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柔情
嵇攻玉心提到嗓子眼,想著自己身上全是汗臭味和血腥味實在是不雅,她匆忙掙脫李存勖的懷抱,草草地去沐浴了一番。
她惴惴不安地回了艙房,李存勖早已躺在榻上。半明半滅的燭影灑在他的臉上,他的眉目間籠罩著淡淡的郁郁之色。
他輕輕拍了身側的位置,嵇攻玉便聽話地側躺上去,手不由自主地撫摸著李存勖微皺的眉:“世子是有什么不舒心的事嗎?”
李存勖輕握住嵇攻玉在他臉上的手,拉到他們二人中間的間隙里。他雖閉著眼,唇角卻漾出淺淺的笑意:“別鬧,睡覺。”
嵇攻玉聞言吹了燭火,黑夜中李存勖的身影雖是一團模糊,她依舊安安靜靜地凝視著他。
李存勖道:“你又不困倦了嗎?”
嵇攻玉啊了一聲,他這是長了第三只眼嗎,怎么知道她在看他。
她還沒開口,李存勖猛地翻到她身上,又問了一遍:“還睡不著嗎?”
嵇攻玉結結巴巴地說:“世子,我我我今天身上不方便……”
李存勖嘲笑道:“我只是覺得你睡不著,同你比比拳腳功夫,你累了就自然困了。沒想到你這么不堪一擊。罷了,你既然不方便,我就當你認輸。”
他就是故意的!嵇攻玉一番拳打腳踢,掌劈頭撞,力求把這個戲耍她的男子打翻。李存勖不疾不徐地對付著,忽然松開了手,嵇攻玉如愿以償地把他壓在床上,自己也硬生生得跌近他的懷里。
李存勖道:“既得小玉投懷,便是認輸也無妨。”嵇攻玉頭貼在他寬廣的胸膛上,他的胸骨還在不停顫抖著,似乎是在憋著笑。
算了算了,自己這一出滑稽的戲碼,換來他的舒展心結也不算太差。
她即刻離了他的懷中,背過身閉上了雙眼,李存勖卻在她身后道:“潞州守將薛志勤去世,李罕之接管潞州,然后他投靠朱溫了。”
他說完之后便沒了聲息,原來他所憂心的事是李罕之的叛變,朱溫權勢滔天,河東人心思變,背叛幾乎是隨時隨地都會發生的事。
這個時候她要說些什么呢,“我會永遠陪在您身邊”?這句承諾蒼白而羸弱,
“一切都會好起來”?似乎太過矯情也無用。
最終她用氣音吐出一句話:“我詛咒李罕之暴病而亡。”
李存勖悶悶地笑,親昵地摸了摸她的鬢發。
天將明,東方泛白。
從前這個時辰嵇攻玉早已開始日復一日的練劍,但如今他們行船水上,扮作往來的商賈,嵇攻玉也不復從前襕袍衫,鞊鏌靴,羅幞頭的男裝,換上了霓裳月色裙。
李存勖的郁郁寡歡如楠木案的水漬一夜間無影無蹤,他甚至饒有興致地替嵇攻玉梳了雙刀髻,變戲法似的簪了枚海棠花釵,
唐制規定,一品夫人的花釵九支,二品八支。當世鳳冠已成為節度使夫人的新寵,花釵屈尊紆貴,地位較低的婦女也可以戴。
李存勖道:“從前送你海棠花,鮮花易凋,芳容易逝,你棄而不納,如今送你個永不凋謝的死物。”
嵇攻玉對著銅鏡左右觀賞了片刻:“死物也有死物的好處,倘若我有急事,可以拿它換錢,這花釵做工精良,想必能兌不少銀錢。還有,若有人偷襲我,我可以拔下釵,說時遲那時快,插進敵人的咽喉里,一招致命。”
一言既出,捅了李存勖的馬蜂窩,他叉起腰:“我堂堂晉王世子饋贈之禮,你不磕頭拜謝也就罷了,居然一心想著兌換銀錢。沒心肝的。”
嵇攻玉欲反駁,李從珂的到來卻讓她的話又滾回喉嚨里。
李從珂也就是李存勖口中的“二十三”,他是晉王李克用義子大太保李嗣源之子,因為生日是正月二十三,所以得了這個綽號。
按照輩分,李從珂還要叫李存勖一聲叔父,但兩人年齡相當,情如手足,這幾日也是他忙得腳不沾地打理李存勖回程之事。
他大部分時間都沉沉如古鐘,這次也不例外:“亞子,魏州城出事了,朱家小姐今晨自盡。”
這一句駭得嵇攻玉怔在原地,昨夜還是鮮活的美人,不過幾個時辰就香消玉殞,朱婉兒來魏州不過一個月,就選擇以自盡結束自己年輕的生命,羅家又怎么向朱溫交代?
李從珂道:“亞子,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朱小姐莫名其妙的死亡,羅家和朱家的聯盟也瓦解了。”
李存勖微然冷笑道:“朱溫若是僅僅因為一個女兒,就扔了拴住羅家的韁繩,他就不會成為朱溫了。”
他側首問嵇攻玉:“昨夜石敬瑭同這位朱小姐都說了些什么?他也算做了一件大事。”
嵇攻玉心中苦笑,他知道,他果然還是什么都知道,洞若觀火,無所不通。
羅紹威的額頭上不斷有細汗滲出,李公佺的突襲,朱婉兒的意外,一樁樁一件件都壓在他的心頭。
眼前陰鷙陰晴不定的年輕人,佝僂著身軀撿起地上的匕首,朱婉兒就是用這把匕首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節度使。”朱友珪陰惻惻地開口道,“父親差使我替您平定事變,您卻在大婚之日派人限制我們這些人的行動。節度使要是有能力處理這件事也就罷了,偏偏李公佺打到了節度使府,還能全身而退。我妹妹受了這么大的驚嚇,得了驚懼之癥,才會一時想不開。”
他倒吸了一口氣,眼里蓄滿了淚花,說到底他和妹妹憎惡的父親毫無二致:“你一心一意追隨汴州,可你手下那八千悍將,恐怕和你不是一條心吧。”
羅紹威忙道:“二公子,我已差楊利言乘快馬往汴州而去,望東平王能照拂我魏博,掃平那些暗懷異心的牙兵。”
“節度使安心,汴州定然將您寶座旁的荊棘一一拔掉。”朱友珪面容冷峻,拂袖而去。羅紹威捧著胸口,跌跌撞撞地倒在榻上,羅廷規急忙上前,驚喊道:“父親!父親!”
羅紹威艱澀地睜開眼,目光中盛滿了絕望:“廷規吾兒,為父定會成為魏博千百年的第一個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