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勞德先生,房間在東南側走廊,我帶您過去吧。”
那位穿著素色灑金旗袍的旅館前臺女侍應生微笑著將鑰匙遞還給我,向她的同僚打了招呼,引著我走向門廊。
這座旅館一定有些年頭了,木質的有些低的梁栱,老式的推拉玻璃窗,開放式的門廊鋪著日式地板,偶有旅客經過就吱吖吖的響。我跟在女侍應生身后踩上了吱呀作響的門廊,一邊摩挲著手里那把古舊泛青的、仿佛從上世紀電影中取出來似的鑰匙,一邊打量著庭院的景致。
正如所有靠近熱帶的庭院一樣,院里的植物瘋狂滋長,不需多養護就是一派生機盎然,抬頭從斜前方的二層小樓頂上望去,正好窺見神山——拉格朗日峰的一角,白雪皚皚的山頂懸在遠方的天際,帶來了仿佛雪山崩摧烏云罩頂一般的奇異壓迫感。
也許這就是所謂“雪山帶來的心靈震撼”吧。
在如此偉大的自然造物面前,人類總能輕易的感知自身的渺小。
或許還要加上東方這片文化沃土本身自帶的神秘濾鏡...
“先生,就是這里了。”女侍應生停下腳步,輕快的聲音將我從神游中拉回,我們已經走到東南側走廊的盡頭了,一扇有些顯小的木門安靜的藏身在樓梯身后,毫不顯眼。
“謝謝您帶路。”我一邊同她道謝,一邊掏出鑰匙插進鎖孔。
不會斷掉吧。我不免有些擔心,畢竟那鑰匙看起來就是脆弱的古董,如果鎖孔銹住了...
輕輕一扭——門鎖順利的打開了,毫無滯塞。
很好。
與女侍應生點頭告別后,我走進那個稍顯低矮陰翳的房間,關上門,一回身注意的卻不是古樸而有東方格調的陳設,而是有些掉漆的綠窗框里,被窗簾半遮半掩的那座向我迎面撲來的雪山。
這個房間的地理位置出奇的好,一面不算大的窗,把神山和屬于它的天空、流云盡數收在眼中——仿佛與雪山親切的行了個貼面禮。
我收回視線,將注意力放在房間內。東方樣式的家具上蓋著暖棕色的蓋布,灰塵不是很多,畢竟祖父六個月前還來過這里,進行了他此生最后一次的東方旅行。
在這場夏末的日常旅行之后的冬季,祖父健朗的身體一點點衰弱下去,仿佛被西伯利亞的寒流抽光了生機,東方的古話:病來如山倒。祖父的身體狀況從康健頹丕到難以說話呼吸,只用了不到半個月。他很努力的推動著拉克西絲的紡輪,抗爭著,摩挲著那把銅綠色的鑰匙,不時艱難的抬頭遙望療養院窗口露出的雪峰一角。
而在最后的最后回光返照的時候,他把一直摩挲著的鑰匙交給了我,讓我在他去世后到東方走一走,到這所旅館的這個房間度過三月下半——如同他一直所做的那般。
他因為呼吸不暢一直蒼白泛青的面色泛起一絲紅潤的色澤,神采飛揚,好像平日里那個活分的,鮮少老態的老人。
一天后的清晨,祖父乘著上升的寒流,微笑著回到主的庭院。
我沒有理由拒絕他的要求。
所以在他去世半個月后,我只身踏上了異國的國土。
我把家具上的防塵布掀掉,疊好放進收納筐,打算明早請侍者干洗。家具都是實木的,柔和的木色,溫潤的質感,無不體現的復古的東方情懷,然而在房間裝飾上又遍布著巴洛克風情的小小細節,繁復而不夸張,恰到好處。
顯然是祖父的興趣。
在遙遠的異國度假勝地半租半買下一個小小的、絕佳觀景位的房間,精心裝飾保養,是只有舊貴族才有的風雅做派。
我想著整了整行李,覺得差不多了就和衣仰在床上休息。拿起剛才隨手放在床頭的鑰匙,銅制的,是四五十年前就不再使用的型號,因為年代久遠有些泛綠,有因為長時間的把玩格外光滑。
這里有一個讓人垂死之時都要惦念牽掛的東西。
我不知道是什么,但相當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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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過去了。
餐廳的飯很好吃,飲料也很好喝,那天給我引路的女侍者姓林,溫柔而開朗。她在這家旅館工作差不多兩年,每年都見到祖父到這里來,她對祖父的記憶非常深刻,畢竟花白頭發、藍眼睛、中文流利紳士有禮的老人來的不多。
我告訴她祖父去世的事情,林有點驚訝,又有點低落,畢竟他們也算熟悉的陌生人。
“祖父臨終前讓我一定三月來這里看看,可我不知道他想讓我看什么。”這兩天毫無進展,讓我有些苦惱。
林想了想:“麥克維斯先生每天都會穿著登山服出門,除了下雨之外天天如此。”
我好像有了些靈感,祖父想展示給我的東西,和山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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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間后,我坐在窗前的茶幾前遙望近前的雪山。拉格朗日峰在群山之中格外顯眼,它被稱為神山不止是因為那鶴立雞群的高度,也因為它在陽光下時刻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金色光芒,如同東方神話中的神山圣地。
如果說這十萬大山中哪座山峰最讓人魂牽夢繞,那當然是‘神山’。
還需要更多的線索,祖父在這個小房間里存了不少書,總能找到他的足跡。
不必著急,山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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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請林幫忙置辦了登山裝備,自己則在翻閱藏書,中文的,索性我大學里學的是中國近現代文學,看懂還是沒問題的。書架上大多是植物學著作,或是一些登山野營方法,沒什么批注,怎么看都只是根據情景買來輔助觀光的。
精神疲憊啊。
“到底是哪里呢。”
深夜,浪費了一天時間的我輾轉難眠,青色的鑰匙安靜的躺在床頭柜上,它可以解開一道謎題,我卻找不到那問題的影子。
就像一場考試中你準備的所有解題方法都沒用上一樣的憋屈。
如果那時我就那般懷抱遺憾放棄的話,我就不會見到那些令人終身難忘的奇景了。
不知道怎么的,也許是東方古語中的:福至心靈——我打開燈,打開了床頭柜的抽屜,一本《圣經》靜靜地躺在那里——書縫間露出一點淡粉色的花蕾。
我拿起那本書,把干花從樹葉的夾縫中抽出來。
報春花。
生長在海拔1800到3000米,潮濕曠地或者林緣——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上午瀏覽的植物圖鑒中的句子。
這附近海拔在1500米以上的高峰只有神山,海拔4206米,并且垂直地帶分異明顯。
我翻身下床,幾乎是跑到窗邊,拽開窗簾。
兀立的雪峰在墨藍的天空下,色調幽藍,即使在這樣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依舊散發著神秘的銀色光輝。
這就是謎題所在的地方。
我激動的心情似乎有些平靜下來了。因為不管如何,“山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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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請您為我介紹了一條攀登神山的常用路線。
揣著我從抽屜里找到的那本《圣經》,祖父給我的鑰匙,準備了一天的物資,跟著幾個同樣去攀登雪山的背包客,坐“旅行專線”到雪山近前。
所謂的“旅行專線”不過是當地人拉貨物用的小皮卡,同時用來接送背包客,賺一點小錢。
他們一般早上七點把觀光客送到雪山腳下,在晚上四五點接人回鎮上。
我的目的地看似并不明確,但仔細想想的話,范圍已經足夠明顯了。
神山的中高海拔地區,路并不難走,即使是一個高齡老人,也可以也可以在九個小時之內往返,并且不覺得疲憊。
不在林區,是一片開闊地,長滿了報春花。
而在觀光冊上就有這樣一片海拔大概在1200米左右的,開滿了各色高山花卉的草地,其中有少部分的粉紅色報春花。最重要的是,那個觀光點的正上方,是一處懸崖。
這就有充足的理由來解釋為什么一種原本生活在更高海拔的高山花卉,會突然出現在較低海拔地區。
也許是風把種子從山崖上帶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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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第一次登山。
順利的簡直難以想象,林木間鋪滿了枯葉,卻絲毫不顯得濕滑。
神山似乎是特別的,自從過了觀光區之后,越往上走身體就越覺得輕松。
現在是上午9:00,距離目的地還有垂直海拔700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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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了啊?今年怎么這么晚?”恍恍惚惚間似乎有人在說話。
我環顧四周,都是茂密的高山喬木。
也許是錯覺吧。
現在是上午11:00,距離目的地還有垂直海拔163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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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人陶淵明在漁人通過石穴到達桃花源時,用豁然開朗一詞來形容他當時的感官。
那么我通過幽深喬木林來到這片開滿粉紅色報春花的懸崖時,心情除了豁然開朗,或許還要更復雜一點。
有人在等我。
一個極具東方情調的美人。
黑色的長發盤在腦后,穿著一件有些復古的白色長裙。
半透明的。
...
半透明的。
但透明的美人沖我親昵的微笑,問道:“你剛才怎么不回我的話?”
“...”
我不想表現的那么沒有見識,但我確確實實是被嚇到失聲了,用了好一段時間才找回言語功能。
山鬼居然是真實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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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了,麥克韋斯?”半透明的美人湊到我眼前,:“你的氣息怎么...?你的臉?”
“祖父過世了。”我老老實實的答道。
“這樣啊。”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傷心,似乎有點遺憾,臉上屬于人類女性的情態變成了一種悲憫的神情。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人類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
我突然有些后悔替祖父再來極東一趟了。
無論我眼前的虛幻美人,是山鬼,神明還是別的什么。
祖父都無法與她相知相依。
一切只是一場結局早已注定的相遇。
“你想聽一個故事嗎?”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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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真是一個極其無聊的故事。老套,簡直就像是一個中世紀流傳的童話故事。
遠道而來的旅人誤入了神明的庭園,無聊的神明招待了這位意外到來的客人,他們交談甚換,約定下一個神國開啟之日再會。
一年兩年。
十年二十年。
漫長如恒星的閃光。
難以評述。
我只能默默地從口袋里掏出那把青銅色的鑰匙和那本小小的《圣經》。
她看起來并沒有難過的樣子,但我總覺得四周的空氣都凝重起來了。
神明必須堅強。
她不需要安慰。
我將手里這兩樣祖父的遺物遞給她。
“謝謝。”
“再見。”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去過東方,也再也沒有遙望過雪峰。
小旅館的房間就此封存,但我總委托林幫我續租。
我可能有些嫉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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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的視角:
真是個愚蠢的人類。
居然山精野魅隨意的做約定。
讓他漲漲教訓吧!
如果他這次沒來的話,我就殺了他。
如果他秋天沒來的話,我就殺了他。
如果他春天沒來的話...
如果他秋天...
如果...
如果他今年來了的話,就請他去神山山頂看夕陽吧!
為什么他今年不來了?
...
晚安了,旅人。

海月咕咕
第一人稱復健的差不多了,總覺得自從初中畢業就沒有再寫過第一人稱的文章了,這么多年過去更是別別扭扭手感不太成了。 不知道我有沒有表現出這段偉大的友情十分之一的魅力,題材很好,給我寫好像有點可惜。 中間有一段模仿了一個近現代的日本作家,但是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了,哪位知道還請為我解惑,謝謝(九十度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