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見堂哥回來，拿出了許許多多平日里存放起來的吃食，還只怕不夠堂哥吃的，一邊看堂哥吃一邊對堂哥溫聲細語的詢問學校日常。

　　傍晚時，我堂哥攙扶著羅星姐到了廁所外，期間不知何故就離開了。直到隔了好幾個時辰，我去時，發現羅星姐坐在廁所外的階梯上，臉上還有哭過的痕跡，我問她怎么還不走。她抬頭看著我笑意盈盈的說：“對不起哦，我好像太不中用了。自個走回去好像辦不到。”我脫口而出：“那你怎么不叫人?”她看著我好半天不說話，我沒辦法就跑去叫堂哥，堂哥聽完我的來由后漫不經心的說道：“叫我做什么，我不得閑，去叫奶奶，奶奶去宋青萍家了，少來事故煩擾我。”我垂頭喪氣的走到羅星姐旁邊告訴她天快黑了我不敢自個一個人去找奶奶，她摸了摸我的頭：“幫我去找找外公吧，”此事以我找到爺爺攙扶回羅星姐而結束。

　　后來見到堂姐的次數越來越少，從一周一次到幾個月一次，直至最后幾年一次，這些雖說起來時間久，但都不像是長久時間里形成的，更像是一下子就突然變成了這個局面，讓人再反應過來時，許多事都來不及再去捉住它的小尾巴了，它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跑得太快了。

　　在好久不見堂姐的時間里我和羅星姐的相處比任何時候都要好，即使她不會對我說她的心事，畢竟我們不是知己，但我們時刻陪伴在彼此的身邊，或許這就是家人吧。雖然奶奶對羅星姐的態度還是不冷不熱，但也不會像之前那樣責罰了。在多數時間里，羅星姐會帶我去許許多多的地方，我們從草地走到矮山，從矮山再到高一點的大山，我們看花開也感受花落，看四季的循環往復，看院子外樹林里的葉子長出嫩芽，再變成枯葉落地。面對堂姐的不再出現，我們沒有過問，也并不好奇，好像人與人之間親疏離別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如果已經漸漸成為了習慣，那么再發生時，也并不會覺得有什么可詫異的。腦子里對于離別的淡然已經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思想了。堂哥和堂姐都沒有再出現在我的生活里，就像平白消失了一般，我和他們再見就已經是在二十多年后大伯父的葬禮上，那時的堂姐已經全然忘了我，當我再跟她說起我的名字時，她一陣恍然，然后尷尬的朝我笑了笑，隨即搖頭離去。堂哥在葬禮上哭的死去活來，多年不見的堂哥蒼老了許多，再不見當年朝氣蓬勃的樣子。他臉上沒有修剪的胡子和身上邋遢的穿著說明了他如今的境遇，看來是受了人間不少的苦。

　　堂姐三歲多的獨子看著大人們的眼淚不明所以，只拿著一個紙風車在屋里來回奔跑著。跑起來時風迎面吹在風車上，然后風車咯吱咯吱的轉動了起來，恍如讓人想起多年前院里院外追逐著的一個個小人。堂姐離去的匆忙，據說堂姐夫是一個極其嚴苛冷漠之人，既不在意人的生死，也不在意事物的變遷。岳父的死亡對其并沒有太大的影響，他關心的只有晚餐是否有他喜歡的鴨血湯。

　　堂哥哭死過去幾次，家族里的親戚開解道別后一一離去，最后只剩表哥一人在葬禮上低頭坐地。來吊唁的人離去后，屋子里格外的冷清，只剩下我與堂哥，我思緒再三后坐到了堂哥旁邊，堂哥抬頭看了看我：“你是叔叔家的長女吧？”我遲緩的點了點頭，并沒有說話。堂哥見我不說話，眼望遠方開始自顧自的說笑起來：“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最近參加了太多的葬禮，看著許多曾親近的人他們熟悉的臉一個個消逝散去，這不是一件容易讓人接受的事。您能理解么？”我沒有任何反應，沒有細微動作，沒有言語回應，就像他剛剛一個字也沒有說。這樣沉默的氣氛在我和堂哥之間持續了半響后，堂哥又開口自顧自言語起來，像是在跟我說話，又像是自我言語回憶。

　　“你還記得奶奶家院子里的那顆雞血李樹吧？”

　　“我前兩日總是夢見那顆樹上的每一朵花和葉，那些花瓣一片片的飄落，我伸出手時，甚至還能觸碰到，那清晰的觸感，我沒辦法覺得那還是夢，那些花瓣就像雪一樣，飄飄灑灑。散了大半個院子，父親叫我了，原來是叫我掃花呢。父親的頭發很黑，臉上的皺紋也不多。我見他拿來了掃帚，我一時晃了神，想要開口，可是動了動喉嚨，發不出聲音。我伸出手想抓住點什么，可下一秒，父親就如同那漫天的白色花瓣飄散于無。”

　　“父親轉眼變得白發蒼蒼，我害怕見到親人的蒼老和無力，無論是誰，我惶然于那些蒼老的人們，當我看他們的眼神時，我的心揪的發疼。蒼老不過只是一個必然過程，可是這個過程太過于殘忍，要是他們一開始就是這樣的老，那也就是司空見慣，不必同情的事了。可要是想到他們也曾是幾歲的嬰孩，會抬頭大笑嬉鬧，會低頭生氣哭鬧。然后成為一個個小孩子，開始對人間產生好奇，對人間里的糖果愛不釋手。再到青年，對人間的事物越發向往，開始對人間里的某個靈魂著迷。在領略過這個世俗里的煙火瑣事后又失去了先前的向往，只剩嘆息。最后只能等著自己的頭發一根一根變白，臉上的皺紋一條一條遞增。最后眼神也變得格外慈愛而哀傷，不知人間是否有這樣一個定律，年老的人，他們的眼神總要比生命過程中其它時期的都要讓人動容，所以，我總是痛苦得不能自已。就像那些眼睛里所表達的一切悲哀，我都能感同身受。我自認為并不是一個悲天憫人的圣人，也會因為過度的痛苦的和離別，變得淡薄起來。可只要是看到那些眼神，我的整顆心就會變得格外的柔軟。”

　　“你還小，真要把這世間領略個透徹，沒個幾十年是看不完的，可真要是領略透徹了，未必會得意，后知后覺也不是什么壞事，反正各有各的好。”

　　“天色也晚了，你回去吧，趁著月色明朗。”

　　聽著堂哥晦暗不明的話，我心緒萬千，卻依舊只字不語。隨即起身點頭示意后踏月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