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濃，藏書閣的飛挑的檐角上掛著幾顆疏星，風從北方刮了過來，紅漆剝落的大門被吹得不住顫抖。

　　李昪手拿著一盞紙燈籠，拾級而上。昏暗的藏書閣里，也只有一盞油燈在微微發(fā)亮。

　　他打開灰撲撲的門，門痛苦地呻吟著。油燈暗了一暗，籠在一片昏黃光暈里的少女抬起了眼，她身形瘦削，面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瓜子臉，一雙清澈的眼顯得格外的大。

　　她擱下手中的竹簡，茫然若失。“圖南”，她聽見李昪輕輕喚她的名字。

　　故人相逢，喜不自勝，少女眼眶微潤。

　　他們二人還像從前一樣，并肩坐在書架前的階梯上，李昪一五一十地向她訴說他現(xiàn)在種種的煩心事，圖南只是將頭擱在膝蓋上，不發(fā)一言地聽他說話。

　　陛下如今酗酒成癮，終日昏昏沉沉，除了裴昭儀以外不許任何妃嬪接近他，就連何皇后，也再親近圣駕。自從上次宮中的侍從換了一批后，陛下便時常疑神疑鬼，這些人是否是朱溫派來的細作。中尉劉季述對陛下的放浪形骸頗為不滿……

　　時間如靜謐的溪流在他們中間緩緩流動，李昪痛苦地將頭埋在臂彎里，淚無聲地流淌：“長安城的百姓如此痛苦，陛下如此痛苦……我卻無計可施，什么都做不了。有時候我真希望某一天我醒來的時候什么都看不見了。”

　　他懊惱地狠狠砸自己的頭，圖南連忙制住他：“正倫，我聞世上君子，苦志潔行，然困于艱難險阻不可成就，但請無論如何，都不要放棄。”

　　“不可成就，不可成就……”李昪無力地苦笑道，“圖南，你還記得我和你說過，我時常夢見一個紫衣劍客嗎？前夜我居然夢到她給我寫了封信，讓我在長安等她。你說我是不是瘋魔了，在臆想一個不存在的人來紓長安之難。”

　　再渺茫的希望總比沒有的好。

　　圖南很輕很輕地說：“南朝紀少瑜，曾夢到仙人贈筆，從此落筆成花。夢，未必不會成真。”

　　節(jié)度使府。

　　素玉端著銀盆，小跑著向羅廷規(guī)的書房奔去，她是個啞巴，也不識得幾個字，但因為這些先天的可靠品質，她順理成章地成為書房這等機要重地的灑掃丫鬟。

　　她經(jīng)過院角的時候，頸上一痛，似是一只小蟲子咬了自己一口。

　　下一瞬她只覺眼前一片昏暗。

　　等她再度站起的時候，她的眼神冷銳明亮。

　　從幽州戰(zhàn)場回來后，嵇攻玉翻閱了各種古籍，大略得知了青蚨蟲的真相，養(yǎng)蟲人以血喂養(yǎng)的青蚨蟲分別叮咬主人和另一人，主人的意識便會占據(jù)另一人的身體，另一人的意識也會寄住在主人的身體里，但是只會陷入一片混沌中。

　　青蚨蟲的時效有限，倘若能一輩子占據(jù)別人的身體，某種程度上，的確會達到傳說中永生的效用。

　　以疼痛刺激宿主或者主人，會加快失效的速度。所以那一天那個小兵背后被石敬瑭的長槊貫穿，她的意識就返回了自己的軀體。

　　書房的護衛(wèi)略覺得今夜的素玉有些奇怪，但是終歸不過是一個小丫頭，也就沒再放在心上。

　　書房本是羅廷規(guī)最喜流連的地方，然而他似乎還在和李存勖聊那些前塵往事。

　　布防圖。布防圖。

　　嵇攻玉一邊草草地擦拭著案幾，一邊快速地瞟堆積的案牘公文。

　　找到了。

　　未幾，羅廷規(guī)滿身酒氣跌跌撞撞地進了書房，他頹唐地倒在榻上，揮手示意讓嵇攻玉離開。

　　等素玉悠悠醒來的時候，眼前是羅公子手底下頗為器重的嵇姑娘。

　　她撫摸著陣陣作痛的頭，茫然若失。

　　嵇姑娘對她說，她在廊下遇見倒在地上的素玉，許是摔了磕到頭昏迷了。

　　她拾起地上的銀盆想著今夜尚未打掃書房，必定會遭到嬤嬤的處罰，嵇姑娘卻又說，羅公子今夜回來后便緊閉屋門，不許任何人進書房。

　　素玉于是心下松了一口氣，沖嵇姑娘微微福身，以示謝意。

　　嵇攻玉亦是加緊腳步回屋，揮毫落筆，繪出布防草圖。

　　她擱下筆，就聽得窗外聚了一團黑影。打開窗，是李存勖那只鷂鷹——擎云。

　　它爪子向前伸，松開，掉出一截小小的竹管。

　　鷂鷹傳信？嵇攻玉掏出竹管里的紙卷，將布防圖塞了進去，那鷂鷹頗為靈慧，抓起了竹管又沖上了天宇。

　　她鋪開紙卷，紙上顯然是李存勖的字跡：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鸞歌鳳。

　　長記別伊時，和淚出門相送。

　　如夢，如夢，殘月落花煙重。

　　什么玩意？詩謎？她把這詩從頭到尾翻來覆去琢磨了好幾遍，倒讀，拆字，加字，減字，仍舊毫無頭緒。

　　這個李存勖在耍什么花樣？賣弄才華？嘲笑她連詩謎都解不開？

　　嵇攻玉懊惱地將紙丟在地上，片刻之后她還是撿了起來。

　　曾宴桃源深洞，桃源深洞，桃源深洞。回想起她和李存勖驚心動魄的第二次見面，兩人便躲在幽深的枯井里，頭頂是滿樹桃花。

　　一曲舞鸞歌鳳。哪里來的舞鸞歌鳳？只有穿梭在云間的閃電和沉悶的春雷聲，破裂蒼穹。

　　長記別伊時，和淚出門相送。她什么時候哭了？一念及此，嵇攻玉心底一震，她已然把自己代入了伊人這個身份了。

　　殘月落花煙重。

　　彼時她破窗而出，追蹤月下那道黑影時，烏云蔽月，落英繽紛，煙鎖長廊。

　　如夢，如夢，在李存勖心里，那場驚心動魄的刺殺，追逐，斗劍，躲藏竟是一場夢一般的邂逅嗎？

　　若不是多年前她在鴉九劍上涂抹了青蚨蟲的血，而在那之后，圣人賜予她破竹，又賜李存勖鴉九，她也不可能因為劍身的鳴動在那個夜里，得與李存勖相見。

　　一切仿佛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一般。

　　一道白影在她眼前晃過，溫熱的手捂住她的嘴，李存勖的聲音淡淡的：“在想什么？這么忘我？”

　　若不是她方才失神，她早已拔出劍同突如其來的闖入者殊死搏斗，李存勖捂住她的嘴，她沒辦法叫出聲，李存勖又從身后摟住她，她也沒辦法抽劍。她聽到自己砰砰的心跳聲，像是遇見鴉九劍的破竹劍，劍身里似乎有一只破繭而出的蝶。

　　“想您。”她如是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