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媽,再添一碗飯。今朝的小菜實在太好吃了,尤其姆媽燒的糖醋小排,絕對是天下第一,一定要再添一碗飯呀。”徐臻雙手捧著飯碗,獻媚地走到還在公用廚房忙活的顧家媽媽面前。
“細小鬼,幾天沒看到,飯量長了,馬屁拍起來也是天下第一啊!”顧家媽媽一邊數落著,一邊笑瞇瞇地從鍋子里大大地盛了兩勺飯,給徐臻填上。“磊磊,儂飯要添伐?”顧家媽媽朝后房間喊道,“我飽了。”后房間里的人答道。
說實在的,徐臻一直很羨慕磊磊,有這么能干的媽,里里外外照料著一家四口的起居,尤其是那一手地道上海菜的手藝,那絕對是“國際飯店”主廚的水準。
徐臻跟磊磊是初中的時候,通過一個共同的朋友認識的。錄像廳他們是常客。后來興起卡拉OK,一旦拗到分,這幫青春期無處發泄的男孩子們也會經常光顧卡拉OK店,扯著*公*鴨*嗓子在歌廳里亂吼亂唱,碰到有不滿意的人,一句話不和就能干一架。雖然如此,他們大簍子倒是從來沒有捅出過,有幾個被家里逼著去了職校,有幾個在家賦閑。青春期的孩子總是比較好強,在外人面前他總是表現地特別不可一世。“看,你們都有大人管頭管腳的,我多自由!”可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躺著家里那張塌陷的棕梆床墊上,他還是幻想著有人可以跟他聊聊天,有人可以給他一點建議,有人可以管管他。所以他非常非常羨慕,甚至嫉妒磊磊。在掛彩之后,有人會對他吼,會打他“頭特”,但之后又會溫柔地給他上藥;再晚回家,碗櫥里總會有小菜,草窟里總會有還焐熱著的米飯;有個頭痛腦熱的,有人心疼,有人關心。
徐臻有時候會想,磊磊到底有什么好,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居然投胎到這么一個令人羨慕的家庭。顧家媽媽能干,對外潑辣,對自己人卻特別好的。即使像他們,她對待他們也像親兒子一樣,會數落他們,會心疼他們,也會照顧他們。因此徐臻總是不自覺地叫她“姆媽”,后來那些經常來磊磊家的狐*朋*狗*友們也跟著叫顧家媽媽為“姆媽”。鄰居們總是跟顧家媽媽開玩笑說,“你養了這么多兒子,將來不怕有人欺負你家啰。”那時候上海的石庫門房子都是住著“72家房客”,鄰里關系很微妙。不論誰家曬的衣服,萬一碰上下雨,總有好心的鄰居幫你收好。但是一些公用空間,比如廚房,走道,那搶起地盤來大家又都是當仁不讓,三八線清楚地不差一分一毫,一點越界就可以大動干戈。顧家媽媽的兒子磊磊,讀書不好,人緣倒是不錯,他屬羊,雖然整天混在小混混堆里,但是天生膽小謹慎,一旦攤上需要出頭的事情,他就扮演起“你上,我掩護”的角色。徐臻一方面總覺得磊磊沒出息,膽小懦弱,另一方面他也經常護著磊磊,總覺得他是自家人。徐臻是真心把顧家媽媽當親媽,把磊磊當親兄弟。有人要是欺負到顧家,他是第一個站出來橫眉冷眼把對方懟回去的人。有次顧家媽媽的女兒,磊磊的姐姐讓人欺負了。還讓人家上門道歉,弄得顧家媽媽反倒很不好意思。因為那時候一個學校的孩子,基本上家都住得很近,前后弄堂的,家長或許都在一個街道工廠上班,整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至此,大家都知道,顧家有個異姓兒子徐臻,孝順、仗義、能打。還有也非常能吃,一到飯點兒,經常能在顧家石庫門底樓的后房間見到他。有時候顧家媽媽廠里面忙,回來也就只趕得上煮碗面,磊少爺看到沒有像樣的下飯菜就矯情地不吃了,可徐臻,“呼嚕呼嚕”,一碗面一會兒就全下肚了,仿佛那面湯是鮑魚雞湯熬制的。吃完他還要打個飽嗝,摸摸肚子,瞇縫著桃花眼,拍一下顧家媽媽的馬屁。瞧那母慈子孝的樣子,磊磊都不知道到底誰是親生的兒子,只能翻個白眼,繼續困覺。日子過得很快,徐臻在顧家媽媽介紹的街道工廠干了已經有3年了,不知不覺也到了21歲。因為個子高,模樣又好,一雙桃花眼尤其討阿姨媽媽的喜歡,廠里給他介紹女朋友的人還真不少,環肥燕瘦的,可就是緣分不到,急也急不來。
那年春天,顧家媽媽的二弟拖家帶口從四川來到了上海。說起顧家,本來也算是一個不小的家族,解放前專門做絲綢生意,在蘇州河畔有工廠,也有專門運輸絲綢的船只。顧老爺和大太太生了顧家媽媽他們兄弟姐妹六人,顧家媽媽行三,上面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現在這套“72家房客”的石庫門房子原本都是顧家的。后來解放后房子充公,他們也變成了房子的承租人,同時也搬進了很多其他租戶。響應上山下鄉的號召,顧家六個兄弟姐妹,大哥去了江蘇某農場,大姐去了貴州,二弟去了四川,小弟去了合肥,就只留下顧家二小姐和三小姐在上海。顧家二小姐就是顧家媽媽。她們兩姐妹住在石庫門房子的二樓。這次顧家二弟回上海,是為他的大女兒治病來了。顧家小妹跟公婆商量,暫時到公婆那邊的房子三代人擠一下,把二樓朝南房間留出來給二哥一家,讓他們在上海安心治病。那天吃午飯是徐臻第一次見到小羽,一個年齡跟他相仿的女孩。中等個子,有點微胖,臉圓圓的,眼睛又大又圓又黑,一抿嘴,圓圓的臉上就會出現兩個小小的酒窩,給平平的長相增添不少的色彩。徐臻那頓飯吃的叫是尷尬,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在社會上混過的人,可怎么上了二十了,看到人家姑娘反而拘謹起來了,只顧埋著頭吃飯。顧家媽媽把徐臻當自己人,讓他喊顧家二弟做舅舅,因此在飯桌上大家談話也不顧及。徐臻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也大概知道了小羽的病。
據說是一場醫療事故。當年四川小鎮的醫療水平不高,開掉一個小小的盲腸炎,結果腎臟受到了細菌感染。過了很久才發現問題,那邊的醫生沒法治,讓他們到大城市去找醫生。于是他們回到上海,主要目的就是給女兒治病。舅舅跟磊磊和徐臻說,他們跟小羽年紀相仿,小羽在上海也沒朋友,讓他們有時間給小羽找些書籍,音樂,或者來陪她說說話。磊少爺這個表哥,聽過就像風吹過耳旁一般,而徐臻倒是上了心。沒隔幾天,周三休息天,他不知道哪里搞到一臺“愛華”的老舊隨身聽,借了很多磁帶,什么齊秦啦,蘇芮啦,千百惠啦,都是當年最流行的歌手的帶子。小羽很開心,畢竟是年輕人,雖然一開始不熟,有點尷尬,但很快小羽和徐臻就天南海北地談到一塊兒去了。他們各自講著在四川和上海的有趣軼事,一個下午時間倒也過得飛快。
徐臻平常在廠里忙,走不開,有時候晚上下了班,到顧家媽媽這邊蹭頓晚飯,陪小羽聊聊天,倒也很舒心。反而是磊少爺經常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也沒一份固定工作。小羽的病最終被診斷為“尿毒癥”。當年沒有網絡,沒有百度百科,徐臻也不知道這病到底有多嚴重。只是偶爾來吃飯的時候,會看到舅媽在后房間里背著人悄悄抹眼淚。但是大家在小羽面前都表現地很輕松,徐臻也不想添亂,一切依照如平常或許是對病人最好的安慰。小羽不是一個多話的姑娘,卻很有主見和想法。有時候跟她聊天,徐臻就發覺自己當年讀書讀少了,他能整套看下來的書也就是一些武俠小說。為了提高文化水平,徐臻還真跟廠里計劃科的小四眼李偉討教,請他吃了好幾頓飯。最終得到的建議是讓他買套四大名著好好研讀一番。站在書店的書架前,徐臻發現即使是西游記,這名著版比他以前讀過的小人書白話文版,不知道要深奧艱澀多少,最終還是放棄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著,徐臻一如既往地經常來陪小羽說說話。小羽喜歡看書,更喜歡唱歌。她把徐臻拿來的磁帶里的歌反反復復地聽,有時還帶著耳機跟唱。戴耳機唱歌免不了會走音,徐臻笑話她,她也不惱。徐臻那段時間也學了很多歌,經常會唱給小羽聽,有天還帶了一把破吉他過來,自鳴得意地自彈自唱羅大佑的《戀曲1990》。吉他和弦雖然彈的不怎么樣,但是歌聲倒是優美,有點羅大佑的神韻,吸引到隔壁鄰居還在讀小學的弟弟妹妹過來捧場,朝南的小屋一下子熱鬧不少。小羽有記日記的習慣,每天有的沒的她都會寫幾筆,并不見得一定是記錄當天發生的事情,有時候也會寫些雜文,短篇小說。她會念給徐臻聽,讓他給點意見。每次看到小羽在燈下安靜地寫字或者聽音樂,徐臻反倒是覺得局促,因為安靜的此刻,他能聽到自己心臟“撲通撲通”劇烈跳動的聲音,他局促是因為他怕小羽聽見,但又希望她能聽見。他不知道這種心跳的感覺是不是小說書里經常講到的“喜歡,喜愛”。因為單位不能長時間請假,并且四川還有二女兒需要照顧,舅媽過了兩個月就回四川了。秋天,小羽的病情愈發嚴重,家里把她送進長征醫院住院了。因為需要透析,舅舅、小阿姨他們會在醫院輪流陪夜。幸好家離醫院不遠,顧家媽媽每天都會燒好小菜,讓徐臻騎車送到長征醫院。他會在病房陪小羽吃完晚飯,說說話。在那段時間他還學會了一個重要技能——削蘋果。在他二十一年的生命中,吃蘋果本身就是個奢侈的事情,即使偶爾能吃上,也就是水沖一下,三口兩口就下肚了,跟豬八戒吃人參果差不多。在住院部,他看到隔壁病房有對夫妻,妻子生病住院,丈夫每天來陪她的時候總會給她削蘋果,削完還切成小塊放在碗里端給妻子吃,有時候他倆一起吃。看著他們一起吃削好的蘋果,臉上洋溢著的笑容,徐臻覺得自己嘴里都能嘗到那蘋果的甜味。他決定學削蘋果給小羽吃。好在蘋果便宜,剛開始學削蘋果的時候,一個蘋果連皮帶肉地被他削掉一半。漸漸地,徐臻削蘋果的技術長進不少,連隔壁床的阿婆都夸他蘋果削地好,又貼心又能干,還長得俊俏。徐臻便順道給阿婆也削上一個,算是回報。阿婆更起勁了,一直追問,“徐臻,你是不是小羽的男朋友啊?”徐臻很想回答“是!”
小羽的狀況一天不如一天,尿毒癥的癥狀愈發明顯。伴隨著身體狀況的不適,小羽的脾氣也變得愈發沉靜。徐臻看不到小羽對他的微笑,也聽不到小羽輕輕柔柔的歌聲,即便是平常的對話也變得少之又少。徐臻不知道怎么能讓小羽開心一些。他還是每天來送飯,陪小羽吃飯,削蘋果給她吃,他學了很多歌,唱給小羽聽。他的男低音很好聽,有時候會引來旁邊病友或者小護士的贊許,卻得不到小羽的側目。有一天,小羽跟他說,希望徐臻以后不要來陪她吃飯了,她覺得很累,每天需要應付他,她現在實在沒這個精力。徐臻一下子不知道說什么好,他不知道自己居然成了一個負擔。那頓在病房一起吃的最后的晚餐,徐臻食之無味,即便吃的是顧家媽媽最拿手的糖醋小排。徐臻后來再也沒去醫院陪小羽吃飯了,偶爾工休去醫院看看小羽,說巧不巧,她不是在透析室就是在睡覺。徐臻每次來都會給小羽帶一些書籍,磁帶和蘋果。有一天徐臻在醫院走廊里聽見顧家媽媽跟舅舅還有小阿姨在說換腎的事情。因為一直在醫院進進出出,他也了解到尿毒癥治療的最佳方案就是找到合適配對的腎臟進行換腎手術。可手術的費用非常昂貴,幾萬甚至十幾萬。顧家的兄弟姐妹都是工薪家庭,要湊出這些醫藥費很是不易,他們就是在愁這個事情。徐臻想起廠里供銷科的老王跟他提過要辭職下海做生意,老王看中徐臻干活勤快牢靠,人也活絡踏實,邀請他一起。當初徐臻說暫不考慮,這回他主動找到已經辭了職的老王,了解他在做得買賣,以及可能的收益和風險。經過一番思量,他決定跟老王一起去浙江闖蕩,或許能多掙一點錢,讓小羽換腎的機會多一些。徐臻跟顧家媽媽說了自己的想法,但他并沒有提起小羽,只說自己覺得在街道工廠干活沒有前途,想出去見見世面。顧家媽媽怎么會不知道他的心思,那天夜里他們娘兒倆聊了很久。
第二天徐臻就離開了上海。顧家在親戚朋友的幫忙下,湊足了小羽換腎的第一筆費用。但是還是必須要排隊,等待合適的配對腎臟。在病情相對穩定之后,小羽搬出了長征醫院的住院部,回家靜養,隔三差五地回醫院進行透析,等待上天垂憐的機會。春節前,徐臻拿著五千塊錢到顧家,交給舅舅,說看看能不能幫上給小羽治病。舅舅死活不肯收,說哪能收孩子們的錢呢,但最終繞不過徐臻的堅持,還是收下了那筆錢。那天是徐臻在隔了三個月后,第一次再見到小羽。因為藥物的關系,小羽的身體顯得有點臃腫,頭發也比原來稀疏了,她穿了一件黃色的毛衣,坐在窗前的太陽底下看書。聽見有人走進房間,小羽抬起頭向他望來。徐臻不會忘記在那樣一個冬季,一個陽光明媚的中午,有個少女坐在太陽底下,朝他展開了笑顏,渾身散發著陽光的味道。他又聽見自己的心臟“撲通撲通”劇烈跳動的聲音,就像是要跳出他的胸膛,再厚的棉衣都擋不住那震耳欲聾的心跳聲。他想逃走,可雙腿卻誠實地向陽光中的女孩走去。
“你瘦了。”
“嗯。”
“吃飯了沒?”
“還沒,你呢?”
“也沒呢,你,陪我吃吧……”
“好!”
冬日的午飯,飯菜涼地很快,可是糖醋小排的酸甜味道在唇齒之間,久久沒有散去……春節過后,徐臻又離開了上海。這次回上海,他很高興,因為從小羽的眼里他看到了希望。他不知道自己的努力能在多大程度上提高希望實現的可能性,但只要有一絲一毫,他都愿意去努力。
那個年代很多所謂的經商其實跟舊時的跑單幫無差,都是些從事異地販運的小本生意。生意人通過一些門路找到不同的供需,奔波于各地之間,以牟取差價的利潤。收入很大程度上依靠他們的辛勤勞動來維持,當然頭子活絡,人脈廣也是很重要的因素。靠著老王原來在供銷科的人脈關系,加上徐臻的勤勞和高情商,他們的生意做得還算可以。徐臻一直對自己念書念得少,耿耿于懷,他在辭職前到計劃科李偉家里去,在他藏書的紙板箱里,翻了幾本《收獲》、《譯林》表示借去學習學習,順手還拿了一本《汪國真詩集》,他心里盤算,要是自己能給小羽寫情詩,她一定會很開心。可每天在超過16小時的奔波操勞之后,身體唯一最真實的表現就是,隨時隨地躺下就能睡著,而詩集則成為了他隨身攜帶的枕頭。但是即使再累,徐臻還是會隔一段時間就給小羽寫信,寫在浙江各地的見聞;寫老王和自己因為聽不懂浙南話而鬧的笑話;寫他們做成了大買賣,掙了不少錢……。每次信的結尾,徐臻都會寫“望一切安好,不用回信”,然后署名“友徐臻”。熬過了漫長的冬季,春天就在眼前。一晃眼,就到了清明時分。老底子的人都會說,老天爺會在清明,冬至的時候收人。這段時間小羽的身體狀況又出現了大的起伏,重新住進了醫院,前前后后病危通知都發了好幾次。舅媽和小羽的妹妹都從四川趕來了上海。在病情稍微穩定一些后,小羽提出想要去看桃花,那個周末顧家全家上上下下帶著小羽去南匯看桃花,拍了好多照片,小羽那天特別精神和開心,大家一起野餐,講著等小羽身體再好些,可以去蘇州走走。可春游回來當天晚上,醫院就又發了病危通知,全家人在醫院忙活一整晚。一周后,小羽的病情總算是又一次穩定下來,接著又有好消息傳來,說是有合適的配對腎臟了,可以盡快安排手術,醫院希望家屬趕緊把最后一筆費用繳齊了,否則機會就會順序給后面的排隊病人。徐臻得知消息后,又托人捎帶來一萬元,他沒說那么多錢是從哪里來的,只說別錯過給小羽動手術的機會,如果錢還不夠,他繼續想辦法。顧家東拼西湊把手術費算是湊齊了,換腎手術順利安排。那是一個陰雨的周二,手術持續了整整八個小時,臨近晚飯時分,小羽被從手術室里推了出來。因為麻藥的關系,她還在沉睡,面色不是很好,但是主治醫生說手術很成功。他叮囑說,在總院觀察三日,如果沒有排異現象,后面可以送到在松江的分院繼續休養觀察。只要沒有排異,一切都會安好。大家懸在半空的心算是放下了一半,磊磊給徐臻的call機留了言,“手術成功”。那天的晚飯,徐臻和老王是在衢州的一個小飯館里對付的。剛從當地一家廠里碰了一鼻子灰出來,兩人各叫了一碗最便宜的蔥油拌面。可當徐臻看到call機的留言,整個臉都開始發光,他破例叫了半打啤酒,喊著“這酒,我請,我請!”看著這半大小伙兒的高興勁兒,老王心里也開心,他知道這孩子的真情真意,也知道他受的苦,操的心。那天徐臻喝的有點醉意,手里攥著汪國真詩集,在衢州那間油膩的小飯館,對著老王深情的朗誦著那首汪國真的《感謝》:
讓我怎樣感謝你
當我走向你的時候
我原想收獲一縷春風
你卻給了我整個春天
讓我怎樣感謝你
當我走向你的時候
我原想捧起一簇浪花
你卻給了我整個海洋
……三日后,小羽身體并沒有因為新腎臟的植入而出現任何排異的現象,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她被安排去了在松江的分院繼續觀察治療和休養。五月的上海,總會有那么幾天出乎尋常的炎熱。因為松江離SH市區實在遠,而且交通也很不方便,顧家媽媽沒辦法每天燒好小菜找人給小羽他們送去。她有時候會抱怨,要是徐臻在上海就好了,他肯定會幫忙,不會像磊少爺,嫌遠嫌累的。
一周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小羽有些低燒,抗排異的藥一直在用,可沒見好轉,但也沒有其他相關癥狀,醫生說再觀察觀察。周四,艷陽高照,氣溫直達32度,小羽的排異反應一下子全面爆發,高燒,移植部位腫脹,各項指標都有異常。醫院進行了第一時間的搶救,看著醫生護士在眼前穿梭,看著各種儀表儀器滴滴嘟嘟地工作著,顧家的家人們只能束手無策地站在旁邊,完全使不上力。不知不覺中,夜已深,一波忙碌剛結束,醫生非常抱歉和無奈地表示已經無力回天,可以準備后事了。
小羽躺在病床上,插著各種管子,毫無生氣。舅媽撫摸著小羽的手,幫她整理著頭發,默默地留著眼淚,舅舅則在旁邊悄聲地安慰著舅媽。儀器發出的輕微的“嘟嘟”聲,這時都仿佛是一種難得的慰藉。凌晨時分,連接小羽的儀器發出了刺耳的“嗶——”的聲響,屏幕上一根直線猶如一根針插進了顧家人的心臟。舅媽再也忍不住的,嚎啕大哭起來,這種撕心裂肺的痛只有做母親的才能體會到。后事在顧家媽媽這個當家人的安排下,有條不紊的進行著。顧家媽媽讓磊磊不要通知徐臻。她說是小羽在手術前特地關照顧家媽媽,萬一她下不來手術臺,她不想讓徐臻看到她死的模樣,她不希望他來參加葬禮,她想他只是記得自己美好的樣子。
葬禮安排在兩天后,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在松江的一家殯儀館里舉行。小羽的典禮是當天“天福廳”的最后一場。遺像是小羽最喜歡的一張照片,攝于南匯桃林。粉色桃花映襯下的少女,身著黃色毛衣,頭發夾在耳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大大圓圓的眼睛因為有些刺目的陽光而微微瞇縫著,抿著雙唇的嘴角揚起,小小的酒窩俏皮地嵌在圓圓的臉上。告別儀式結束后,遺體被推走,當天晚上進行火化。舅舅說,他想多陪女兒一段時間,目送她火化。因為是鄉下殯儀館,管理比較松散,人家看是白發人送黑發人,也甚是可憐,便安排舅舅帶著小羽的遺像在殯儀館的偏殿休息,等待送親人最后一段。磊磊在葬禮結束后,給徐臻發了一條消息“小羽走了”。在收到call機留言的時候,徐臻剛談好一筆生意,在人家廠里的食堂吃晚午飯。當看到“小羽走了”那四個字,徐臻真切體會到,小說書里經常會寫到的那種感覺“血脈倒流”“眼前發黑”“腿腳發軟”“腦子里一片空白”……他反反復復看著那條留言,總覺得那是假的,心里有一個聲音在咆哮,回上海,回上海,去看小羽,去看小羽,她一定沒事的,她一定沒事的。片刻呆滯之后,徐臻連奔帶跑的找到老王,向他借了車子,說要回上海一趟,明天便能趕回來。他要去親自確認收到的消息是假的,小羽的手術是成功的,一切都在好轉。一路披星戴月,急速地在公路上奔馳了8個小時,午夜前徐臻趕到了磊磊發給他的地址——松江的殯儀館。殯儀館大門緊閉,拍醒了門房,徐臻找到了深陷在偏殿沙發里的顧家舅舅,他手里捧著小羽的照片和一個白瓷的骨灰壇。飛奔而來的那八個小時,一根弦緊繃在徐臻腦子里,他什么都沒想,只是專心致志地開車,而這時他腦子里的弦“噔”的一下,斷了。無數的聲音在腦海里此起彼伏,無數的畫面在腦海里穿梭閃現,最后停格的畫面是,call機熒幕上閃爍的冰冷的四個字“小羽走了”。他一個沒站穩,趔趄著半跪在地上。明明可以呼吸,卻像感覺吸不到氧氣般的窒息;明明可以流淚,卻眼角干裂,流不出一滴液體;明明胸中的吶喊想要嘶吼,卻發不出一絲一毫的聲音。顧家舅舅被徐臻嚇到了,趕緊從沙發起身,過去一邊撫著他的背,一邊攙扶他起身,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后半夜,顧家舅舅跟徐臻講述了從小羽準備開刀到最后幾天的事情,徐臻靜靜地聽著。舅舅從包里拿出一個盒子,盒子里裝的是徐臻給小羽的“愛華”walkman。舅舅說,這是小羽在進手術室前交給他的,她說如果自己下不了手術臺,等葬禮過后交給徐臻。徐臻接過walkman,跟舅舅說,小羽的后事已經辦完,落葬要等到冬至,雖然沒有見到小羽最后一面,但總算還是趕到這里,跟她說了再見。他現在就要趕回浙江,他讓舅舅跟顧家上下打個招呼,讓大家節哀順變。說完,便轉身離開了。夜,那么的漆黑,天空中看不見月亮,幾顆星星在不遠處如九旬老人孱弱地閃著淡淡的白光。徐臻離去的背影,看不到投射到地面影子,顧家舅舅有種錯覺,感覺徐臻的影子留在了這里,陪著他的女兒。
徐臻回到車上,坐在駕駛位上。他輕輕撫摸著walkman,打開磁帶機的倉門,里面靜靜躺著一盒磁帶,但并不是某個明星的帶子。他帶上耳機,按下播放鍵,磁帶緩緩轉動,一個輕輕柔柔的女聲,在低聲吟唱,那是蘇芮的《奉獻》:
長路奉獻給遠方玫瑰奉獻給愛情
我拿什么奉獻給你我的愛人
白云奉獻給草場江河奉獻給海洋
我拿什么奉獻給你我的朋友
我拿什么奉獻給你
我不停的問我不停的找不停的想
白鴿奉獻給藍天星光奉獻給長夜
我拿什么奉獻給你我的小孩
雨季奉獻給大地歲月奉獻給季節
我拿什么奉獻給你我的爹娘
我拿什么奉獻給你
我不停的問我不停的找不停的想
這是小羽第一支學會唱的磁帶上的歌。每次小羽哼唱這首歌,唱到“我的愛人”的時候,徐臻都會像幼稚的小男孩,跟她一起合唱這四個字,仿佛貪圖下嘴癮也開心,惱得小羽之后就很少再唱這首歌了。
歌聲停止了,徐臻還沉浸在歌聲和回憶里,任由磁帶繼續轉動。隔了很久,輕柔的女聲又緩緩響起“謝謝你,我的愛;再見了,我的愛;珍重,我的愛;一定要幸福。”徐臻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仿佛決堤的河流,一瀉千里。【后記】
再遇見徐臻是在磊少爺的婚禮上。磊少爺整一個花花大少爺,直到四十好幾才算安定下來,奉子成婚。那是一場盛大的婚禮,徐臻帶著他太太,和兩個兒子一起來參加的。他大兒子已經讀高中,個子比他還挺拔,據說學習成績也很好,小兒子七八歲,調皮搗蛋的很,一雙眼睛跟徐臻長得一模一樣,滿帶桃花,小嘴也甜,逗得婚禮現場的小姐姐、大姐姐都開心地合不攏嘴。
我前些年就從一些朋友那邊聽說,在徐臻消失的那幾年里,他一直在溫州做生意。開始生意并不順利,后來認識了現在的太太,當地溫州生意人的女兒。那女生絕對是旺夫命,自從相中徐臻后,一路幫他,生意越做越順,后來兩人結了婚,生了孩子,到大兒子快讀小學了,他們才搬回了上海。很多喜歡嚼舌根的人在背后議論徐臻就是一個吃軟飯的,入贅了,有丈人幫忙,生意才做大的。后來磊少爺告訴我,其實溫州老丈人有兩男一女,生意人都是重男輕女,對女兒十分不待見,就指望兒子繼承生意。可沒想到,他們家的兒子都是扶不起的劉阿斗,可是這小女兒特別伶俐,腦子活絡,有決斷力,后來認識徐臻后,兩個年輕人相互幫襯著,把他們家族生意越做越大。但是徐臻不想靠老丈人,他太太也特別體諒他,就跟他兩個人單獨出來經商,基本沒用家里一分一毫,吃了不少苦,完全靠自己打拼才闖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磊少爺婚禮后不久,有天徐臻約我喝茶,期間他拿出一個袋子說有東西還給我。我一看,嗬,那不是我二十多年前“借”給他的愛華walkman。當年到磊磊家蹭飯的小伙伴中也有我一個,有次看到小羽手里拿著walkman在聽歌,我就知道我被那重色輕友的家伙給騙了,什么借來用用,敢情是借花獻佛,花小姑娘去了。好在本少爺也嫌那個機子太老舊,正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我問他,這個機子怎么還留著。他說,他用這個機子把小羽那盤錄音帶反反復復聽了上百遍,終于有一天磁帶壞了,再也放不出聲音了,他就收了起來。他太太是個細心的人,他的這些老物件都一直幫他保存地妥妥的,有次看到那本《汪國真詩集》,太太還笑話他,說真沒看出他是會念詩的人。徐臻說他一直想找個機會,把walkman還給我,還要跟我道謝、道歉。《汪國真詩集》這輩子估計是還不了了,誰讓小四眼李偉出國了呢,現在都聯系不上了。
那天傍晚,在夕陽的映襯下,我們互道珍重地告別。望著夕陽,徐臻緩緩道:“如她所愿,我努力幸福地生活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