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自古繁華。
定都此地的幾代君王為它畫出了端肅凝重的風骨，喧鬧如瀑的街市為它染出血肉般濃墨重彩，八方來朝的外族俯首一拜，又勾就了它君臨天下的氣韻，這樣的長安，自古到今，世間只得一個。
不管你站在長安的何處，那些鑲著琉璃碧瓦的重角雕檐便如一副畫卷，濃淡有致，層層疊疊的向遠方鋪延，讓人一眼望不到頭。它鋪延的那么高那么遠，仿佛落進了天邊里，無端就讓人心生了敬畏，想起比這還高還遠的皇權。
可是，此時的長安已經舊了。
仿佛一個老人，在一場兇險大病里掙扎了畢生力氣，才得以依依醒轉，氣若游絲。又仿佛一位名士，遭逢了前所未遇的大難，磨難褪盡了他氣韻風骨，只剩下一具血肉的茍延殘喘。
舊了的意味，約莫是要被新的取代了。可是這樣的取代，沒人去想過，所有人都認為活下來便是好事。
所以長安在經受了那場潑天戰亂后，不過三年，又開始悠悠顫顫的恢復了元氣。
葉霄陽騎著馬從南門進城時，春雨淅淅瀝瀝的已下了半個月，那天一早卻收了頹勢，露出點日光來，白慘慘的沒帶一點溫度，街上依舊濕冷不已，地上的泥濘也還沒干透，但這座城里的居民仿佛已經被這場曠日持久的梅雨憋的發了霉，紛紛迫不及待的走上了街道。日光晃了不過兩三刻，長安那條最繁華熱鬧的朱雀大街已經人潮涌動。這條街是長安商賈店鋪的云集之地，街邊酒肆飯館，客棧茶樓，應有盡有，十分周全。
葉霄陽進了城便直奔此處。他前幾天連夜趕路，除了每日必要的休息兩三個時辰，幾乎不停不歇的從潼關趕往這里，進城那時整個人就已累得發懵，這城的風致他全未細觀，只想快點找個打尖的地方休息。哪知正巧碰到這出行的人潮，他原本騎在馬上，越往朱雀大街走越是困窘，最后只得下了馬只手牽著，慢慢隨著人流前移。
一下馬，更如人潮中的一葉小舟，被推擁得不一會兒就有些身不由己了。街邊兩旁的店鋪此時已經全開了起來，各色小販也涌入這里開始沿街叫賣，吆喝討價之聲充斥著每個人的耳旁，而這不過其中十之一二，那剩余的□□分落在了孩童的打鬧聲，女人們歡愉的笑聲，四周酒肆飯館里的觥籌交錯聲，男人們劃拳行令聲，歌姬們嚶嚶唱喁聲上，它們交織著組成了一張巨大的網，從朱雀大街上空兜頭罩下，讓每個人都陷在這聲色犬馬中逃不出去。只聽得那令，那歌，那笑皆是隱隱約約，卻又縈耳不絕，這讓葉霄陽不由生了種錯覺，仿佛這里的萬千繁華竟有一半是聽出來的。他這時反倒清醒了不少，方有了閑暇去撫觸這長安一隅的風情。
--它是喧鬧的，擁攘的，卻未讓人覺得有一絲不妥帖不恰當。滿市的絲織綾羅，環佩銀鐺，脂粉用物，精致小點，襯著路過的那些花紅酒綠的人兒，讓人只嘆這分明便是天上的光景，卻為何出現在了人間？
葉霄陽就在這無邊喧鬧里靜悄悄地生出了一絲悵惘。他想，或許比長安更快恢復了生機的，是這里的人。仿佛只要你愿意遺忘，人生就可以重來。
正在這悵惘間，他目之所及了一處與這里格格不入的存在。那是一團小小的灰色，在這三月猶凍骨的天氣里瑟縮在街邊的一個角落。
怎么說呢？這樣的存在就好似一碟清水中剛滴落了濃墨一點，那小小的黑在水中緩慢下墜，被水揉捏出了萬般形狀，卻與四周涇渭分明，濃得不可妥協。可它分明那么小，終究無力抗拒躋身的這片江湖，最后漸漸暈開，沒有了非黑即白的決然，成就出那一片傷感的灰。
葉霄陽粗粗一看，那約莫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腦袋埋在雙膝間動也不動，柔弱亦沒有聲息。四周人流如潮，只當他是一件死物。
朱雀大街是艷麗濃烈的，一如它的名字。這樣單薄的顏色，若是放任，最后只會被吞沒殆盡。
但葉霄陽一眼看到了他。
他猶豫了一刻，有些費力地撥開前行的人群，向那一角靠過去。
走近到十幾尺，才發現那灰衣人周圍還有四五個半大孩子，均是衣著光鮮面龐白凈，像是周圍大戶人家的孩子，嘻嘻哈哈的圍著他，笑的十分天真張狂。其中一個年紀稍大的孩子正把一個大白饅頭捏揉成小團，時不時的丟在那灰衣人的身上。那身灰衣任憑他們戲弄，依舊動也不動，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這時葉霄陽便又聽到有人譏他道：“
“小乞丐，衣也爛，碗也爛，一路走來九截爛，好不容易要到飯，埋頭發現沒帶碗！哈哈哈你說出來要飯怎么就忘記帶你的破碗了？要不要小哥哥大發善心賞你一點白面饅頭？”
葉霄陽見此情形反倒停下腳步，就近找了根酒肆的桿子倚著。他這樣一側一倚，就把自己毫無痕跡地融進了那片陰影里。由于修習問水劍意多年，耳力已練的極是靈敏，就算看不到，那邊的一言一語也全無遺漏的落進他耳朵里。
就在那群孩童一疊聲的笑語里，他突然捕捉了一聲略為奇怪的咕嚕聲，好似喉頭滾動的發出的吞咽，細細小小的，沒有什么生氣，葉霄陽還沒來得及細想，它又瞬間淹沒在這片聲海里了。他聽了會，覺得甚是無趣，卻也不打算立刻出手，不一會就困意來襲，昏昏欲睡。路過酒肆的人到此紛紛側目而行，店里的小二眼力過人，不一會就覺出了奇怪，鉆出來一看，原來外面的酒肆桿子下站了個男人，見他雙眼緊合，好像已經睡著了。
這小二心想：天下真是什么奇怪的人都有啊，放著自家床鋪不去睡，反倒喜歡上了別人家的酒桿子。想要發笑，一轉念又發現無處可笑。只見那男子姿勢看似隨意的很，腰背卻挺得筆直，活脫脫被酒桿子襯出一股端剛之氣，日光下那么恍惚的一看，讓他想起了好多年前在南街八珍坊里看過的一柄好劍，那么筆直那么端正的放在貨架最高處，據說它的價格能抵上一座小城。