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化區人民醫院規模小，并沒有設立感染科，這名護士發熱好幾天，也是查出了肺部有異樣，才懷疑是和江城流行的同類型肺炎。而且這名護士在呼吸科門診工作，最近接觸了大量流感病人，追溯源頭的工作格外艱難。

　　等這名護士入院，晉陵市中心醫院收治的相關病例將要達到五例。

　　晉陵市是長江中下游地區的一個中型城市，雖然經濟發達，但按人口配比來算，每千人床位數在全國也僅僅只能算是中游水平。尤其是往東臨近直轄市海城，往西就是省城寧州，這兩地匯聚了全國頂尖的醫療資源。晉陵市民已經習慣了有大病就往海城和寧州跑，所以晉陵市中心醫院的感染科，算不上規模龐大。

　　一旦收治病人超過20例，且遲遲不能確診的話，立刻就會捉襟見肘。

　　臨時會議結束，就快到每天例行查房時間，慕君安一邊接著電話，一邊回住院部的感染科。

　　電話是市衛生部門打來的，顯然鄧院長立即就將慕君安的建議傳達到了市級層面，而市里也十分重視，通知慕君安下午去市里參加第一次防控指揮協調會。

　　一出電梯，還沒走到醫生辦公室，聽見一陣爭執。

　　只見隔離門禁處，護士正在拉扯一個小男孩。說是男孩，長得卻人高馬大，明顯比護士高壯，一個護士扯不住他，另一個也攔了過來。

　　“這是隔離病房，不能進去。”

　　那男孩一臉稚氣，眼神卻堅定：“我要見我媽。我媽叫蔣永君！我知道她在這里住院。”

　　其中一個攔住聰聰的護士正是趙思琪，她剛剛交接完畢，準備下班，沒想到就碰到了聰聰。

　　“我是你媽的管床護士，有什么話跟我講。亂闖隔離區后果很嚴重！”

　　“我媽生了什么?。繛槭裁床煌ㄖ胰?？”聰聰問得咄咄逼人。

　　趙思琪氣道：“你一個小孩子，要通知也不會通知你啊……”

　　“什么事？”慕君安過來，隔開了雙方。

　　“這孩子說是一號病人蔣永君的兒子，跑過來吵著要見他媽媽。”趙思琪說。

　　慕君安眉頭一皺，眼神就嚴厲起來：“據我所知，你作為家屬應該在家隔離，擅自違反隔離規定，可以報警抓你。”

　　一聽這個，聰聰果然呆住了。

　　他大清早沖動跑出來，根本沒顧上什么隔離規定。他已經是長得很高的男生，眼前這個穿白大褂的醫生竟然比自己還高一些，又有著犀利睿智的眼神，聰聰的氣勢頓時矮了半截。

　　到底還是個孩子，長得再高大，也未經世事。慕君安的語氣變得溫和：“你媽媽的病情目前還沒確診，確診之后肯定會對家屬交代。小伙子對媽媽孝順是好事，但不能這么沖動，快回家吧，別犯傻了?！?p>　　聰聰低下頭，似乎在忍住眼淚。

　　片刻，他抬頭，眼中仍有淚意：“奶奶說，住院要家屬簽字，我沒有外公外婆，媽媽只有我一個親人了。我滿十六了，醫生，我……我能給媽媽簽字嗎？”

　　慕君安動容。

　　原來這孩子是來給媽媽簽字的。這實在出人意料。

　　慕君安想起前天在住院部門口，林如凡和一個老太太吵架，那個老太太應該就是這男孩的奶奶。頓時明白，蔣永君家庭該是有多么陰云密布。

　　而這孩子，像是陰霾中露出的一點點陽光，微弱，卻又強烈。

　　當著眾人的面，他不忍心告訴孩子，他還有爸爸，蔣永君還有丈夫。如果需要家屬簽字，他“隱身”了的爸爸才是應該簽字的那個人。

　　慕君安拍拍聰聰的肩：“好孩子，沒滿十八都不能簽字的。不過你媽媽的病情，也沒有到需要家屬簽字搶救的地步。”

　　聰聰明顯松了口氣。

　　他顯然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莽撞，轉身對兩位護士彎腰鞠躬：“對不起，護士姐姐?！?p>　　驚得趙思琪趕緊伸手扶他：“沒事沒事，我交班前你媽情況還挺好的，你別擔心啊。我們院里可重視呢，派最好的專家醫治的?！?p>　　“謝謝護士姐姐，謝謝醫生叔叔?！甭斅敿t著臉，轉身要走。

　　慕君安心中一動：“想不想見你媽媽？”

　　聰聰一愣：“可以嗎？”

　　慕君安道：“等下我查房，你跟我一起進去?！?p>　　又關照護士：“找一身合適這孩子的防護服，你們給他穿好，嚴格檢查，不能有任何疏忽。”

　　聰聰激動得只會轉圈圈，眼淚終于忍不住流下來，嘴里直喊“謝謝醫生叔叔”。

　　蔣永君還是被發燒折磨著，睡也睡不著。好在幾個閨蜜耍了一早上的寶，總算讓她心情舒緩不少。

　　幾次看到聰聰的頭像，她都忍不住想點開?？墒且幌氲铰斅斠苍诟綦x，她就不想增加孩子的心理負擔，終究還是忍住了。

　　只是當媽的，又在生死未卜的關頭，最最思念的當然是自己的孩子。

　　孤獨中，病房門外出現了腳步聲和說話聲，今天是蔣永君第三天住院，對醫院的規矩也已經了解，知道這是主任醫生來查房。

　　感染科的主任，自然就是慕君安。

　　可惜蔣永君不是林如凡，慕君安的出現，只會讓她安心，不會讓她激動。

　　可是沒想到，打頭進來的慕君安還沒有開口說話，他旁邊突然沖出一個身影。

　　“媽——”

　　蔣永君愣住，以為自己聽錯了。

　　可這明明就是聰聰的聲音。

　　“聰聰？”她頓時精神一振，伸出手。那個穿著防護服的身影雖然不好認，可她還是隔著重重防護，認出了那雙清澈的眼睛。

　　蔣永君一把抓住聰聰的手，驚喜不已：“真的是你，你怎么來了？”

　　“醫生叔叔……是好人?！甭斅斢旨佑只炭?，握著媽媽的手，不敢走得太近，也不敢坐下。

　　慕君安一直沒有離開過醫院，對蔣永君的病情變化了如指掌，查房也不過是例行的規定。見此情景，他笑道：“這是破例，我可要擔責的。不宜激動，也不要過于接近，別坑我啊?！?p>　　聰聰是孩子，不懂利害，蔣永君好歹是職場打拼的高管，深知慕君安這個決定，承擔了多大的風險。

　　她感激，甚至有些哽咽：“謝謝慕醫生。”

　　慕君安還是那樣舉重若輕的樣子：“安全起見，只能給你們一會會時間，等我隔壁病房查完回來，就得把小家伙帶出去?！?p>　　雖說給了他們空間，還是有位護士留了下來，默默地在病房里調整儀器、記錄數據。

　　“聰聰，以后不要來。這里是感染科，都是傳染病人，你來實在太危險了。媽媽這不是好好的?！?p>　　聰聰點頭，卻也不敢說自己是隔離期間偷跑出來，怕蔣永君生氣。

　　“我親眼看到就放心了。醫生叔叔和護士阿姨都對你好。我跟醫生叔叔說了，老媽出院，必須通知我，我來接。”

　　明明是年少明亮的眼睛，卻說出這樣有擔當的話，蔣永君哪里還忍得住眼淚。

　　“你別動，我自己擦！”她阻止想替她擦眼淚的聰聰。

　　病人的眼淚，也是禁忌。

　　誰都沒有提梁志義，甚至聰聰也沒有提奶奶。倒是蔣永君關照：“我不能回家過年了。你也要照顧好奶奶。”

　　聰聰點點頭，想說最近社區會照顧他們生活，張了張嘴，終究沒有說出口。

　　來醫院一趟，經歷這隔離區的肅穆，少年突然就成熟了。

　　跟著慕君安離開時，聰聰戀戀不舍。走到病房門口，聰聰突然回頭：“媽，你以前問我想考什么專業，今天我想好了，我要考醫學院，當醫生！”

　　或許是有了親情的安慰，蔣永君的精神狀態明顯比早上好多了。

　　“好，媽媽支持你！”

　　慕君安拍了拍聰聰的肩膀：“可以啊，有理想。當我校友，行不行？”

　　聰聰也不知道慕君安是哪個醫學院畢業的，但他莫名覺得，這位醫生叔叔身上帶著一種頂尖名校的氣息。

　　他重重點頭：“我有信心。叔叔你等著我吧。”

　　“哈哈，好的。我對你也有信心?！?p>　　兩個防護服包裹的“白胖子”，勾著肩，像老友一樣離去。

　　……

　　晉陵市并沒有因為春節的來臨而變得熱鬧非凡。

　　短短幾天時間，時局已經發生了讓人意想不到的變化。不明原因肺炎被統一稱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全國各地都陸續發現病例，不僅與確診者有密切接觸的人員要被嚴格隔離，政府還呼吁所有民眾居家、盡可能減少外出。

　　各級省市嚴陣以待，不僅要全力救治當地的患者，還要對流動人口進行嚴格管控。

　　抗擊疫情，成了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多少人的除夕，是一個人孤獨地度過。比如林如凡、比如羅穎、比如云蓓。

　　多少人的除夕，則根本沒有了年的痕跡。他們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在與疫情斗爭。比如慕君安，比如蔣永君。

　　蔣永君住院的第四天，檢測結果出來，陽性。她成為晉陵市第一例新冠肺炎確診患者。

　　大年初一，也就是蔣永君住院的第六天，晉陵市中心醫院的所有確診和疑似患者，都被轉移到晉陵市南郊傳染病防治中心。

　　晉陵市抗疫指揮部也同時入駐。

　　慕君安一直沒有回家。但林如凡每天都能看到他。

　　電視里、廣播里、網絡上，慕君安成了無處不在的超級大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