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其他同學如何看待一個禮拜的七天。
一到周五,要休息放假了,別的同學似乎都很雀躍激動,好像周六周日有很多有趣新鮮的事情可以干。
可花寂只有落寞,平日里的放學,對她來說毫無吸引力的“回家”,都不如離家上學的心情。
盡管學校里有這樣那樣的壓力,比如她每天都要琢磨第二天穿什么,能不能穿出什么不一樣的花來,不至于太像丑小鴨,當然這個答案往往是“不能”。
也許只有周末在家可以徹頭徹尾當個丑小鴨呢?
可她也有她在家的彷徨。
在學校多多少少還是自由的,而不是像周末的兩天一般,大聲說話也不太敢,家里低氣壓,不敢惹爸媽,總怕有什么地方觸及到危險地帶而挨揍,謹慎而忐忑的守著光陰流逝。
不過對于一個高中生,尤其是即將升讀高三的高中生,按理來說,白天袁萍清與花平津都在外面為生機奔波,家里無人打擾,本該是刻苦讀書的大好時光。
可是再好的環境與讀書的覺悟,終究是敵不過花寂學理科那遠遠不夠的天分。
她不是不想刷題刷得飛起,屢屢想久坐于臺前,可翻開的每一本書,都在刺激她的理解能力,挑戰她的慧根。
她時常焦躁不安地起身,在空蕩蕩的房間里來回踱步;
再靜下心來,進行多番嘗試,無從求助,黑色小字密布的題目下方,始終不變的是大面積的空白。
沒有老師指導,她還是開不了竅。
這番極度焦躁的情緒最終會化為沒有靈魂的沮喪,她木然地在書桌前,眼神空洞任憑眼前的事物失了焦。
其實她不想這樣的,她不是不上進的人。
所以,看上去好像很閑適,但是如果有誰真實體會過,這么自處的、毫無價值虛度的時光,可能會明白,煎熬地讓十分難受,因為太空虛了。
此時此刻,對于花寂來說,就算沒有一位老師可以對她循循善誘,哪怕有一本課外閑書,花寂都會貪婪地閱讀下去,以豐富自己的知識文化。
可家里的書柜里,書本太少,她連泛黃缺頁《鄉村赤腳醫生》這樣的書都自學琢磨過,不過終究太晦澀,里面的病癥治療方法用的也都不是日常接觸得到的東西,翻著閱著,沒有實用之處,倒是激發了她想要醫生的心,可醫生也是要有文化課分數才行啊。
最后,這整個空蕩的房間里,花寂真正能做的,擅長的,又變成了去寫她那膚淺的日記。
只是對象,由起先的梁澈,轉換成了朱邪。
關于朱邪的名字,落筆之前,花寂還糾結過。
以她的想法來看,她完全不能相信會有父母給兒女取名“邪”。
她特地翻了厚厚的新華字典,認認真真,拿出老學究的架勢,一個字一個字地找“邪”發音的字來研究。
然后,她被一個自帶貴氣又頗為神秘字吸引。
瑎,xie或jie,黑色的玉。
花寂知道,王字旁的字,本身就有玉器的意思,內里透著一種隱貴屬性。
朱為赤紅,黑紅之玉,玉不琢不成器,赤紅黑玉,可遇難求,花寂品出來一種長輩對晚輩的期許和認可,品出來一份“公子世無雙”的意味。
他不叫“朱邪”,他是“朱瑎”,花寂十分篤定。
有了具體要干的事情,哪怕旁人看上去這事極具無聊毫無營養,但是對當事人說,此時的主觀的精神世界才是富足的。
于是,時針分針的奔跑,仿佛才又有了意義。
花寂埋著頭,把所有的熱情都寄托在她的筆下,洋洋灑灑地書寫,回味著她在學校和朱瑎模模糊糊的交集。
那都是些什么樣的交集呢?
像卓別林的默片一般,戲中人沒有任何對白;
又像斷了章的漫畫一般,僅供單幀放映,沒有上下劇情。
在操場的遇見;
水池洗手臺的遇見;
學校后花園閑逛的遇見;
…
重復的場景,重復的遇見,在她的記憶里是如此鮮活而又溫暖多情。
尚且還有一個巔峰的瞬間,始終在她腦海中縈繞。
那是陽光普照,綠樹成蔭,還伴有花香的午后。
她和岑琳,蘇婭“油菜花組合”三個人教室外面杵著。
時而少女追追打打,時而在花圃拈花聊天,時而與走上前來的胖子八卦兩句。
當時,花寂的心思里還藏著一個角落,在那個角落她裝著一個遠距偷窺鏡,悄悄觀察著二樓住校班走廊上,柱子旁邊的一個位置,那里就站在朱瑎,還有他的同學,他們正注目著樓下發生的景象。
他站那個位置已經不是一兩天一兩次了,無形之中,那似乎成了他的專屬老地方。
也是這個原因,油菜花組合才耐得住無趣,她們倆陪著花寂,愿意在樓下可以用余光掃射到的那個位置的老地方游蕩,給花寂爭取更多的可能。
她們擅自覺得,好像這兩人的內心能形成默契,便成為她和朱瑎靈魂相交的空間,更為了保證“彼此看見”。
這一天這一次,上課的鈴聲乍響,油菜花三個人便相繼沖入教室。
岑琳跑得慢,她總是最后一個。
下意識地,岑琳朝著花寂心里那個老地方的位置撇了一眼,頓時大叫“花花花花~”,那尾音拉地老長,把花寂與蘇婭她倆喊停在教室門口。
“怎的?”花寂和蘇婭同問。
岑琳格外興奮,像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她迫不及待地和花寂分享道:
“我看見了,我真的看見了,我看見了你家朱瑎,他在我們跑進來的時候,扶著圍欄,往外探出身來朝著我們這里,在找你看你呢!”
岑琳那激動的神情使得另外倆個人毫不懷疑人家朱瑎同學探出身來看的事物究竟是什么,也許是人家自己班級的老師呢?
也許是什么其他不同尋常令他有興趣的東西呢?
也許看的就不是不是花寂說不定看蘇婭呢?
但這些根本不重要,她們三壓根就不質疑這些。
蘇婭頓時也眉開眼笑地瞅著花寂。
而花寂,那心底瞬間泛起真實的甜蜜感,不自禁地略微有點羞澀地拉著另外兩人趕緊進教室,就連上課的間隙每每回味起來,便滋生出超強的喜悅,不由得嘴角含笑。
巴爾扎克《幻滅》說:
“一個人話說多了,會對自己的話信以為真。”
在花寂這兒,純粹屬于:
“一個人夢做得多了,也對自己的夢信以為真。”
另外,還有這個夢,也是真的做了。
那天夜里,袁萍清還留在姑婆檔口幫忙沒有回家,花平津吃過晚飯找了個由頭也出了門,只剩下花寂一人。
花寂原本伏在案前寫她的作業,寫著寫著,一停下來,這思緒就給飄遠了,她又想到朱瑎。
瞧了瞧墻壁上的時鐘,花寂合計著,這會的朱瑎是在教室上晚自習,還是在宿舍休息?
邊想邊寫,可以批評她,到底不是讀書人,沒寫幾頁她那困意又漸漸襲來了。
原本,她只是想把頭靠在手臂上,趴著再寫寫,怎知一不小心竟然,這傻丫頭花寂呀,竟然憨憨地睡著了。
真應了那句詩: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這是花寂的夢,平行空間。
一如眼前那最真實的夜晚,印象里星空漫天。
而她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和時機,蹬著她破破爛爛的自行車,踏著斑駁的夜色,順利抵達學校,且滿心明確只有一個目標,便是直奔學生的宿舍大樓。
站在大樓之前,她完全知道她在干什么。
她清晰地看著宿舍樓下的一草一木,清晰地感受到身邊的學生來來往往,進進出出。
真是沒有絲毫的猶豫,沒有任何的扭捏,仿佛就是等著這一刻,迎面走來一個人她一把就給抓住,那人轉過頭來,不是朱瑎還會是誰?
花寂開心極了,基本上也沒有什么未滿十八歲的禁忌和矜持;
她不顧一切地一把懷抱住。
只見那朱瑎似乎一點狐疑都沒有,更是像特意等的就是她一樣,被抱住以后也不生氣,反而對著她笑臉盈盈的。
這時候的花寂明顯感覺到自己很緊張,她松開她的懷抱,面對面,看向朱瑎的大眼睛,忐忑地問出了心底的問題:
“你是知道我的,對吧?”
只是可惜,還沒等到回答———
世外一聲巨響傳來,花寂的魂就此飄起來了。
眼前,那原本真實具象的宿舍大樓,朱瑎這個人,鮮活的同學背景,全部都開始模糊消散。
還沒有等到朱瑎的回答呢?花寂不甘心,她伸出手想要去抓卻抓不住了,她越飄越遠,最后她的眼前一黑,再睜開,眼前是黃色的臺燈,只有題目沒有答案的習題本。
是花平津回來了。
當時花平津打開門,發現花寂屋里沒有動靜,走近一看,這死丫頭睡著了,哼,他沉著臉大喊一聲“起來!”
也就猛地一聲喊,這才把花寂的心和魂全給喊了回來。
當下花寂驚醒在她自己的臂彎里,猛地坐直又一動不動。
她懼怕于父親,不知道他爸爸會不會有下一步動作來懲罰她寫作業能寫睡著這么荒謬以前從未發生的事;幸虧,花平津破天荒沒有太惱火,沒動手,他只嚴肅交代幾句,暫且就算完事。
但花寂僵直的身體仍舊一動未動。
她在回味著她的夢。
夜色、校園、宿舍樓、來往的同學,朱瑎,一些那么真實;
但盡管再怎么逼真,卻只是一個虛幻的夢,她驚訝于自己會做一個這樣的夢,也驚訝與夢境的逼真,驚訝于與現實的鏈接。
這就像,很像很像紅樓夢里面,賈寶玉游戲的幻境一般。
回味著夢里的發生,她閉上眼,強行再度勾勒出那畫面,不忍忘記夢里的種種。
神啊,仙女啊,有沒有誰知道,這夢里的心跳,都還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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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騎馬與你相會:
夢像生命之物在我四周聚集。
而月亮在我右邊,
跟著我,燃燒。
我騎馬回來,一切都已改變。
我戀愛的靈魂悲傷不已。
而月亮在我左邊,
無情地跟著我。
我們詩人放任自己。
沉迷于這些無休止的印象。
在沉默中,虛構著只是事件的預兆,
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
— 選自《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美國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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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可大可小,可遠可近的情緒,
屬于花寂那渺小無知的情節;
就在這沉默的臆測中,在花寂的世界里暗自生花。
為花寂燃燒的寂寞里,開出一點點燦爛,直至星火燎原。
守著這樣的夢;
假意的真實,
她愿意去像等待候鳥的一般,只盼著一次次擁有,方能陶醉于那些重復的平凡的“遇見”。
這也給了她足夠的學習動力,因為她默認朱瑎成績不錯,她們學校期中考試都是會打亂教室,如果有緣份,還能在一個考場不是么。
于是她又燃起了讀書的熱忱,在家里不會的,便找程獻求援,再死死鉆研。
雖然物理化學毫無招架之力,但是生物倒是有了進步。
不管如何,花寂太注重精神世界了,她會為了自己認定的事情而努力認真。
朱瑎的出現,恰好給予了她這樣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