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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姨娘的意外帶走了顧恒期盼已久的希望,目前只剩下了寧夫人肚子里的這唯一一顆火種,讓幾將熄滅的夫妻恩情又重新點燃。
顧恒近日總穿著件月白長衫,日日茹素,親自守在寧夫人的院子中,為她煎安胎藥,連昔日最寵的鸚鵡都嫌吵,挪去了別院。
唯有寧夫人的乳母朱嬤嬤寸步不離地守在廊下,那雙精明的眼睛總是在丫鬟仆婦間打轉,誰要是多嘴問一句夫人的胎相,便會被她用尖酸刻薄地話罵回去。
言瑟瑟扮成送藥材的醫女去顧府,去時正撞見寧夫人半躺在廊下的躺椅上曬太陽。
朱嬤嬤在一旁精心伺候,正用銀簽挑著燕窩喂寧夫人,她見言瑟瑟進來,立刻放下碗擋在寧夫人身前,罵道:
“哪里來的野路子大夫?我們夫人有正經的大夫照看,不用你這破藥。”
言瑟瑟晃了晃手里拎著的藥包,小心地回話:
“是顧老爺托我來送的安胎藥?!?p> 余光則瞥見寧夫人穿著藕荷色的襦裙,小腹微微隆起,白皙修長的指尖輕撫著肚皮,臉上帶著滿足的笑。陽光透過竹林的光影灑在她臉上,肌膚白得近乎透明,只是眼底的青黑比前幾日顯得深了不少。
“老爺何時……”朱嬤嬤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寧夫人打斷:
“讓她放下吧!”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言瑟瑟放下藥包時,目光不經意掃過寧夫人的手腕,那里的紅繩已經換成了金線,末端的銀鎖卻比之前更亮,像是用什么東西反復擦拭過。
寧夫人像感知到言瑟瑟的目光,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下意識將手腕往袖子里縮:“勞煩姑娘跑一趟了,最近肚子大了些,總覺得累!”
早已備好的穩婆王嬸在一旁收拾產具,見朱嬤嬤轉身去吩咐小廚房給寧夫人燉補品,悄悄對言瑟瑟使了個眼色。
“這位醫女姑娘,老婆子我備了一些生產時用的藥材,勞煩醫女幫我檢查一下,看看是否有不妥?”
王嬸把言瑟瑟當成顧恒的人,在寧夫人面前提起,算準了寧夫人肯定會應準。
“你隨她去吧!”
寧夫人懶懶地晃晃手,果然同意了。
兩人來到后院,王嬸才壓低聲音道:
“姑娘,你有所不知,夫人這胎動邪乎地很!”
她的聲音發顫,帶著莫名的恐懼。
“胎兒每晚子時準動,不是尋常的翻身、踢打,是抓撓,像是有爪子在肚子里面扒拉,老婆子從來沒有遇見過,嚇得要死。夫人也總喊肚子疼,卻被朱嬤嬤按住不讓聲張?!?p> 言瑟瑟想起大慈寺驗尸時見過的胎兒手掌,指骨是比正常的胎兒要尖銳些,尤其是蘇姨娘腹中的那個,指甲縫里還嵌著點皮肉,當時以為是掙扎所致,現在想來,或許那餃子帶有邪性,孕婦食之,就會如此。
“蘇姨娘墜井的那天,朱嬤嬤在做什么?”言瑟瑟突然問。
王嬸愣了愣,隨即回憶道:
“那天傍晚,我見她鬼鬼祟祟地往井邊送過一盤餃子,說是夫人賞給蘇姨娘的……蘇姨娘也是奇怪,這么冷的天,不知道為什么大晚上的要去井邊,井邊有啥呢?”
是呀,井邊有什么呢?
言瑟瑟也在思考。
此刻,云起正在縣衙翻查舊檔案。二十年前的卷宗已經積了厚厚的灰,他用布擦去封皮上的塵土,開始逐一翻看。
“寧氏生母”四個字映入眼簾。
卷宗記載:寧夫人生母柳氏,四十歲時容貌仍如少女,嫁過四次,孕過十余次,活下來的只有寧夫人一個,最后在生產時血崩而亡,死前瘋癲地大喊“餃子里有眼睛”。后來,在她的院子里,發現了七具胎兒骸骨,均為剝皮取骨。而在卷宗的夾層里,還夾了張褪色的供詞,是當年柳氏身邊的嬤嬤的招認供詞:“主母的容貌要靠那些餃子維持,最后那碗餃子也是我親手端給主母的……”
“找到了!”
云起將卷宗揣進懷里,快步走向顧家。
他接到了言瑟瑟傳來的消息,朱嬤嬤不僅在靈堂替寧夫人掩護,更是親手將摻有胎骨粉的餃子送給蘇姨娘,并告訴她吃了這餃子,月光會在井中告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
蘇姨娘做夢都盼著肚子里的孩子是個男孩,她急切想要確認,而這就給了寧夫人和朱嬤嬤殺死她的機會。
這手法與二十年前柳氏身邊的嬤嬤殺人手法如出一轍。
言瑟瑟和王嬸看完藥材,院子里的寧夫人突然有些不舒服,招了言瑟瑟給她診脈。
言瑟瑟輕輕將手指搭在寧夫人腕上的瞬間,清晰地感覺到了皮膚下的震動。不是規律的胎動,是細碎而密接的抽搐,像是有無數細小的爪子在里面抓撓。
寧夫人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額角開始滲出冷汗:
“怎么……怎么回事……”
“夫人是不是最近吃過什么特別的東西?”
言瑟瑟收回手,目光落在寧夫人輕顫的眼皮上,那里有層極淡的青黑,是長期服用紫河車粉的痕跡。
寧夫人突然很激動,坐起身來,猛地推開言瑟瑟:
“你什么意思?難道是咒我腹中的胎兒不成?”
聲音尖利,卻掩不住眼底的恐懼。
恰好此時云起走進來,手里拿著的卷宗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寧夫人認得這個嗎?”
他將卷宗打開,里面的畫像顯現出來,一張是寧夫人生母柳氏,一張是她的嬤嬤,那嬤嬤眉眼間竟與朱嬤嬤有幾分相似。
“二十年前,寧家主母柳氏用七名胎兒做還童餃,維持容顏,動手的都是她的陪嫁嬤嬤,二十年后,蘇姨娘墜井前,最后接觸她的是你的嬤嬤?!?p> “寧夫人,你說這和你有沒有關系?”
身后的張嬤嬤聞言,臉色皺變,撲過去想搶卷宗:“你個殺千刀的!竟敢污蔑老身?!?p> 云起側身避開,軟劍瞬間出鞘,劍尖直指她的咽喉:
“蘇姨娘指甲縫里的餃子餡有胎骨粉,我們在你的房里也搜出來了幾瓶一模一樣的藥粉,那盤餃子是你親手端過去的,而蘇姨娘,也是你引去井邊的?!?p> 寧夫人的臉瞬間慘白如紙,指著畫像的手抖得不成樣子。
“你……你從哪兒弄來了?”
云起沒有回答,反而念起卷宗里的記載:“柳氏的嬤嬤臨終前說,主母讓她下手時,總說‘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p>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寧夫人突然抱著肚子尖叫起來。
“我娘是病死的,她是病死的,那些都是謠言,都是謠言……謠言!”
她的小腹劇烈起伏,皮膚下像有什么東西在快速游走,看得人頭皮發麻。
王嬸嚇得捂住嘴,連聲道:
“動了!動了!又動了!”
這時,顧恒聞訊趕來,看到寧夫人蜷縮在地上發抖,他心疼地將她抱起來,回頭怒視著云起和言瑟瑟:
“你們對她做了什么?”
言瑟瑟指了指云起手中的卷宗,高聲道:
“顧老爺自己看,朱嬤嬤是殺死蘇姨娘的兇手,而她的背后,是寧氏一族用人命鋪就的駐顏路?!?p> “一派胡言!”
顧恒將寧夫人抱進內室,轉身對家丁吼道:
“把他們趕出去!”
朱嬤嬤也立即撲上去跪在顧恒面前,哭著喊冤:
“老爺明鑒!老身是為了護住夫人和夫人肚子里的嫡子呀!那蘇姨娘……蘇姨娘懷得根本就不是老爺的種,她是自尋死路。”
“她不是自尋死路,是你引她走了死路。”
言瑟瑟厲聲道。
“不,不,老身沒有……沒有……我只是給她送了餃子,她要投井不關我的事……”
朱嬤嬤連連搖頭否認。
“她墜井,是因為你給她說,在井邊,吃了那餃子,就能對著月光在井中看出自己肚子里的是男孩還是女孩,你是知道的,蘇姨娘有多想生男孩。”
“因為生了男孩,那就是顧家的長子。”
“所以蘇姨娘,忍住心中對餃子的恐懼,按照你給的死路,走了下去。”
“不,不……不是我……我沒有……”
朱嬤嬤已經癱倒在地,雖然還在矢口否認,但渾身已經一片死寂,這罪,她是不認都不行。
云起揮手,讓人拖走了朱嬤嬤。
顧恒黑著臉,惡狠狠地道:
“這下,你們滿意了吧?該離開我們顧府了吧!”
言瑟瑟還想說什么,云起拉著她,搖搖頭,示意先離開。
孩子是顧恒的執念,他現在為了保住寧夫人肚子的孩子,什么都做得出來,而且朱嬤嬤一力擔責了,寧夫人又一次逃脫了。
走出顧府時,午間的陽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前幾日還掛著白緞的門口,已經換上了紅綢,無比諷刺。
“朱嬤嬤是寧氏的刀,二十年前是她母親,現在是她,連幫兇都一脈相承!”
“不管是主犯還是幫兇,在陽光下,都將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