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魏博削削樂
這么多年,這么多年了...
不論是日以繼夜地練功的時候,還是絞盡腦汁為前途謀劃的時候,她永遠(yuǎn)都忘不掉那傳說中獨步天下的劍法。
而且。追根溯源,她本就是那劍譜最正宗的繼承人。
錦衣披身,榮華加冕,那樣的日子,哪怕只能過一天,也就夠了。
“今夜我要早點睡,好好做一個夢。”嵇攻玉收劍入鞘,“我現(xiàn)在就睡。”
她踏入長安城的那天,身上帶著她家鄉(xiāng)的東西——三對青蚨蟲。
青蚨蟲母子情深,分離后必將聚回一處。青蚨母子的血,有跨越時間,空間的奇妙作用。
最小的那一對,她涂在自己的破竹劍和天子的鴉九劍上,如若兩劍相逢,必會發(fā)出銳利的劍鳴聲。
中等大小的那一對,服下母蟲血的人能左右服下子蟲血的人的心思,她精心撫育,本來準(zhǔn)備暗暗讓陛下服用,不料中途她的小師弟,太醫(yī)署醫(yī)官李昪卻無意中喝下了青蚨蟲的茶。
遺憾地是,似乎是她撫育不得法,青蚨蟲的作用僅限于每月十五她能在夢境中看到李昪一天里亥時之前的所作所為。
相同的,李昪也能夢見她,故而她每月十五日常常躲在外邊,練一天的武。
第三對,體型最大,翅紫羽華。她仍舊每月里用自己的鮮血撫養(yǎng),希望有一天能達(dá)成娘親所說的,活死人,肉白骨的效用。
石敬瑭見她二話不說地倒在榻上,酸澀一笑道:“攻玉,你暫時不能走,為了我。”
嵇攻玉轉(zhuǎn)頭看他。
燭火的光芒從石敬瑭的眉宇之間流失,他的五官遺留在一片陰影之中,只剩下狼顧鷹視的雙眸,灼灼地凝視著自己。
明明是很亮的燭火,敬瑭卻兀自處在一片陰影之中。
石不離玉,玉不離石,天下沒有比他們更了解對方的人了。
她眼珠子一轉(zhuǎn),嘻嘻笑道:“敬瑭,你是不是想讓我?guī)湍銚v搗亂,攪得魏博滿城風(fēng)雨。”
石敬瑭撐著頭,淡淡道:“魏博橫亙于李克用與朱溫之間,乃必爭之地。河?xùn)|與節(jié)度使決裂后,羅家便傾向于朱溫的汴軍。汴軍經(jīng)魏博可以輕而易舉進(jìn)攻李克用的昭義鎮(zhèn),李克用不能對這心腹大患坐視不管。”
他眸光微冷,接著說:“魏博牙軍西營,父子相襲,親黨膠固,個個視廢立節(jié)度使為兒戲,他們不滿羅紹威對于朱溫的臣服,蠢蠢欲動,這你也是知道的。魏博之亂,三年之內(nèi),必現(xiàn)于世。”
魏博內(nèi)部暗潮洶涌,如若不想被驚濤駭浪擊打到粉身碎骨,只能自己成為弄潮兒了。
嵇攻玉一下子翻起了身,伸出指尖蘸了蘸碗里殘余的酒,在案幾上一筆一劃寫下了一個字:
反。
石敬瑭用手掌輕輕抹去,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一定會鼎力相助,讓我得償夙愿。”
嵇攻玉沉吟道:“節(jié)度副使有心思把侄女嫁給你,你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當(dāng)今之世,走姻親的路平步青云的人不在少數(shù)。”
她說這話,心里本就知道答案,只是逗逗敬瑭罷了。只要羅家在,朱溫的陰影便始終盤踞在魏博的上空。石敬瑭的脊背不碎,就不會向朱溫彎下。
石敬瑭疲憊而高傲地一笑:“她自小就在魏博的軍營里長大,太野蠻驕橫。我呢,就想娶一個溫柔點的名門淑女。”
攻玉握起酒杯,有意取笑他道:“天下哪里還有名門?朱溫原來不過是個碭山無賴,兩川蜀王王建,曾被自己的鄉(xiāng)里人喊賊王八,吳越錢僇,販過私鹽,當(dāng)過強(qiáng)盜。思來想去只有晉王李克用勉強(qiáng)稱得上是名門,軍胄世家,天子賜姓。莫非你還想娶李家的女兒?”
石敬瑭瞇了瞇眼,不置可否。
他低頭摩挲著酒碗,帶著點微醺的酒意,說:“攻玉,其實我……”
話音未落,營外卻傳來刀劍相擊,手腳相搏的聲音,叫罵聲,呼喝聲不絕于耳。
看來魏博的東營和西營又在上演他們的保留節(jié)目——互毆了。
二人正值少年,血氣方剛,爭強(qiáng)好勝,分別取了破竹劍和跡月弓,徑直沖出營外。
魏博牙軍共八千人,分為東營西營,人人驍勇兇悍,常常晚上吃醉了酒,摔破碗,撕碎衣,拳腳相搏。
西營的燕五酒氣熏天,唾沫星子橫飛:“誰不知道你們東營背地里收了節(jié)度使的錢,對節(jié)度使點頭哈腰,唯唯諾諾。這魏博是他羅家的嗎?爺爺哪天不樂意就能把他踢下去!”
東營的漢子們倒也不是維護(hù)節(jié)度使,只是單純地被數(shù)落得不高興,紛紛朝他飛撲過去。
燕五在牙軍中是出了名的孔武有力,三五個大漢周旋良久竟然都近不得他的身。
石敬瑭見機(jī)取弓,三箭齊發(fā),不偏不倚割斷了西營營旗的定索。
燕五滿頭滿臉隨即被玄青營旗蒙住,腳步踉蹌,東營的人趁機(jī)一陣拳打腳踹,燕五狼狽不堪地跌倒在地上,激起一圈圈塵埃。
東營眾人發(fā)出酣暢的嘲笑聲,石敬瑭自得地叩指彈了一下箭弦。
嵇攻玉閃到他右側(cè),提腳飛踹在一個想偷襲石敬瑭的牙兵膝蓋處。
那牙兵疼地后仰了幾步,目眥欲裂,恨恨地嚷道:“你個臭娘們!”一邊已經(jīng)抽出了彎刀。
這是一道極其耀眼的光。
寒光從嵇攻玉的眼里直接射到她的心里,她沒有一點害怕,相反她的血液瞬時沸騰地如同烈酒一般。
“自討苦吃。”她握劍在手,“錚”地一聲,三尺寒刃,破空而出,劍刃劃過劍鞘的聲音,猶如碎玉鳴泉。
對這樣的泛泛之輩還用不上霄壑劍法,不過以尋常劍招,破竹劍便卷了那牙兵的彎刀在空中旋轉(zhuǎn),攻玉手腕一振,彎刀即刻棄落在地。
攻玉還劍入鞘,輕蔑道:“你輸了,下次再偷襲,我就讓你嘗嘗我的新劍法——魏博削削樂。削了皮的梨子什么樣,你就什么樣。”
她疾退一邊。與此同時,方才糾纏的眾人也在緩緩?fù)松ⅲ即蟮臓I場頃刻間鴉雀無聲。
因為魏博副節(jié)度使,魏博藩鎮(zhèn)名義上的領(lǐng)導(dǎo)者羅紹威正面色如鐵地立于城樓之上,一個面相奇崛的黑袍男子與他并肩而立,徐徐吟道:
“寒城獵獵戍旗風(fēng),獨倚危樓悵望中。
萬里山河唐土地,千年魂魄晉英雄。
離心不忍聽邊馬,往事應(yīng)須問塞鴻。
好脫儒冠從校尉,一枝長戟六鈞弓。”
大家都在打架,從哪里跑出來一個酸秀才念詩?嵇攻玉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羅隱?”嵇攻玉奇道,多年前長安城匆匆一面,這張奇特的臉難免讓人印象深刻。
石敬瑭應(yīng)道:“就是那個考了十次都沒中舉的羅隱,他當(dāng)年在長安城寫文大肆抨擊權(quán)貴,如今修書一封,寄給節(jié)度副使,大言不慚,倒自稱起是節(jié)度副使的叔父,跑到魏博來賣弄唇舌。果然大詩人也愛功名啊,可惜這天下,不是靠七律五言就能爭得的。”
“不。”嵇攻玉搖頭,怔怔道,“羅隱屢試不第,師父卻很喜歡他,說他是天下弘智之士,暗地里曾把他接到宮里,讓他教李昪讀書……叫什么,太平匡扶書。”
隱蔽在魏博六州上空的萬里層云和圍繞在長安城的塵霧硝煙逐漸消散,明月照進(jìn)軒窗,回憶中眉目俊雅的少年李昪聲如薄雪:“恐馬之多逸,舍馬而徒行,則長路不可濟(jì)也;懼臣之為亂,舍臣而獨任,則天下莫能理也。知馬之可乘而不執(zhí)其轡,則不能禁其逸也;知臣之可用而不親其權(quán),則不能止其亂也。”
而在他背后,年少英氣的帝王李曄投來明亮的微笑。
“他或許是一個能左右魏博局面的人,也說不定呢,敬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