練當空,紅旗如畫,街道上只見一字長蛇。
“中國人民志愿軍萬歲!中國人民萬歲!”
不久后,又一個激昂的聲音在“鍋爐”中出現,那是學君的聲音。
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那是照耀他一生的光,而他也因此將自己的“君”改為“軍”。
之后,他有過許多角色。他是先生、教師,卻也是工人,農民。
數十年的歲月流淌,有人罵他固執,但收獲更多的卻是光榮與滿足。
他之所以選擇成為一名教師,而后改當編輯,都是為了身體力行地影響他人,原話如此。
但最近的日子里,他又上火了,這次是為了覺民。
看見覺民的第一眼,他便覺得這個小伙子似曾相識,有如年輕的自己。覺民積極上進,渾身每一個毛孔都洋溢著青春向上的氣息,這令學軍很是歡喜。
懷著“考察”這個小伙子的想法,學軍不動聲色,只是觀察。當他發現小伙子不僅手腳勤快,而且還頗有些想法之時,他便抑制不住自己了。與他接近,與他搭話,與他分享自己的人生體悟,學軍一樣不露地做完了。
但好像自己卻和覺民說不上話了。
“覺民,最近的創作活動進行得怎么樣了?”咽下一口茶水,學軍扭頭問道。
“額,還沒,沒怎么寫。最近都在忙正事。”仿佛一個做錯事而被發現的孩子,幾抹紅暈上了覺民的臉。
學軍將臉撇了過去。
閱人無數,學軍自然不是傻子,他分明看出了覺民對自己的疏遠。
“呼。”嘆了一口氣,瞇眼瞥著覺民,家軍的思緒飛遠了。
“阿偉當年剛來的時候,和覺民也是很相似的。”
“我曾不斷指導阿偉。他學歷平平,我便主動提出幫他輔導,以便能夠高考。剛來時他比較孤僻,我就主動抽時間與他談心。不想高考,就算擁有一個美滿的家庭,能有人管著,阿偉也能好好收收心呀。”學軍回憶到。
“阿偉也是,覺民也是。本以為覺民會很不同,沒想到只是慢了一點的阿偉。我的話不聽就算了,工作也不上心,創作也不知道怎么樣了,真讓人擔心。”
“呵呵,我又何必這樣替他們擔心呢?這些年來,我受的委屈還少嗎?先是被打,然后被罵,現在還被叫做什么三類人。”
發泄似的用大拇指敲擊了一下桌面,學軍又趕忙捂住手,擺出一副很自然的樣子,生怕別人發現他的異樣。
“唉,也不能這樣想。青年人總是要犯錯的,當年我不是也沒少和人打架嗎?要不是那次見血,現在大概還和霞在一起教書吧。”
“到底是老了,氣都生不長久了。”意識到自己在為兩位年輕人開脫,家軍自嘲似的笑了一聲。
扭頭,打算和覺民說上那么兩句,卻發現他早已離開了座位。家軍膝蓋一挺,將凳子往后一挪,也離開了座位。
煙霧繚繞吸引了學軍的注意力,他很自然地被腳帶到巷子里去了。
“我的書已經有大概成型了!”顫抖的聲音很容易辨認,那是屬于覺民的嗓音。
學軍的眉皺了。
“從前我覺得世界總是這樣的,你懂的,那么保守。”聲音被刻意壓低了。
學軍的氣力頓時散了一半,他明白了。
“阿偉,覺民,乃至于許多從前打過交道的青年們,他們原來都是一類人。夸我罵我,用我踩我,虛虛假假真真實實,這不就是十幾年來的常態嗎?可憐我歷經無數輪回,始終還是看不清,悟不透。”
“不過他們二人也算恭維我了,至少表面上還算和氣。”凄然一笑,完成了與自己的和解,他緩慢轉身,背著手往回走去。
傍晚下班之后,學軍獨自一人呆坐。他想回家,可是腿卻沒有了氣力。
“家里,單位,不都只是我一個人嗎?”學軍釋懷了。
日光下澈,影布臺上。家軍微顫著拉開抽屜,從中拿出一個小盒子。翻開蓋,“優秀基層工作者”七個字映著霞光,學軍感到格外刺眼。
“光?”
學軍自語一聲,隨后便拉上了窗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